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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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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结束,举子们开始忙活起来。
有的忙着邀请三五好友聚会喝酒,放松放松;有的忙着养病养伤;有的忙着拿自己的文章去请教,看看自己有无上榜的可能;还有的忙着秦楼楚馆逍遥快活……
孙巍在堂中坐立不安,见到管事急匆匆回来,忙迎上前两步询问结果。
管事摇头,气喘吁吁道:“人没回去,东西也都不在,估计出城了。”
孙巍气愤一句:“真是拿了钱就不上心了,第三场考卷还未默出送过来,人就敢走!”
管事左右瞥了眼没人,压着声道:“公子无须担心,不用找人看考卷,以他之才必能为公子夺得会元。”
“我是为了这个吗?”孙巍教训管事一句。
管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拍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孙巍愁眉回身坐下,忧心道:“这两日肯定有同窗登门,若是问起考卷作答的事情就麻烦了。”
管事这才明白孙巍真正的担心,出个主意:“公子不若继续称病?”
孙巍想了想,与其见了同窗绞尽脑汁应付还可能出纰漏,称病是最好的法子。毕竟自己大病初愈就下场,贡院条件那么差,出来又病倒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还是不放心,毕竟有备才能无患,让管事出城去寻人:“尽快,最迟也得殿试前将人寻来。”
刚吩咐完,就有前院下人来禀,有重华书院的同窗拜访。
孙巍便让下人谎称卧病不便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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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孙巍的不安,杨信的害怕,杨澈反而淡定许多。
考完后,隋波和张淮二人没有一人过来给他一个解释,好似从来没有舞弊那么一回事。他因为脸上的伤不便出门,分别写信给二人质问此事何故,特意点明时间、地点和前因后果,并表达自己的愤怒和惶恐。
随后让张延亲自将信送过去,务必让二人回信给他一个解释。
不出所料,二人给他的答复如当日一般,都说是猜题猜中,还因为此事对他千恩万谢,宽慰他一通,又一致地承诺过几日得空登门感谢。
杨澈将信看了几遍,仔细地收起来。
两日后,同乡和好友都送帖子过来,邀请杨澈和杨信赴宴游乐,他借口身体不适婉拒,杨信也找了个借口退掉。
杨信是还没从杨澈参与舞弊的事情中缓过来,闷在书房,一坐就是半晌,什么也不干,就是呆坐,像个雕塑。
当日阮家兄弟过来,关系亲近邱叔没有拦着。
阮棣对杨澈的伤势只是询问了一句,阮楷倒是关心些,还送了些补品过来,特意强调是父亲的吩咐,他才没那好心。
杨澈呛他:“我知道你幸灾乐祸,巴不得我伤得更重些!”
阮楷也故意拿话气他:“是,我就该提前两天来,还能看到你猪头一样的肿脸!”甩袖在一旁坐下。
阮棣瞥了眼杨澈左臂后,道:“这两日你们没出门,想必没有听说,清州府的涂解元前些天夜间赶考的路上也出了意外,忽然失踪,第三场没有入场,至今下落不明。”
“是第三场赶考途中?”杨信问。
“是,几位结保的同乡所言,他们等到了贡院落锁都没有等到涂解元。这两日官府和国子监的同窗、博士们都在寻找,至今没有音讯。听闻你遇凶徒之事,如今担心涂解元遭遇不测。”
阮楷接着道:“听闻国子监司业找到大理寺纪少卿,请他帮忙,希望能够早日寻到人。”
杨澈心中疑惑,这也太巧合。
他是东江省解元,涂缙乃楚北省解元,他们先后遭遇不测,难道背后之人真的是因为赌闱姓?
细想,若是赌闱姓,阻碍涂缙参加春闱便可,不至于到失踪的地步,可能闹出人命来。
“这事倒是蹊跷。”
杨澈认为他遇刺和涂缙失踪不是纯巧合,应该有必然的联系,随后便让廖簇出门去详细打听涂缙失踪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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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江公主府,李姈得知杨澈脸伤严重不能出门,心中不悦。
她知晓这位杨家大公子对杨澈不待见,但未想到竟会动手。
“画像中人查到了吗?”她语气不悦。
“还没有。”
吕青霄话音刚落,婢女琅月进来回话,画像中人查到了。
“什么人?”
