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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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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华阳雪比往年都多,上一场雪未有消融次日又一场雪又铺天盖地,数九寒天,书房廊下的冰溜子结了三尺。
张延将华阳城内外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依旧没有方鉴下落的消息,他似前十一年一般,人间蒸发了。
年节越来越近,杨澈兄弟二人往来的同乡好友也频繁登门,隔壁屠举人回乡前过来拜个早年。闲聊中不免又提起蒋平藻。
屠举人感叹道:“可怜蒋老爹,本以为蒋秀才这个养子读书出息,自己晚年能享清福,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说来痛断人肠。”
他又道:“简睦大义,准备将蒋老爹接到家中,替同窗尽孝。唉,人生在世能得此知己,蒋秀才也能瞑目了。”
杨澈兄弟二人纷纷应是。
能在所有人都怀疑蒋平藻,所有证据都指向蒋平藻的时候,还如此信任蒋平藻,不顾名利和自身安危去为同窗洗冤,天下能有多少人?
怎不叫人羡慕?
杨澈目光瞥向一侧的杨信,曾经他们也是交心的兄弟,自己的父亲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曾指点过他学问。然这么多年,他都未曾说过一句信伏家清白的话,哪怕是私下里也未有一句。
连许登云这个陌生人都信伏家,而他不信。
杨澈心中苦笑:罢了!
次日,文渊书铺钱掌柜送来年礼,多数是笔墨书卷之类,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都是日常所需,看得出都很用心。
年关将近,文渊书铺没有推出新书,倒是先打出了广告,内容正是上次自己送过去的孤本抄本。这些都是文人们想看而不得的藏书,广告的木牌刚挂起来,就有许多人过去询问。
钱掌柜也没有给出明确时间,只说年后,不会太晚,肯定会在春闱前,书生们个个眼巴巴期待。
除夕前的腊月二十八,天晴,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算是进入腊月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
杨澈在太阳刚升起来就已经坐上马车出城。
城门口都是采办年货赶着回家过年的人,十分热闹。城外的道路积雪未清,被往来车马碾得泥泞难行。
马车沿着官道行了一段后转入小路,小路人迹罕至,只有几道车辙印。马车行到西北山脚下,车辙印消失。有几行脚印往返。
杨澈站在山石上朝四周打量,白茫茫一片,安静得只能听到斗篷被风吹动的声响。
此地为一处荒山,当年伏家获罪后,他身在囹圄,父母兄长和姐姐都是方鉴收尸安葬。方鉴将两家人都安葬在此处山上。后来他被直接发配流放,没有来得及祭奠一回,这山中的脚印许是方鉴,他心中隐隐有几分期待。
若是方鉴,他必然住在华阳城附近。
沿着脚印,踩着厚厚积雪来到南侧半山腰,面前立着几座坟茔。
墓碑上积雪已经扫去,坟茔新添了土,墓前的祭台上供着祭品,祭台下是烧祭的灰烬。
方鉴是昨日过来祭拜。
杨澈心中懊悔,自己该早些想到此处,想到消失了十多年的方鉴回京也会如他一般来此祭拜,在此处守株待兔,定能够碰到方鉴。
如今寻他又如大海捞针。
靠近些,杨澈看到父母的坟茔一侧只有兄长的坟。姐姐的坟墓立在方家父母的坟旁,墓碑上简单刻着:亡妻伏氏湘之墓。左下方小字:夫方鉴立。
他再看向父母墓碑左下角刻字,方鉴自称婿。
方鉴从七岁就在伏家私塾读书,几乎是在伏家长大,与伏湘青梅竹马,年岁渐大相互爱慕。
他没少当二人的“红娘”,替他们传信递话。
二人郎才女貌,两家父母都很看好他们。
当年伏湘与方鉴已经议亲,两家父母商定,待春闱结束,空闲下来就将此事定下,过了三书六礼,就将他们的婚事办了。
后来父亲获罪,伏湘入狱后不堪羞辱于牢中自杀。
这么多年方鉴没有娶妻,一半因为罪臣之子身份,一半因为伏湘吧。
杨澈祭拜过父母兄长和姐姐,也祭拜方家父母。
下山后,他留意马车车辙,在进入官道便与其他的车辙重叠,无迹可寻。
这时,一辆轻便小巧的马车从对面驶来,在擦肩而过时,对面车窗被拉开一条缝,一双眼睛朝这边看来。
杨澈没看清对面车内之人,只看清绣着兰花的素色衣袖和一支玉簪。
从衣料和玉簪来看,车内之人应该是家世不错的官眷,如此身份和装饰普通窄小的马车并不相配。
像是有意遮掩出行。
他回头朝马车望去,但见那辆马车下了官道朝荒山方向去。
想来也是去祭拜。
荒山倒是有几处坟冢,不是罪臣葬身之处,便是弃冢。
这也不难理解为何遮掩。
正如此想,廖簇回头道:“刚刚过去的车夫小人见过,上次聚贤楼文试时他也在,驾的是唐家的马车,那车宽大看着就是中阶官员车驾,可不是现在这辆能比的。”
杨澈第一反应,唐家是唐为谦。
那日唐曜在,坐在纪濯对面的人就是唐为谦。
唐家女眷,莫不是唐为谦的夫人温卿玉?
