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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厝火积薪 (三) ...

  •   街心深处环翠楼,商音戏鼓,人涌似川流。

      龟公身形撑满门框,灰发从帽檐下探出,随着他的动作晃悠,穿过一道垂着湘竹帘的长廊。

      浓妆艳抹的女子衣着片缕,媚笑着撺梭在宾客之间,不时扒拉对方肩头,兰指掩面,娇嗔道:“来嘛,公子~”

      他穿过大厅,沿着一条阴暗狭窄的走廊往后院走去。走廊墙壁上的白蜡散发着朦胧的光,注视着他匆匆的身影。来到后院,绕过一排焦黄的盆花,停在一间不起眼的隔间前。

      一老妪双手端着空碗,正从房中退出。

      “这丫头还关着?”

      老妪不疾不徐:“一不哭二不闹的,吃了蛮些苦头,人都见不得,哪伺候的了客。”

      龟公推开门,一眼锁定歪在角落木床边的女子,一头乌发凌乱地散落在地。脸颊两侧肿成馒头。

      听到动静她本能地抱紧身躯,两只细胳膊,衣衫破烂,布满了一道道鞭痕,掐紧的指尖皮肉往外翻,处处结着黑血痂。

      旁边旧桌上铜镜模糊,从这个角度看,正好照出她纤细的脚踝,被根麻绳勉强绑着连接只缺角的木椅。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萧徽柔瞬间将脸整张埋下,隐隐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观察着他,“你……你们又想干什么?”

      她眼神中充斥恐惧和深处无声的倔强。

      “不打了,不打了,”妇人话声响彻半空,人影跟着乍现在槛前,一把挤开龟公,“不打你了,我的乖乖,再打就赔钱喽。”

      她像多么疼惜她,看她看的眼眶里都有泪在打转,萧徽柔依稀记得这副嘴脸,前日可不长这样。

      “好吃好喝供着你几日,也该到你报恩的时候了。”妇人出门前对她身后跟来的女子嘱咐道,“青儿,你带带她,特别是脸哦切不能留疤。还有咱这的规矩,如何讨客人欢心,哎呀都得学。”

      女子温声:“是,妈妈。”

      龟公早知其所以然。萧徽柔被抓那日,在街头露了面,有大主顾看中了人,掷千金点她相陪。正以是之故,他也好奇,此姝之貌,当具何等惊世之容。

      今日得见,仿如未睹。

      脚步声渐远,木门“吱呀”阖上。冷风钻入,静谧的气息如水漫开。

      青儿神色平静,走向萧徽柔,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带着几分无奈,轻声说:“妹妹,既已落入这樊囚,便忘记过去吧,名字,身世,咱重新活下去。”

      萧徽柔眉头紧皱,眼中噙着不屈,抽回青儿握住她的手:“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青儿叹气,屈身坐榻,白皙的脸蛋上,一点樱唇微微上扬:“若如此能令你心里好受,就当死了罢。蔡妈妈的手段,你我都清楚。与其白白受苦,不如顺了她的意。咱们这些人,是飞不出去的。”

      “你试过吗?”

      “你难道没试。”青儿神情淡漠,不见喜恕,“我、抓进来的其她女子也曾像你一样,有过不甘,凭什么我们要任人摆布。可这有何用呢,换来的是一遍又一遍的毒打,楼里女子众多,知道蔡妈妈为什么让我来教你吗?因为我进来的时候和你看起来差不多一样大。”

      “抓进来的人关的屋子,坐的轿子,走的路,甚至吃的白米,都是一模一样的,怎么逃,妹妹,你逃出去了吗?”

      “妈妈允许赎身,却皆为天价,我们只是一介庶民,更有甚者家中揭不开锅,哪掏的出银子。环翠楼又在八卦镇心眼,你以为只逃出这就行了吗?”

      萧徽柔仰面眸水含悲带怨:“为什么呢?”