琅月听出李姈语气中愠怒,自从杨解元受伤,公主心情就一直不太好。
她小心地回道:“万源赌坊的管事,已经让凶徒确认过,正是此人。”
李姈眉头微蹙:“何人授意?”
“已经对此人刑讯,他闭口不招。对他身边的人排查,查出他最近往来人中有个比较好的表兄,在柳侍郎府上做管事。”
“礼部柳侍郎?”
“是。”
李姈沉默不语,脸色更加难看。
吕青霄谨慎地对李姈劝道:“这事还是要查清楚些,前几年赌坊里就出现过为了赌闱姓杀人之事。”
“不必了。”李姈冷冷地道,对琅月吩咐,“告诉外面的人,这两个人不留。”
“公主,若有误会,岂不让真正恶人逍遥法外。”
李姈摆手:“没有误会,这两个人就是给对方的警告。”
吕青霄知李姈心里一直有气,杨信是二公子养父之子她不便随意惩戒,只能把所有的气都出在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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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澈听到张延带来的消息:画像中的买主找到了,不过已经溺水身亡,身上多处鞭伤,左臂上有一道见骨刀伤。
杨澈瞥了眼自己的左臂,对这样的结果有些心惊。
倒也不至于要了对方性命。
“他是谁的人?”
李姈这么做,定然是背后之人她还不想明面上得罪,让这件事到此为止,也给对方一个警告。
“此人有个关系亲厚的表兄是柳澄府上管事。”
杨澈了然,李姈既然认为是柳雅元所为,看来柳雅元这些年暗中做的事李姈都知晓,也肯定知道更多柳雅元暗地里的手段。
柳雅元私下算不上正人君子,但好歹出身高门书香,若是为了李姈而派人阻止他参加春闱,似乎太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但柳雅元两次请旨求娶不得,这么多年又未娶妻纳妾,又做下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也是偏执之人。
此行径与他的诗词风格完全不同。
杨澈思量片刻后,吩咐张延:“查查那家赌坊背后之人。”
“你怀疑背后人不止柳公子?”
“是。”
如今涂缙失踪,让他觉得自己遇刺的事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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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贡院里的考官们正在紧张阅卷。
自从壬辰年后,内帘阅卷各位考官就不再是单人单房相互独立,而是在衡文堂内用木板拆成一个个隔间,阅卷时扇门大开,不仅有利于内监试官巡察,也利于考官们相互监视。
午后,一批文吏捧着一束束的朱卷过来。
考官们看到送来的第三场考卷,心中叹气,捏着眉心露出疲惫之色。
看了这么些天考卷,头晕眼花。
虽说会试考官是个荣誉,也是今后荣升的一个阶梯,但着实不好当。
贡院里条件有限,而且一个月都要窝在内帘,除了吃睡就是阅卷,枯燥乏味,坐得腰酸背疼。
年长些的官员体力跟不上,看一会儿歇一会儿。
柳澄作为主考官,不比同考官们轻松,甚至更累。
同考官们推荐的试卷,他要与副考官一张张批阅。他的一个决定,很可能就是一个考生一生的命运,比同考官们责任重、压力大,需慎之又慎。
他放下一份考卷,面露疲倦,声音中气不足。
“各位大人受累了,咱们都是为了朝廷选才,为陛下分忧,这是尽忠尽责。”
这么一说,众位大人心中再有抱怨也不敢口中喊累。
他又和旁边的内监试官商量着道:“要么咱们先歇一歇,顺便抽签把第三场考卷分配下?”
