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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圣安德鲁音乐学院 ...

  •   亨利登门拜访后的第二天晚上,克里斯没有去演奏大厅现场听他和爱德华的钢琴独奏。爱德华上午出门去找了一趟涅夫老师,中午和大家一起吃完午餐之后就钻进自己屋里,直到临出发的时候才一身正式装扮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
      他敲了克里斯的屋门,站在门口和他说了几句话。
      西蒙穿了可以进正式音乐厅的小礼服,在客厅等着开车送爱德华去圣安德鲁。他注意到爱德华重新拉上克里斯屋门的动作有所迟疑,于是有些疑惑这个家中,在他自认为无时无刻不留心观察的情况下,是否发生过什么被他无意中忽略掉的事情。
      从西弗朗特到圣安德鲁的半小时车程里,西蒙尽力抑制住自己旺盛的好奇心,一路保持沉默。他甚至没有问爱德华是不是已经为晚上的钢琴独奏演出做好了准备,也没有调侃他有没有感到紧张。他知道爱德华一直觉得这个笑话不好笑,登上过无数次的演奏大厅舞台,没有音乐家会在登上表演舞台前不感到紧张。有的大师级演奏家还真的在演出前因为太紧张而跑掉,听众们发现演出迟迟不开始,后来组织者不得不抱歉地通知大家“钢琴大师急性疾病突然发作,被送去了急诊”,而大师则在一墙之隔的后台休息室里垂头丧气的表示“今天真的不行”。
      事实上西蒙根本无法想象爱德华紧张到缩成一团的样子,他倒是亲眼见过保罗紧张得双手冰凉、必须用暖水袋捂手的模样,即使保罗是个长着国字脸的大块头。保罗看起来强壮得像一头牛,但每次演出前总要花很多时间克服紧张带来的负面效果。爱德华身上却总是有点高高在上的气质,比如他会在吹生日蛋糕的蜡烛时许愿世界和平,比如他会定期为贫困地区的孩子捐赠助学金,也会每年定期阅读政府告全国人民书——即使他只能看懂很少的一部分。
      爱德华将来注定要成为音乐家,而且是前途无量的大音乐家,他为什么还要关心这些呢?
      西蒙想不通,也不想因此为难自己。
      车子办过通行证,他们一路畅通顺利开进圣安德鲁大门,绕过低矮的环岛草坪,停在学院接待处门前。接待处门前的小广场上立着一排大音乐家雕塑,从巴赫开始,到勃拉姆斯结束,在一排雕塑的最外侧额外立着一座德彪西的半身像,比其他那些全身像都矮一些、整体体积小一些。西蒙曾经好奇过这样安排的理由,以为德彪西只做半身像是为了向那些老前辈们表示尊敬和谦虚。但是他记得父亲当时默不作答的表情很微妙。后来等到爱德华入学,也就是在差不多圣安德鲁成立后快到十周年的时候,西蒙才偶然间通过弟弟了解到,德彪西的雕塑最后只用了半身,是因为他的全身像有点难看。雕塑家为德彪西设计了几款全身像,但和那些早已作古的音乐大师们经由画师画作流传下来的形象相比,还是逊色了些。
      在学院接待处门前兄弟俩分开行动,此时距离晚上的演出开始还有三个小时。
      爱德华径直去琴房做最后的练习和登台前的热身准备,西蒙则另有计划,利用演出前的空闲时间他短暂地拜访了隆夫人。
      他在隆夫人的办公室里见到了她。
      窗外夕阳的暖光和玫瑰色的薄云将广袤的天空装饰得很美。
      “喝咖啡吗?还是喝茶?”隆夫人问他,“你是代表贝茨来的吗?”
