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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温柔的赐死,是最后的救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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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舆村变亮堂了,被一个又一个“火团”点亮了——他们不仅明亮,跑得快,还会发出不一样的叫声,声调虽有所不同,却无一不凄厉。
一些意志坚定的“火团”,竟能发出清晰的吐字:“水!...水!!!”
“火团”在嘶吼,若隐若现的人形剪影在其中挥舞四肢。然而近来天旱,水喝的都不够,哪还有救火的?
一人跌跌撞撞,滚进了木桶,可惜里面除了几捆谷物,什么也没有,焰火很快地点燃了干草,火团瞬间又长大了一圈,吞噬了木桶,再而窜上一旁的柱子,跃到屋檐,一路烧上了整个屋舍。
火光掠过窗棂,伴随呼啸而过的哀嚎。屋内,般若慌然抬头,跳下床榻,走到门口,探头往外一瞧。看清那火团里站着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之后,她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姐姐?”
屋里一声微弱呼唤让般若缓过了神,她连忙跑回床边,对榻上之人道:“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别乱动!等我回来!”
失智女子痴呆地望着般若,很慢很慢地点了头,然后,般若冲出屋舍,朝着火光最耀眼的方向跑了过去。
古言常道,天干物燥,注意防火,每每瞧见这番金句,总不忍冒出一个念头:若丢下一窜火苗,是否真能燃起一场大火?
只不过,怒火一旦燃起,便是不留余地,没有退路。
般若想救下火团中挣扎之人,然那焰火十分邪乎,根本扑不灭,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一个接一个地活活烧死。
年幼的孩童从家中走出,哭着喊着呼唤父母,年长的老者在街上徘徊,四处寻找亲人的身影。偶尔,会碰见一两个老人,盯着倒地上的烧焦尸身,然后缓缓走近,全然不畏烈焰,最后扑入火光之中。
般若没来得及阻拦,更不懂老者殉葬之由,只能在旁发出痛心的哭喊,疾步狂奔之下,她来到了李宅门前。
在那张由怨气织成的黑色坐榻上,她看见了一名端坐的妇人。妇人双眼紧闭,微微低首,两手置于膝上,她的嘴角是弯的,挂着一抹安详的笑意,那布满褶皱的皮肤上,闪烁着沙粒般细小的微光。
相比悲惨的哀嚎与漫天的火光,眼前的画面不免过于平和,般若走上前去,轻轻触碰妇人的手,果不其然,冰的。
这名妇人是被冻死的。
“枯荷…” 般若只觉难以置信,不住地摇头低喃,“…为什么?”
邪火乃夷陵城主绝学,冰系术法为枯荷所长,一切迹象都在表明,枯荷是这场无妄之灾的源头。
但若是为失智姑娘打抱不平,他为何要杀害村中女子?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事已至此,应尽力保下尚且幸存的村民,能平息邪火的只有枯荷本人,眼下必须尽快找到对方。环视周遭,远方一缕黑烟悄然升起,般若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原本空无一物的乡村小道上,如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障碍:有的在燃烧,有的已成碳,有的仍在抽动。艰难越过地上一个又一个烧焦的村民后,前方竟是更多的冻僵尸身。
——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女性老者,嘴角无一例外地挂着笑,身子周围裹着层轻柔的薄雾,诡异地竖立在路旁,看着叫人心底发毛。
终于,在一栋烧着的祠堂里,她找到了那个罪魁祸首。
枯荷站在灵堂中央,身旁是一名老妇人,老妇人在含糊地骂着什么,挥着干瘪的拳头,对着枯荷一顿拳打脚踢。
枯荷不反抗,只是在笑,笑意里尽是意味不明。般若看不透他下一瞬会做什么,所以当他抬臂的一瞬,她立即用尖叫制止了对方。
“嗯?” 枯荷侧头,见是般若,稍微收住了笑容,柔声道:“怎么跑出来了?”
老妇人没有停手,紧抓这枯荷手臂,她嘶喊,拉扯,一遍又一遍地咒骂:“怪物!怪物!怪物!!还我儿命来!”
很快,地上旋起一缕黑烟,卷住老妇的身子,把她从枯荷身旁拉开了。
般若大喊道:“不要!!”
枯荷平静道:“不要什么?”
“…不要…” 般若咽了咽喉空,低声道:“…伤她。”
枯荷浅浅一笑:“我并无此意。”
般若一怔,想了一想方才路上碰见的尸身,迟疑道:“那些被冻死的…难道不是你…”
“是我,” 枯荷承认的爽快,道:“不过,是他们求我动手的。”
“求你?” 般若愕然,随后微怒道:“胡说八道!没事谁会求你赐死?你是疯了?为何如此丧心病狂?!!”
枯荷静静地望着般若,没答话,半晌,他无所谓地道:“我收手便是。”
反正,最该死的那几个早就成焦炭了。
随着枯荷两手一摊,那缕阻挠老妇的黑烟便散开了,老妇随即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地,她愤恨地瞪着枯荷,好似知道自己力气微薄,不可能伤着对方分毫,她踌躇原地,没再冲上去。
“收手?”般若难以置信道:“事已至此,收不收手还有区别?这么多人都被你…”
话都未说完,般若再度惊叫,只因那位老妇竟忽然转了身,朝着灵堂后头那燃着大火的牌位奔了过去,她嘴里高呼:“祖宗啊,没能保住最后一根独苗,我只能以死谢罪!!!”
般若想拦下老妇,立即跟了过去,可刚跑三步,就被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截了下来。
“危险!”