作为衡文堂里最轻松的官员,内监试官梅大猷笑呵呵道:“这都大半日了,是该歇一歇,我瞧唐大人都快累趴下了。”
年近六旬的唐贤林摆摆手笑容倦怠,“受陛下信任,岂敢言累。”
内监试官与众位大人闲聊两句,便让人取来签筒,然后又吩咐人给诸位大人都准备提神的茶汤。
签抽完,诸位同考官面前又多出一摞考卷,他们不敢多歇息。
这一科考生比往科都多,时间也就宽限了三日,工作量还是很大的。考官们匆匆喝茶醒脑后,又继续投入了面前的考卷中去。
一位文吏将一位同考官推荐的考卷捧到柳澄面前。
柳澄和两位副考官还在评读前面一摞考卷。内监试官梅大猷伸手拿过递上来的这一份试卷来看。
一边看一边点头,最后赞道:“此篇文章写得好。论古有实,论今有据,文辞清矫。”然后交给柳澄来评。
柳澄接过试卷,从头阅览到尾,第一篇如内监试所言,是篇佳文。其他几篇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满篇圈,几乎连个点都没有。柳澄甚至觉得同考官的批语都太保守了,没有将其真正精髓点评出来。
“这份算是这些天中为数不多的高卷。”柳澄又让两位副考官也看一看。
唐贤林和石伦都连连称赞。
“前十是能入的。”石伦道。
唐贤林却道:“几篇文章的确都是难得佳文,但入前十言之尚早,咱们还有一大半的考卷没有批阅完,今科的举子们文章普遍比往科都佳,兴许这后面有更加出类拔萃的。”
石伦点了点头,“唐大人说的有理啊,这都是陛下重视文教之功。”
“是啊!陛下英明,不仅举子人数逐科增加,文章也是逐科优佳。”
两个人对皇帝歌功颂德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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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柳澄拿过一张荐卷看到最后一题愣住。
内监试发现他神情不对,询问:“文章有何不妥?”
柳澄没有答话,而是将最后一篇文章又看一遍,然后交给两位副考官。
唐贤林和石伦看完后皆面色大惊,立即去翻昨日选出的考卷。
“出了何事?”见到三位主副考官面色惶恐,内监试官狐疑,立即取过那份考卷来看。前面几篇文章普普通通,但是最后一篇文章却是一等一的好文章。
其他的同考官见主副考官神色不对,也都紧张起来。
朝廷抡才大典,若是出了问题,可不是小事。
柳澄从昨日的考卷中翻出一份考卷,然后将两份考卷最后一题展平给内监试官看。
内监试官刚看几句已经脸色大变,看完后震惊话不利索。
“一模一样!”
这是开国以来从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柳澄指着两份考卷道:“不仅一模一样,几位大人看,这两份考卷前面几题答得都不出众,唯独这最后一题答得无可挑剔,且是一字不差。”
内监试官将两份考卷看完,研究一番,又发现一个新问题:“最后一题文风与前面完全不同,像是别人代笔。”
“正是。”柳澄道。
“舞弊!”内监试官下了结论。
此二字说出口,几人心都跟着提到嗓子眼。
壬辰年会试舞弊案,天下读书人从年头闹到年尾,从主考官到考生,问斩无数,朝野震动,朝廷人心惶惶,此时想来仍心有余悸。
唐贤林是经历过当年一案,知道是怎样惨烈骇人。
石伦身为大理寺寺丞,正月里有官员查当年舞弊案惊动陛下,下旨内卫暗查,上官纪濯让他将那宗案卷调出来,他翻看过,牵连无数。
如今自己担任副考官却也遇到了这种事,怎不害怕,但他终究年轻气盛些,当即骂道:“这二人简直无法无天,这是公然挑衅春闱,挑衅朝廷!无视律法,无视陛下!”
另外三人相互看了看,背后之事他们不得而知,但是考场上竟舞弊写出一模一样的文章,这件事太恶劣。
“梅大人,你是监视官,你觉得这事当如何处理?”柳澄问内监试官。
这一科他是主考官,现在又闹出春闱舞弊,且这么明目张胆,有些胆颤。
梅大猷看着两份考卷,眉头皱一大把,这件事处理不好,事后他们谁都逃不了责。
沉思片刻后,他道:“如今阅卷还未结束,你我皆不便进出。且此事若是此时传出去,势必引起城中举子们混乱闹事,到时你我的罪责就更大了。依我愚见,此事且搁下,阅卷结束,放了榜后再呈报陛下裁决,不知几位大人觉得如何?”
几人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梅大猷作为内监试官,他既然如此开口,众人也都应下。
几位大人的这口气还没喘匀,两日后,他们又迎来了更大的震惊。
同考官姚瞻将一份考卷呈给柳澄。
第一篇文章还没读完几位大人都已经吓得满身冷汗,喘不上来气。
“狂逆之论!”柳澄直接吓得甩开考卷。
这是不要命了!