她去祭拜伏清华?
兄长生前喜欢兰花,温卿玉曾经送过他一个香囊,上面绣的便是兰花。
她当年在伏家落难后便转头嫁给唐为谦,已经十余年,早该忘了兄长,岂会这个时候前往祭拜?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他让张延留意查一下。
青布小马车内,妇人拉上车窗,回忆刚刚看到的面容,车夫同她道:“姑娘,我瞧刚刚从荒山那边过来的马车和车夫眼熟,好像是那位鉴画才子杨解元家的。”
“前几个月鉴定计侍郎献假画的那位?”
“正是。”
妇人沉默思忖须臾,笑了下回道:“文人就爱风流,这么冷的天还出来赏雪。”
“哪有去荒山赏雪的,莫不是也……”
“你不懂,文人性古怪,爱往人迹罕至处赏景。”
车夫听妇人这么说,没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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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昼短夜长,回到杨宅天已经暗下来。
杨信像个石雕一样立在主院门前,身上披着皮裘斗篷,暗淡的光线下,浑身罩着阴郁,神色也显得落寞。
看到杨澈进门,他眼睛略略有神,没有平日的冷淡,反而流露出一丝伤感。
“大哥。”杨澈打声招呼便朝东院去。
杨信忽然开口问:“你去了城外?”声音低沉。
他顿了下,这么问显然已经知道,他没必要隐瞒,点点头:“是。”
“是去……祭拜?”
杨澈疑惑看着他,正想着要怎么搪塞,杨信再次开口:“是爹让你过去的?”
他含糊回道:“是。”
杨信僵站着,呆呆看他许久,微微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咽回去,转身进院,背影沮丧,步子沉重。像刚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
杨澈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心中有几许宽慰。也许杨信对伏家还存着一点感情。
走进书房,明玕端着姜汤过来,是杨信吩咐人送来,怕他出门这么久寒气入体。
姜汤冒着滚烫热气,端在手中还有些烫手,显然是刚煮好。
明玕纳闷道:“大公子生平第一回关心公子,又是等公子,又是送姜汤,真是邪门了。”
是挺邪门,第一次杨信不是冷漠相对。许是记得曾经伏家对他有恩吧?
他喝了一小口,还有些烫。心中不禁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杨信知道他不是杨澈而是伏清池,一个他眼中死了十多年的人一直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是会喜还是会怒。
手中姜汤温了,他几口喝下,须臾身上发热,舒服不少。
不消片刻,张延回来,那辆不起眼马车中人正是温卿玉,她也的确是去祭拜伏清华。
杨澈想起李姈曾给他的消息,温卿玉与唐为谦成亲后夫妻不睦,数年无子,是不是也有此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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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后,温卿玉才回到唐府,唐为谦瞧见她面容憔悴,眼睛红肿未退尽,问:“你去了荒山?”
温卿玉卸下斗篷走向一旁暖炉,接过仆妇端来的热茶小饮两口,这才开口:“你既知晓何必多此一问。”
“我不该问吗?”唐为谦声音冷硬,“你是我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十一年,天下哪个丈夫能包容?能做到我这样?”唐为谦越说语气越重,怒气也涌上来。
温卿玉冷静地看着他,她的冷静和淡漠,让唐为谦更加恼火。
“一个死人,一堆白骨,一个遗臭万年的罪人值得你记这么多年?”
“他不是!”温卿玉压制内心激动反驳。
“是!贪墨舞弊,与其父都是大周罪人,千秋万代烙在罪人册上!”
温卿玉手中茶盏重重扣在一旁方几上,厌恶地瞪着唐为谦,像看着丑陋又肮脏的嘴脸,恨恨地鄙夷道:“有罪的是你这种人!”
唐为谦被这个眼神激怒,愤愤地指责:“你既对他深情,当年就不该嫁给我,就该为他剃度守节,为他殉情!”
一句话好似刀子戳进温卿玉的心中,她情绪激动,神色也慌乱,身子摇摇不稳,贴身仆妇急忙上前一步搀扶住。
“出去!”她指着门怒喝。
唐为谦看到温卿玉额上青筋凸起,眼中泪水充盈,不在此与她争辩,拂袖而去。
婢女扶温卿玉在一侧坐下,劝慰道:“姑娘别把二爷的话放在心上,千万别想不开。”
温卿玉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拭去泪水,看向从小陪着自己的顺姑,如今也快徐娘半老,这么多年自己所有的心思也唯有同她说。
她忍不住泪水又流了一遭,最后点着头道:“我还没等到那一天,我不会想不开。”
“姑娘,就算到了那天,你也要好好地。伏大公子定不愿见你为他自伤。”
温卿玉自嘲一笑,刚止住的泪水又汹涌而出。
“他一定恨我。”
“怎么会呢!”顺姑也跟着眼泪流下,“伏大公子神仙一样的人,只会心疼姑娘,姑娘要好好的,让他九泉之下不牵挂。”
温卿玉苦笑几声,泪流成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