桑落紧紧抓住着般若,满眼都是担心,于是这一眨眼的阻挠,那老妇就已与火海融为了一体,紧接着,是老妇沙哑刺耳的惨叫。
望着火光中绝望挣扎的人影,般若两脚一软,顺着桑落的臂膀滑了下去。
枯荷冷眼旁观着,叹道:“没说错吧,他们就是一心求死。”
“明明是你…” 般若泣不成声,“明明…是你…”
若非白发送黑发,老人又怎会求死?听完老妇最后的呐喊,般若才理解了他们的举动。越是穷苦,越是祈求老有所依,没了儿女的依靠,老人也活不下去了,不如一了百了。
“冤枉啊小不点…” 枯荷道,“你也是共了情的人,那位脑子不好使的姑娘,过得不就是生不如死的日子么?”
般若听言,竟无语凝噎。
“你不妨好好想想,她神智不清,无法自理,又身怀孽种,即便能顺利生产,若无人照料,往后如何将婴孩养育成人?”
“…我可以照料!” 般若说得信誓旦旦。
“你可以?” 枯荷冷笑,道:“一个素不相识的失智废人,你心甘情愿地照料她一辈子?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
“这村子里需要被拯救的不只她一人,你若有心做善事,剩下的活口你大可都带走。之后呢?你要成为他们的依靠?凭什么,凭你有钱?有房?有田?还是有座城?”
而这几样东西,般若一件也没有,虽无法反驳,但她还是坚定地回道:“不论如何,他人生死,不由你来决定!”
“我不决定,她想不想活,你自己问。”
问?问谁?般若猛地转头,才发现那失智姑娘出现在了祠堂门口,惊道:“你来做什么,快走!”
多半是追着自己才一路跟到了此处。
只见姑娘怔怔地望着枯荷,面容呆滞,摇摇晃晃地朝对方走了过去。般若见状,连忙站起身喊道:“别靠近他!”
而姑娘完全不理会般若,径直来到了枯荷面前。她仰着头,望着比自己高许多的枯荷,眼神里有一种痴迷般的崇拜。
“姐姐…”
她低喃道,伸手指了指枯荷腰间的彼岸,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枯荷一时不解,思考了片刻,才若有所悟地道:“莫非是,想我把剑送进你喉咙?”
“胡扯!”般若打断道:“你是想杀人想疯了是不是!”
可那姑娘却点头了,那痴迷的目光始终聚在枯荷脸上。
枯荷弯起嘴角,以温柔的眼神回应了对方,他伸手捻起姑娘鬓角的一缕发丝,轻轻地拨到其耳后,道:“那样太残忍了,我怎舍得让你痛苦,放心,我不会弄疼你的。”
“枯荷你闭嘴!” 般若急得焦头烂额,可她拉不动那姑娘,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挥拳往枯荷身上乱砸,一边砸她一边道:“我…我带你回去找亲人!他们一定会照顾你,我知道你家在哪儿…我一定能…一定能找到他们的!!你跟我走…我求你了…跟我走!!”
失智姑娘听言,眼神立即变得只剩恐惧,随即,她扑到枯荷怀中,紧紧地拽着对方的衣领,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我不要。”
般若顿住了动作,两眼瞪成铜铃,好似有人摸到身后,在她后脑勺重重地给了一棒——在生与死之间,这姑娘竟坚定地选择了枯荷,般若无法相信,也无法认可这个事实。
“小不点,你可吓着她了。” 枯荷把姑娘护在怀里,一手轻揉对方的脑袋,在她耳边温声道:“我知道,你不想被人瞧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别怕,一切的屈辱都会画下句点,从今往后,不会有故人追查到你的下落,在他们心中,你永远是那个纯白无暇,温柔善良的孩子。”
随着他低声安抚,本因灾火而变得炽热的空间骤然冷冽,那一刹那,般若没再有动作,只是眼睁睁地望着姑娘半露的侧脸逐渐变白,直至冰霜浮显,晶莹闪烁。
说到底,她才是真真切切与之共情过的人,若枯荷都能从那零碎的记忆里感受到绝望的求死之欲,般若又怎会察觉不到?她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被村民摧残的这几年,姑娘已经陆续诞下了数胎,若是运气好,生出来是个男婴,即便不知生父是谁,也会有人愿意捡去抚养,可不幸的是,她生下的偏偏都是女婴,仅凭一人之力,根本养不活弱小的生命。平日自己的口粮,不是村里的老妇施舍的,就是从前来寻欢的男人身上换来的,所以很快,那些出生没多久的婴孩,一个个都都离世了。
然而,看着幼小的骨肉在眼前死去,竟还不是最悲伤的事情。因平舆常闹饥荒,村民少能尝上鲜肉,那天夜里,几个村民邀约一同来到姑娘住处,当着她的面,把奄奄一息的女婴给煮了吃了。
没人知道,这个神志不清、只能靠成为泄欲之物而苟活的姑娘,曾经是富家千金,父母手中的掌上明珠。
从前拥有的日子,早就遥不可及,无论在怎么挣扎,也不可能回去了。
“唯有死去,才能重生。”
姑娘站在原地,双手拢在胸前,永远闭上了眼,嘴角挂着的一抹笑,看着十分安详,也非常漂亮。
被摧残的灵魂,早已不求救赎,只望解脱,枯荷不过在完成他们最后的愿望。冻死之人,最后感受到的是温暖,而掩藏在残酷中的温柔,无人知晓。
放开冰冷的身体,枯荷没有回头。般若见状,害怕对方仍不住手,刚要追去,枯荷却停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