连九族命都不想要了!
满张试卷全都是逆言悖论。
从斥骂陛下弑兄夺位,不忠不孝,到壬辰年亲手制造舞弊案,残杀忠良,不仁不义。从追杀先太子遗孤,到屠杀效忠先太子的秦将军满门……
桩桩件件,都浸染着鲜血。
字字如刀,割开这么多年当今圣上的伪装;句句如枪,直戳事件的要害,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言辞激昂悲愤,让人读来心中激荡,鼓动之大。
若是这几篇文章被泄露出去,简直不敢想象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柳澄惊吓一身冷汗,考卷碰都不敢碰,跌坐椅子里,已经吓得面色惨白。
“何人如此大胆?”梅大人怒喝。
其他人也都想知道。但凡面前的是墨卷,他们必定第一时间拆了弥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但他们手中的是朱卷,只有编号,而且还是打乱重排的编号,根本无法得知考生姓名。
“几位大人且看这考卷。”姚瞻指了几处。
此刻被文章吓得全身冒冷汗的几位大人才注意到,这份考卷竟然没有中间经手的外帘官吏的签字,从誊录官吏到对读官吏,只字未留下。好似这份考卷被人半道塞进一众考卷中送进来。
“这如何是好?”唐贤林不知所措,心提到嗓子眼。
两边隔断间的同考官们看几位大人神情,知道出事了,年纪大的何大人询问一句。
内监试官梅大猷让他们继续阅卷。
姚瞻适时道:“这张朱卷能够送到内帘来,外帘必然有人帮衬,且不止一人。”
众人自然知晓,然外帘提调官是当今陛下最看重的平原公主驸马文毅,他定不会做下此事,但这些人能够瞒过文驸马,本事不容小觑。
然此事外帘官的失职,追究起来,所有外帘官都逃脱不掉,文驸马更是首罪。
姚瞻继续道:“这考卷是有人精心安排,想引起慌乱,用心阴毒险恶。下官猜想,现在就算拿着朱卷的编号去找墨卷,也不一定能够找到墨卷。”
“你有什么高见?”柳澄问,他是没了主意。
姚瞻看看内监试官和副考官们,压低声音道:“现在要么密奏陛下,要么就此销毁。”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密奏陛下,且不说他们没一个人能够出去,就算开了例出去,这份考卷奏上去,龙颜盛怒,他们在座的二十多位考官和内监试官,包括外帘的所有官员没一个能够跑掉。
当年夺位之变的血腥,牵连朝臣无数,在场很多官员都经历过,就连壬辰年舞弊案也是夺位之变的延续,陛下宁愿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人,他们着实不敢再去面对。
而且一旦事情不慎走漏,真正的逆党没有查到,反而引得天下人议论,这是将陛下扒光了让天下百姓唾骂,必然朝野动荡。
后果不堪设想。
但就此销毁是隐瞒不报,是欺君之罪。
几位大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梅大人作为内监试官,柳澄作为主考官,他们的责任最大,几人都指望他们拿主意,可他们哪里有什么主意。
此事重大,如果是他或者梅大人来决定,龙颜大怒,他们一个人两个人肯定顶不住。
柳澄看着其他十几位同考官,他们虽然都在自己的位子上批阅考卷,但显然心思已经不在考卷上,早就被他们吸引。
最后,他们商议让同考官们都停下手中的事,全都凑过去。
同考官们看到考卷也都吓得面如死灰。
现在所有考官都看到了这份考卷,大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柳澄让众人拿个主意。
众人商议半天,一致认为既然墨卷没有存在可能性,这份考卷不出衡文堂最安全,就地销毁。
为君分忧乃是为臣本分,不让君主受小人恶语中伤也是忠心。
柳澄和唐贤林、石伦以及梅大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听从众人意见。
姚瞻亲自去旁边端来炭盆。
柳澄拿着考卷在炭盆上犹犹豫豫许久不敢松手,最后梅大猷鼓足勇气夺过考卷扔进炭盆。
火焰一点点吞没考卷,鲜红的字迹在火中慢慢变成灰烬。最后,一张考卷完完全全消失,众人的心稍稍放下来,却没有彻底松下来。
接下来的天数里,众人批阅考卷脑海中不断冒出那张被烧尽的考卷,阅卷都更加小心。
各自不经意间都在心中猜测,会是何人如此大胆。
自从陛下登基,这些年的乡试和会试,甚至殿试中都出现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考卷,但是没有一份考卷将陛下剥光了痛批,更没有一个人的文章写得如此明目张胆,毫不顾忌。
这哪里是考卷,这简直就是讨伐的檄文。
这样一份考卷,从受卷官到内帘考官案头,这中间经过弥封所、誊录所、对读所、收掌所,一层层一关关,经手那么多人,竟然没有被发现,这是准备多缜密。
换句话说,得有多少人成为帮凶。
这些人都对朝廷不满,对陛下不满?