      西蒙摇了摇头。“不代表谁,只是我自己。”他提醒自己,眼前看似刚进中年、姿态优雅的女士,其实和他的父母年龄相当。这些年她以一己之力支撑和发展着爱琴学派越来越庞大的组织,所以他需要对她更最尊一些,比已经表现出来的还要再尊重一些。“我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像这样来单独看望您,我想是因为我总以为以后会有更合适的理由和时间,结果合适的时间或者合适的理由却一直没有出现。”
      “是啊,我也想单独看看你,就像你小时候一样。”隆夫人冲他微笑,“我知道你的大提琴拉得很好,现在全世界、全戈兰的音乐厅都欢迎你,你也不必发愁找不到合作演出的伙伴、乐队或者有名的指挥。所以我其实很怕单独跟你说话,西蒙,我怕我会对你说出‘我很遗憾’这四个字。”
      “我想喝咖啡,夫人,请帮我倒一杯咖啡吧。”
      隆夫人不是第一个对不能继续弹奏钢琴的他说‘很遗憾’的,也不是他最不希望对他说出这几个字的人。对于已成定局的事,西蒙向来是乐于接受现实的,如果非要说对于大提琴他有什么不满和抱怨,那就是他变得需要音乐上的伙伴,除非他打算自己拉一辈子无伴奏,否则大提琴只是个单声部乐器。
      真奇怪,西蒙想,一个人在琴房一练就是一整天的时候他从不觉得孤单,可是转拉大提琴后明明有了更多的伙伴却时常会担心缺少陪伴变成独自一人。如今他甚至觉得爱德华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也逐渐成为他精神上的一种依靠,而这种无法拒绝的感觉,常常在某些时刻令他感到不快。
      明明他才是贝茨家的长子。
      隆夫人亲手为西蒙打了一杯咖啡。“我记得你原来只喝加奶的咖啡。”
      “小孩子总是怕苦,长大了有时候却要主动吃苦。”
      “一点都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小时候,那时候你只有这么高。”隆夫人用手比了一个高度,“我有点老了,西蒙,年纪大的人才总喜欢回忆过去。”
      “您也这么跟伊里斯特说吗?”
      “不,不会。”隆夫人说,“在他面前我还要假装自己很年轻。母亲永远不会老,直到她们再也伪装不下去。”
      “但是我跟亨利说过,我说我给不了他太长时间,无论他想做什么,速度都要再快一些。”
      西蒙端着隆夫人递过来的马克杯,新打的咖啡太烫了。
      “我听到有消息说您似乎对今年来参加国际音乐节的某个钢琴家青睐有加。”
      “霍夫曼吗?”隆夫人笑了笑,“他说的话让我觉得很好听,长得也还不错。不过即使单论样貌,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亨利,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再想象不出能有谁比亨利更合我的心意,他就是我在隆家最高审美的艺术珍藏。当年见到他的时候他那么小小的一个,我还是一眼就相中了他。”
      “这种话您也没有对伊里斯特说过对吗?”
