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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爱琴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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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积雪反射着光。
不知不觉中,短暂居于地平线上方的太阳悄然更替为弦月。
6个人的策划从杰尔夫开始也由他结束。“先生们,我想我们该离开了。”他说,“后面我们一切按计划进行。”不过他此时意指的策划仅指上半场那首许诺的钢协。
至于下半场的德米特里第六交响曲,从拿到总谱开始到计划中的首演,他和乐队有三个月的排练时间。这期间他一边兼顾原本的巡演计划,一边加班在夜间和休息的空隙排练。为了拖延总体时间,他让经纪人接了几个距离戈兰不远、小地方的演出邀请,一切只为了欲盖弥彰,掩饰他们暗地里的大工程。
如今演出的时间已经敲定,就在爱琴堡阿特音乐厅新年演出季。爱琴堡爱乐的艺术总监和阿特音乐厅的院长都欢迎他们的归来,毕竟若不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争,他们和杰尔夫已经是共事关系。因此他们对杰尔夫隐瞒演出曲目这件事颇为宽容,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吸引人眼球的花招。
杰尔夫和乐队首席离开宿舍楼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伊里斯特特地向他们表示了感谢。
“谢谢您给亨利这次合作机会,真的非常感谢。”
杰尔夫此举无异于向爱琴堡和戈兰的音乐人士表示,他愿意提携亨利·埃尔这个年轻人。当今舞台炙手可热处于上升期的指挥,和一个尽管自称为德奥学派嫡系传人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钢琴演奏家,这两者的份量孰轻孰重显而易见。只需要演出平稳顺利,甚至不需要亨利有亮眼的表现,就足以确保他在爱琴学派的地位和话语权。更何况约翰在期中测试时的状态并不好。
期中测试中表现最好的是劳拉,她的舒伯特弹奏得既安静又温暖,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她。反倒是李晓,据说她原本是要弹相对拿手的瓦西里耶维奇,却在临考试前换了一首肖邦。结果十分惨烈,现场感受不到忧郁和柔肠,倒像是贝多芬在弹,利落、干脆,隐隐夹杂着一丝宁折不弯的倔强。
若说最出人意料的,一定是亨利的弃考,同样放弃期中考试的还有爱德华和克里斯。
原本爱德华和亨利的关系因为辛斯卡娅钢琴赛的缘故就比较亲近,后来再加上考试后——确切点说是弃考后——不久几个人先后搬进宿舍这一动作,更是平添了八卦话题。
在他们口中,继伊里斯特之后,爱德华——或者更进一步替换为贝茨——也站在了亨利一边。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只差处于漩涡中心的隆夫人自己没有表过态了。
是偏向血脉传袭?还是决定从此把爱琴学派的话语权禅让给外来者?毕竟在他们看来,亨利和外人的区别,不过是一个“养”字,生养生养,“生”在“养”前,总之在语境上占了先机。
来自伊里斯特的感谢,杰尔夫自觉受之有愧,只是介于和克里斯私下约定,他尚不能公开宣布自己得到了什么。在他看来,作为交换他给出的是个机会,得到的是个宝物。单单一首尚未发表的钢琴奏鸣曲就让大家对霍夫曼另眼相看,对即将在学期考试中演奏它的约翰给予期待,可想而知,一首交响作品的首演意味着什么。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经历之前那样空有一身本领却投靠无门,他的前途再无阻碍。
这样算起来,克里斯给予他的,比他给予亨利的,多了太多。
杰尔夫的沉默用来糊弄伊里斯特这样的粗线条问题不大,亨利虽然对情绪敏感,但他眼下需要集中精力应对自己的挑战,因而也没有察觉杰尔夫的反应有什么不妥。或者他觉知到了不妥也没有放在心上,在杰尔夫指挥的音乐会上台演出对他百利无害,他不过是无名后辈。
然而在爱德华看来并非如此。
在站队这件事上,他有自己的判断。
一周前,爱德华下课后被卡尔用他的大提琴琴箱堵在了教室门口。表面上看起来一切如常,但是一开口爱德华就感觉到他的态度不怎么友好。
“他因为你而拒绝了我。”没头没尾的,卡尔冲着他抬了抬眉毛。
爱德华和这位学长不熟,两个人跨了专业年纪也差得不少,此前唯二的交集都与克里斯相关,一次在克里斯救场杰尔夫的音乐会,一次在石屋琴房外他带着伞雨中接克里斯回家。所以卡尔口中的“他”是谁一听了然,不过爱德华不明白他何出此言?好在不等他表示不解卡尔就自动补充了整个故事。
众所周知,和钢琴不同,大提琴是单声部乐器。每次一到考试,最考验他们的往往不是自己平时有没有好好认真练琴,而是看他们是不是能抢先一步找到好的伴奏。虽然也有过个别使用其他乐器伴奏的案例,不过这里的伴奏通常意义上指的是钢琴。今年的学期考试是卡尔在圣安德鲁的最后一次,基于在隆夫人下午沙龙上良好的合作经验,他第一个想到要找的钢伴就是克里斯。
“这难道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卡尔足有一米九的身高,当他和一人高的琴箱并排站在一起,又一脸愤愤表情直视你的时候,不得不说压力很大。
爱德华顶着他有意或无意间施放的攻击性,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唯独在克里斯的事情上,他从不愿退缩。
“你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我诚心诚意发出的邀请吗?太令人伤心了啊!我一点面子不要的吗?他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我!”卡尔的抱怨喋喋不休,“可恶!还以为我们怎么也算是朋友了,枉费我对他掏心掏肺,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没有心!”