细思极恐。
考官们想到心惊胆破,最后干脆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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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伤这些天,杨澈不便出门,却是让下面的人全都出去打听消息,任何关于此次春闱的消息全不放过,最让他关注的还是涂缙之事。
虽然国子监师生和官府,包括纪濯都插手了此事,可涂缙就好似人间蒸发一般,没有任何线索。
涂缙的母亲本就身有重病,儿子失踪这么多天没消息,担忧过甚病情加重,这么多天躺在病床上,快哭瞎了眼,如今也没有了力气哭,整个人就吊着一口气,等着儿子消息。
涂妻亦是日日以泪洗面,照顾婆母幼儿还要各处询问丈夫消息,也是眼见消瘦。
这日杨澈收到一张帖子,是纪濯命人送来,是邀他福满茶楼一见。
知晓定是为了涂缙之事,他也想知道这个案子的进展,这关系到他遇刺。
如今脸伤、手臂伤痊愈,便应邀前往。
一间僻静的茶室内,纪濯正在翻看一叠纸张,杨澈刚进门,纪濯便命身边的人都退出去守着。
杨澈施了一礼,走近些瞧见茶桌上是关于他遇刺的供词和涂缙失踪后各方提供的线索。
纪濯也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纪大人怀疑背后是同一人?”杨澈请教道。
纪濯让他坐下,打量了眼他的左臂和面上气色,道:“不会是同一人,但是同一类人。”
“请问会是哪一类人?”
纪濯没有回答他,而是将一张纸递给他。
杨澈疑惑地接过,是涂妻提供的线索,因为涂母有病在身,涂缙在考前多日便一直在床榻前伺候汤药,除了几位好友同窗过来探望涂母,没有接触过其他人。
直到二月初七,有一位老爷找上涂缙,自称是读书人家,因为老太爷病重,儿孙不成才,老太爷死不瞑目,便请涂缙写一篇文章拿回去哄老太爷高兴,也让老人家走得安心。
涂缙至孝,感同身受,便答应那位老爷所求。
那位老爷读涂缙文章后大加赞赏,给了十分丰厚的润笔费。然此人涂缙并不认识,对方只道是在去年的聚贤楼文试上见过涂缙,打听过来的。
纪濯给他看这个,显然是认为此人可疑。
杨澈看完涂妻所述,这与考前二月初六他遇到的事情一模一样,隋波和张淮也是打着借口请他写文章。
考前泄题舞弊,果然还有不少人。
“纪大人认为是此人所为?他为何这么做?”杨澈装作糊涂问起。
纪濯瞥他一眼轻笑,大有看透杨澈的意思,回道:“二月初六,杨解元也在宅中接待了两位来客,一位是同窗隋波,一位是张淮。二人皆是今科赴考的举子。”
“纪大人此言何意?”杨澈冷静淡定地问。
纪濯冷笑一声:“本官在大理寺这么多年,经手的案子数不胜数,什么样的都见过,没见过也听过。杨解元不必与本官装糊涂。”
“晚生不知大人意思,还请明示。”
纪濯对一切了然于胸的神情看着杨澈,杨澈对上纪濯的眼神,忽然感到莫名地熟悉,像一位故人,每次在他说谎的时候,都能够看透他的心思。
他愣怔几息,心虚地移开视线。
纪濯道:“舞弊!”