      “开什么玩笑,当然没有。”隆夫人的笑容更大了些,“他从小就觉得我对亨利不好,觉得家里只有他一直把亨利护在自己身后,如果让他知道我心里真实的想法,恐怕会惭愧的对我变得心软起来。”
      “我不需要伊里斯特回到我身边,我的钢琴演奏方法并不适合他。”
      西蒙的注意力有一瞬间被窗外飞过的一群渡鸦吸引了过去,当他把自己的目光重新落回隆夫人身上的时候,他这才发现隆夫人今天穿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上面绣着花草和藤蔓。室外的天色暗了下来,他们主动结束了彼此未尽的对话,隆夫人细长的手臂穿过西蒙架起的手肘,他们就这样一路走进圣安德鲁的演奏大厅。
      西蒙在演奏大厅的观众席间看到了一个意外的身影,因为太熟悉,他从背影就认出了保罗。像这种院校内部半自娱自乐式的小音乐会,一般很少对外开放售票,也基本不会区分座位——大家先到先得。西蒙发现保罗的时候他坐在一些在校生中间,就像一粒坚硬的石子击入平静的水面。水波间总是间隔了距离,西蒙觉得大家一定是因为看到保罗那张沉闷、一本正经的脸,不自觉就退避三舍,所以并没有人挨着他坐。
      西蒙走过去,在保罗身边的空位坐下来。他听到旁边的学生发出松了口气的声音,嘴角弯了弯,然后余光看到保罗向他瞥了一眼。
      “怎么没跟我说你也要来听这场音乐会,我可以载你一起过来。”西蒙发现保罗选得位置很好,角度可以看到钢琴演奏者的手。
      “你来得太早。”言下之意他不想提前那么多时间。
      “好吧。你来听谁?”西蒙随口问了一句,又马上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多余。两个人上、下半场的划分很清晰,如果保罗不想听亨利的半场,他完全可以等到中场休息时间再过来。“你知道亨利?”西蒙发现自己有点好奇。
      保罗点头。“当然知道。辛斯卡娅青年赛铜奖得主,赛后的表演音乐会上,与伯恩和基辛爱乐一起合作了瓦西里科维奇第一钢琴协奏曲。而且我还知道他今天要弹的曲目。”
      “什么?”西蒙睁大了眼睛。
      “好了,西蒙,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保罗说,“他为了今天的曲目来找过克里斯,那天我正巧也在家。”

      舞台上的灯光先是整体暗了下去,然后一束打在钢琴上的光柱又亮了起来。
      毋庸置疑音乐会的排序是按照表演者的实力,当亨利和爱德华的名字并列出现在表演者名单上的时候,大家的心里便基本已经默认下半场是属于爱德华的。观众席里大部分是高年级学生,一个假期过去,正是检验彼此进步的时刻。当然也有例外的观众,除了隆夫人、西蒙和保罗,还在低年级学习的约翰·拉特和不久前西蒙还在隆夫人面前提到过的霍夫曼也坐在观众席间,他们相互挨着坐在一起,偶尔侧头小声的交谈两句。西蒙注意到了这两个人,用胳膊肘捅了捅保罗,引起他的注意,又伸手指了方向给他看。保罗看了那两个人一眼,用口型无声的回了西蒙两个字:“无聊”。西蒙冲着他咧开嘴坏笑。
      另外一边,亨利拿着电子乐谱登上舞台。
      台下席间的观众看到他手上拿着的电子产品,有的忍不住小声交谈起来。他们发出的声音很克制,西蒙辨别不出他们相互间具体说了些什么,但从语气判断惊讶和好奇心更多。他觉得亨利的想法和安排很有意思,他没有背谱,也没有找一个人来为他翻谱。
      亨利把电子乐谱放到乐谱架上,在琴凳上坐下来,他前后找了找合适的远近距离,然后把座位高度向下又调低了一些。
      观众席里的说话声更大了一些,因为他已经把琴凳高度调得过于低矮了。
      亨利伸手放在琴键上,做了几个摆放位置的动作,再将琴凳调高了一点。这下他似乎终于满意了,开始在电子屏幕上翻找演奏曲目的乐谱。
      可是观众席的声音没有消失,上下调整过的琴凳和平时大家通常习惯的高度相比还是低了不少,这下连西蒙也看不懂他在想什么……除非他这样也可以弹……
      终于,亨利的手悬放在琴键上方,做出准备开始弹琴的动作,这时大家才意识到,他是真的准备以这样的方式和姿态开始演奏。
      开玩笑吗?
      在现场这样想的人不占少数,可当亨利完成第一组和弦的触键,演奏大厅突然间就安静下来。他们听到强而有力又扎实到底的完美混响,但是这样的声音为什么是以这样不寻常的弹奏姿势发出的呢?!