“‘我推荐你一个更好的人选。’听听,这说的还是人话吗?凭良心讲,圣安德鲁现在还有谁比他更好更出色?他这不是在敷衍我吗!当时我就不干了,我明确向他表示我只想要他而不是其他比他降一个等级的,我觉得以我的水平和能力可以要求在圣安德鲁得到最好的钢伴。最好的大提琴和最好的钢琴,这样完美的组合想一想也很令人心动不是吗?”
卡尔以基辛爱乐准大提琴首席的身份这么说当然无可挑剔,爱德华点了点头。
“我不放弃,再三请求他,因为他值得我这样争取。”卡尔继续说,“所以当他终于松口愿意说出他的条件——尽管我觉得有点扯,但还是决定尊重他,谁让现在提出请求的人是我呢——我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找你。”
嗯?
爱德华微微睁大了眼,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被卡尔的话绕晕了。
“感到意外?”
点头点到一半,爱德华突然想到卡尔一见面脱口而出的那句当时令他困惑的话,卡尔说克里斯因为自己而拒绝了他,这句话如果放在卡尔说只好顺着克里斯的意愿来找他这个语境下……
“实话说我也感到意外,因为在我看来,他的要求和来做我的钢伴分明是两件事。”卡尔说,“如果你还足够清醒你就会同意我的看法。”
爱德华看了看卡尔,他心中有了猜测,但还想从卡尔的表情里多读出一些虚张声势。“他让你来问我。”爱德华说,“克里斯他想知道我的……”
“你的想法。是的,是这样没错。”卡尔略显粗鲁地打断了他,“他说只要你没有意见,他愿意为我伴奏。”
此时他扶着琴箱那只手的手指有些不耐烦地敲打起坚硬结实的碳素外壳。
爱德华的目光扫过他用来敲打琴箱外壳的那只手。“我有意见。”他的目光从卡尔的手指向上移动到那张帅气逼人、眼下却有些张牙舞爪的脸上,“如果你是来问我的想法,那么我的回答是不愿意,我不愿意让克里斯在学期考试上继续为你伴奏。”
“为什么?”卡尔先是楞在原地,随即便爆发出来,“我真是受够了你们两个,至少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不要用什么‘适合不适合’或者‘更好不更好’这种话来糊弄我。”
“很简单,卡尔。”爱德华说,“你喜欢克里斯,我也喜欢他,你想从我这里夺走他、问我是否同意而我不答应,就是这样。”说到这里爱德华垂下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脚尖,他自言自语,“所以说,他已经知道我喜欢他了。”
从卡尔满脸惊诧的表情和最终转身离开沉默的背影中,爱德华品尝到了一丝陌生的、复仇式的快感,然后随之席卷而来的是酸楚和更多的不安。酸楚来自于嫉妒和自我怜惜,不安则是尽管他很有把握克里斯对他也是有好感的,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继续发展与克里斯之间的关系。
有了开头的故事并不总能顺利结尾。
既然让卡尔来问问题,是否表示他从头到尾并非一厢情愿?
他懵懂的、想要更加亲密相处的情感——如果这就是爱——就此便能发芽、抽枝、开花只等结果了吗?
是吗?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