杨澈心跟着一颤,纪濯凭靠这点就能够得出如此结论,他推断案情能力着实让人出乎意料。
“大人怀疑晚生帮隋波、张淮二人舞弊?”杨澈驳斥,“晚生不贪财不求利为何犯死?大人断案如神,怎可无凭无据如此冤枉晚生,毁晚生清白,断晚生活路!”
纪濯取回涂妻的线索纸张,没有理会杨澈的不满不服,也不解释,而是转回话题:“涂缙十成有九被人灭口。”
“此事与晚生何干?晚生遇刺之事已经查明,对方也只是拖延晚生入场时间,并未有取晚生之命的意图。”他努力摆脱舞弊嫌疑。
纪濯反问:“你怎知隋张二人没有派人杀你?”
杨澈又是为之一惊,买凶拦他的是赌坊和柳雅元的人,他并未有遇到其他刺杀。纪濯此话似乎知道些什么。
如果隋张二人真的派人杀他,他不可能没听到任何风声。
难道杀手被人暗中解决?
真如此,帮他之人不露面用意何为?
杨澈陷入疑惑。
俄顷,他继续沉稳地回道:“纪大人今日所言都不过推测,并无证据。”
“本官会给你证据。”
纪濯不紧不慢地收起面前的一沓供词线索,起身道:“杨解元,下次相见便是大理寺公堂。”
从茶楼回去,杨澈一直想着纪濯如何得舞弊之事,真的是他断案如神?还是从别处他知道什么?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纪濯今日见他目的是何?
并不似来套话、亦不似逼供,反而有几分提前透露消息之意。
纪濯以铁面无私闻名,与他并没有多深的交情,还不至于为他徇私。
他对纪濯此人,越来越看不懂。
随后他让人去查,从春闱至今,隋张二人是否暗中对他动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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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三月初,华阳气温回升,天气转暖,城中再不见雪,街市热闹起来,两边的店铺似乎也从冬日苏醒,满面春光。
文墨街却特殊,没考前那般热闹,文渊书铺门前冷清不少。
街尾依旧没见方鉴的摊位,多了几个摊位在卖风筝。
天再暖和些,百姓们就要出门踏青放风筝了。
杨澈离开文墨街直接去春风楼。
走进主楼就听到里面有人在吟诗,声音带着醉意。
抬头见到二楼左侧楼梯的栏杆处,一位中年书生面红已醉,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拿着酒盅,饮一杯吟一句,诗风豪迈,有种少年将军凯旋的风发意气。
“好诗!”一首诗吟完,楼中四下响起掌声,杨澈也跟着拍手。
旁边楼台一人隔空高声赞道:“看来骆兄这一科必定高中!”
中年书生仰天大笑,又连饮三杯,醉醺醺地大声道:“我请重华书院的李山长看了文章,李山长直言我有九成的希望。李山长发了话,今科再不中,我骆岸,就从这里跳下去。”
中年书生手朝楼下一指,没拿稳酒盅从手中甩了出去,掉在一楼地板上,摔成几片。人也脚步不稳靠着栏杆差点栽下去。
旁边书生拉住他,责怪道:“骆兄,你这醉得太甚……别喝了。”
“高兴呢!我从没这么高兴过。”
“我知道你高兴,这酒也得慢慢喝,放榜后,我等陪你大醉三天!”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骆岸醉得晕乎乎,大笑几声趴在同伴身上,同伴怕他再闹笑话,扶他回房间。
杨澈本觉得中年书生面熟,听到其自报家门才记起来,是自己刚到华阳第一次去聚贤楼时,在一楼台上与人论文说道的那位书生。当时他听了一些,的确是满腹才学之人。
如今李山长既言他有九成希望,高中是没问题的。他也替中年书生高兴,抿唇笑了笑朝后院去。
刚走两步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瞧竟然是许登云。
许登云满脸笑容,圆圆的脸蛋,大而清澈的眼睛真像只白色招财猫。
“子清兄,咱们的缘分真是前世注定。”
杨澈也觉得不可思议,真是哪哪都能碰到他。
许登云将他上下扫一眼,关心道:“听说你受伤了,贡院出来第二天就去看望你,被你们家的管事拦在门外,说不便见客,连我送去的补品也不收,你伤严重吗,现在如何,可有痊愈?”