      亨利瞬间变成所有人的焦点,每个人都静气凝神,聚精会神的辨别起来他每一次发力的方式和技巧。
      灯光聚焦在亨利的指尖,为他展示乐谱的电子屏莹莹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光。翻谱器在他的脚下,他每次轻轻的踩动一下就如同一次按键的击发,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享受的满足感,好像他此时此刻并不是在台下坐满观众的舞台上,而只是在家中的琴房随心所欲。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自由的味道。
      西蒙注意到他圆润有力的指尖,每一次都能稳当的牢牢抓住琴键。他的发力技巧隐藏在他强健的双手指掌关节和那些细小的肌肉之下,看似轻松自在、轻而易举,实则爆发力与耐力缺一不可。
      保罗注意到更多,他听到了错音和杂乱的节奏,有些处理甚至让他皱起眉头。
      是跳音还是断奏,是断奏还是连奏,是手指停留的连奏还是用踏板一带而过,要不要弹奏成如歌的模样呢……踏板要这样加吗,断奏的时候踏板不抬起来吗,真的要这样一踩到底吗……但是在简单粗暴的延音混响基础上,他仍然能演奏出敲击的颗粒感,反而形成朦胧不清又恍若能一探究竟、粗细颗粒同时存在富含生命力的美感。
      他弹出了一种音乐的骨架感,骨架使人变得立体,也让一首乐曲变的不再流于旋律线条,它有厚薄,有远近,有清晰和模糊。
      第一首三个乐章的奏鸣曲落下最后一个回归主音的音符的时候,几乎是在同时,保罗和西蒙发出低沉的叹息,却大概并不是为了相同的理由。
      舞台的灯光暗下去了一会,他们猜这大概是亨利的要求,一个上半场的上半场,他可能打算只弹两首曲子,那么下一首也许会很长,或者会很难。
      等到灯光再次亮起来,琴凳的高度恢复了,乐谱架被取了下来没了踪迹。亨利再次走上舞台,站在钢琴前向观众鞠躬敬礼。
      保罗挺直了身子,头微微向前探,西蒙便知道接下来是让他今天来到现场坐在这里的重头戏。因为保罗有所期待,让他也跟着一起凭空期待起来。
      亨利没有犹豫,没有花时间酝酿感情,他甚至没有等观众席完全安静下来。他坐下就开始弹了起来,仿佛预备动作已经在想象中做过无数次,无需再浪费精力和时间。他演奏的是贝多芬的op. 110,作曲家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中中间的那一首,远不如最后一首有话题,也不如第29号奏鸣曲那么伟大。它倒是有一个流传下来的故事,关于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不过谁也说不准究竟是故事造就了音乐,还是故事消费了音乐。
      乐曲有一段有些特别的如歌乐段,像歌剧的样子,间杂着叙述、旁白的宣叙调和抒情的咏叹调,亨利去找克里斯主要就是为了这个乐段。爱琴学派没有如何如歌的技巧,更追求颗粒感而非像歌唱家一样高低起伏绵延不绝,一个下午的时间不足以让他学会如何弹奏,但练习几个有针对性的技巧足够了。他的手指能够做到像石柱一样坚硬,在长长的将踏板一踩到底的那段令人绝望的柱式和弦渐强时,他让演奏大厅观众席间的听众听到了稳健、深深扎根于土地、逐渐拱开泥土,重新探出地面的新生嫩芽,带着泥土的芬芳和对大地深深的眷恋,重生。于是那个辉煌又高贵的乐章到来得如此合情合理,既在期待之中,又超出预料之外,因为乐曲同样回归到古典时期理性的对位赋格。既是感官的重生,也是作曲的往复。
      写这首奏鸣曲的时候,作曲家已经失去了听觉,他不擅长赋格,却依然遵从内心的声音和理性写了这样一首乐曲。
      告别、埋葬、孕育、重生、破土,以暂新的姿态回到最初的开始再次获得成长的力量。
      如果这就是亨利想要传递的声音。
      不,还有更多。
      低矮的琴凳,并不规矩的弹琴姿势,看谱演奏,电子琴谱,翻谱器……
      他还要随心所欲和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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