手臂上的伤倒是不严重,但那几日脸上的伤的确不便见客。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他拿手臂伤搪塞。
许登云叹了声:“手臂伤有什么不便见客的。”
杨澈笑笑,掩饰道:“下人们小题大做,让你白跑一趟了,我给你赔罪。”
“赔罪倒不用,子清兄今日来春风楼是听曲、赏舞还是找其他的什么乐子?”
杨澈不便相告,反问对方。
许登云乐道:“自是听曲,青黛姑娘新谱了首曲子,我来尝尝鲜。”
“那我不打扰许公子了。”
恰时楼上传来洪亮一声唤:“杨子清!”
杨澈循声望去,高昇双臂撑在围栏上,正盯着他冷笑。
有必要这么大喊吗?
差点以为仇家寻仇来了。
因高昇这一声喊,楼中许多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
本来想默默来默默走,现在满楼的人都知道他来这种地方,让杨信知道免不了又不给他好脸色。
杨澈有点无奈,心里骂了句“该死”,忙走上楼去。
“高先生怎么在主楼?”
“我为何不能在主楼?”高昇站直身,双手插在袖子里,朝楼道尽头走。
经过一处花厅,里面一群人在玩击鼓传花,笑声一片,外围一圈人在观看。
击鼓的女子眼睛上蒙着一条白绢,正在敲着鼓点,从对方的口鼻和头饰,杨澈认出来是那位请他写诗的倚云姑娘。
“你也想玩?”高昇问。
杨澈没答他,继续朝前走。
高昇冷笑,替他回答:“你来也不是寻乐子。”
“在下是来寻先生。”
高昇瞪他一眼:“你要问的事我不知道。”
走到尽头的一间安静厢房,高昇关上门,在茶桌边坐下,歪身靠在凭几上,支起一条腿,单手开始煮茶。
杨澈在他对面坐下,看他别扭的动作,给他搭了下手。
“消息总有来源,高先生只需透露一二便可。”
高昇将茶壶放在茶炉上,问:“你为什么查这个?”
杨澈顿了下,笑着回道:“上次在水榭中,我已经回答过先生了。”
高昇摇头:“真正目的。”
“那就是我真正的目的,我就是想要一个干净的科场。”
“不。”高昇坐直上身,很认真地盯着杨澈,否定他的搪塞敷衍。
杨澈毫不避讳他的打量,也坦坦荡荡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高昇看着对方真诚而坚定的眼眸,没有寻到答案,低头继续煮茶。
“我查过,令尊未及第之前曾受教于伏老太傅一段时日。令尊在京为官那几年,与伏岳交好。后来令尊外放,还有往来。”
这种事只要有心人去查都能够查到,杨澈并不奇怪,也不否认。
平常淡然语气回道:“家父感念伏老太傅教授之恩,外放的头几年与伏大人有书信往来,后来伏老太傅病故,也就疏远了。”
“你是为了伏岳才查当年舞弊案。”高昇道,带着肯定。
杨澈不惊讶他的猜测,但依旧平静地语气道:“我是为了天下读书人,不仅壬辰年,今科的春闱我也要查。”
“你不过一个地方知府之子,就算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背后之人是你能动得了的吗?”高昇质问。
“依高先生所言,非王侯公卿,就不能去追求真相,就不需要公道?”杨澈反问。
语气平静,却坚定如铁,带着攻击。
高昇抬眼,正对上杨澈的眼睛,黑漆漆的眸子中似有火在烧,越烧越旺,有燎原之势,将整个人都照得刺目。
这样的眼神让他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敬畏。
他微微垂下视线,心虚得不敢去接这样的眼神。
此时旁边的茶壶咕嘟咕嘟冒泡,他转过视线,伸手取下茶壶,倒一杯热茶递到对方面前。
杨澈也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汤。
“高先生,你深受其害,我以为你能够明白我。”
高昇没有接话。
厢房内出奇地安静,只有外面嘈杂的声音传来,笑闹或者琴曲。
二人也都在心中沉思着这件事。
许久,杨澈又道:“高先生被人偷换了十二年的人生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若是高先生愿意帮我,我感激不尽,若是高先生怕受牵连,就当杨澈今日未来过。”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高昇,声音如一层层积雪从头顶压下去:“我读了二十多年圣贤书,没有哪一句教我龟缩苟安。”
他转身离开。
刚走出两步,高昇唤住他。
“子清。”
杨澈停下来。
高昇也站起身,没了刚刚放浪姿态,身姿笔挺,目光平视着杨澈,面容严肃道:“这些年不是没人如你一般想去要正义,最后不是半路畏惧退缩,就是无声无息殒命。你有大好的前程,我也信你将来为官必然造福百姓,我不想你白白断送性命。”
杨澈清楚这是高昇肺腑之言。
从第一面开始,他就劝自己不要因为此事断送大好前程,他是真的关心他的仕途和性命,杨澈心里也感激他的情义。
只是他不能放弃,“有些路注定要用鲜血铺出来。”
“可……”高昇眉头紧皱,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心中复杂。
在他看来,杨澈最有资格不过问此事,他有好的出身,有满腹才华,也有锦绣前程,但为了心中那个信念,甘愿冒这个险。
而他最该去做这件事,却龟缩十二年,这十二年连苟安都没换来。
相比面前年轻人的英勇无畏,他懦弱无能。
其实他也希望有个人能够揭开春闱背后的阴暗,还自己,还天下读书人一片清明。可是面前的年轻人太耀眼,他不忍心看着他因为这件事而陷入泥潭,更害怕他因为这件事被人残害不能善终。
这样的例子他见过太多,正直英勇之士,最后尸骨无存。
他不想再多一个冤魂。
“你不怕死吗?不怕连累父兄吗?不怕最后白白送了性命?”
怕!
杨澈怎么可能不怕。
但是他怕的不是死,而是失败。
前世他就失败了,没有把考研黑幕背后之人全都揪出来就车祸惨死。
他不甘心!他一定要做成这件事。
“如果失败,我相信我的死能够撕开这科场丑陋一角,能够让朝廷,让天下读书人和后世人看到这个问题。”
高昇沉默看了他许久。
这么多年这样的话他也听过很多次,但是不知为何,他从面前人身上看到了那种义无反顾的决然和生死无畏的狠劲。
这是以前那些人没有的。
“卢敞。”他吐出一个名字。“此人乃安远府考生,与楼中群玉姑娘相好,一次醉酒后吐露自己通关节,是哪位考官卖关节没有吐露,我正在查。”
听到最后一句,杨澈心中松快下来,也得到一些安慰。
高昇并非真的对舞弊冷眼旁观,他的那腔热血未冷。
“多谢高先生。”杨澈拱手作揖。
高昇自嘲冷笑,复又坐下。
“我是最不配你的谢,该天下读书人谢你。”
“若是能够如愿,我自认为也当得起。”杨澈自我调侃道。
气氛轻松下来,高昇请他坐下,与他细说。
三月初五填榜。
柳澄依照定好的名次,填写拟录朱卷的编号。
接着监临、提调和监试官一起,将墨卷和朱卷的编号一一核对,然后拆墨卷。
诸位考官也不约而同地借此去寻找那张被烧的朱卷编码对应的墨卷。搜了一遍没有找到墨卷,众人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拆卷的时候,柳澄也按照先从第六名开始往后拆,拆到最后一名后,再从第五名往前拆。
第六名之后,他们倒是见到不少熟悉的名字,其中不乏在聚贤楼文试上露过脸的。然名声最盛的聚贤楼魁首孙巍、鉴画才子杨澈和国子监翘楚徐懋并不在六名之后,毫无疑问这三人在前五名之内。
众人都在期待,今科会元会是哪位。
这半年,不仅京城的大大小小赌坊,就连茶馆、酒楼、花楼等处全都设下赌局,在赌闱姓,最后名落谁家就在眼前。
柳澄也心中激动,这是他点的会元,以后也就是他的门生。
他扫了眼在场的众位官员,笑着建议:“不如诸位大人同本官一起,一人拆一份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称好。
内监试官梅大猷自告奋勇:“这第五名我先来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