      “他们的生意做的太大了,有的女子是被爹娘明着卖进来的,有的是他们暗里偷拐的,伺候的人里有大老爷、贵公子,仗着八卦镇得天独厚之势,富川乃真富甲一川,钱流肥田从不流草菅。”

      青儿附耳低语:“所以啊能讨得这儿客人欢心,对你自己也是件好事,他们出手大方,往后日子会好过不少。”

      萧徽柔视线在青儿脸上逡巡一圈,若有所思:“姐姐呆在这多久了?”

      “两年了。”

      萧徽柔跟着记忆里含糊不全的音调,模仿着说:“你认识一个叫‘有琴’的吗?”

      “她死了。”

      “哦,”萧微柔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她真的死了呀。”

      青儿身姿微微前倾,从袖口掏出一瓶小巧的白玉瓷,她拔开瓶塞,用指尖蘸取一小块药膏,贴上萧徽柔的脸,轻轻揉开,“妹妹,忍着些,这药虽好,可刚涂上去会有些刺痛。”

      萧徽柔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只觉脸颊上一阵清凉,“刚才蔡妈妈为何突然说让我报答她?”她在心里默默腹诽,里头定有蹊跷。

      青儿将事情来龙去脉尽述于她听,她抬眸看向青儿,眼中刚褪去的恐惧再次升起,青儿见状,顿了顿,“妹妹放宽心,咱们这些人少不了挨打受骂,可又指着这张脸讨生活,妈妈特地请了医术高明的大夫,制了这既祛瘀消肿,又有养颜润肤之效的妙药。保得你这张脸在。等大主顾夜里来了,你就消顺些,尽量满足他的要求,没什么可怕的。”

      云雾褪去,空留赤裸的夜空,闾巷边的巍巍大厦在风中屹立,挡住了细碎的华光,阵中央石台高耸,罗盘转旋。

      一座丹楹刻桷的环翠楼在月色与灯火交融下,影影绰绰,绿叶翻飞,四月江南树回以风轻吟。

      萧徽柔衣着一袭艳色薄罗裙,裙摆绣着纷繁的海棠,她的发丝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旁,脸上气色在粉黛的掩饰下,显得红润有泽,她如困于绝境的鸾雀,强装镇定地跟在体态臃肿的蔡妈妈身后,一同踏入大堂,喧闹声倾刻将她们淹没。

      大堂内宾客们三五成群围坐一周,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此起彼伏,目光不约而同看向中间舞池里翩翩起舞的蝶女,长袖飘飘,袅袅婷婷。

      两双一致的脚步穿过大堂,萧徽柔低垂着头,捕捉到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戏谑的目光,她脊背挺直,手紧攥起衣角。

      她们踏上木质阶梯,两侧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照着一胖一瘦的身影。楼梯“吱呀吱呀”地响着,在喧闹的大堂中,这声音旁敲着萧徽柔此刻凌乱的心跳。

      来到三楼,走廊两侧是一扇扇阁间,半圆的木门虚掩着,传出隐隐约约的谈笑声和丝竹音,萧徽柔的眼眸中直直倒映这似真似幻的环境。

      蔡妈妈在一间卧房门前停下,推开门,对萧徽柔露出脸上讨好又带着三分威胁的笑,那笑容恰如春日忽结的霜露:“听好了,这往后啊,你可得好生伺候客人们,要是敢耍滑头,有你好果子吃!”她哼得一笑,懒洋洋道,“进去吧——”

      萧徽柔回眸望向那扇慢慢合上的门,她落寞的身影透着骨子里的矜贵,最后消失在外人的视线中。

      屋内,床榻之上,一顶顶帐垂落,环匝着一圈可拆卸的矮屏,凭几修长,灯檠上烛火跳动,闪着墙上悬挂的几幅花鸟画,角落处,一架古琴像个不起眼的饰品,萧徽柔指尖轻扫过几根长弦。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萧徽柔警觉,往后撤了一步,进门的客人是位头戴玉簪的年轻公子。他面庞瘦削,眉清目秀,身着一件白色直裙深衣,身形虽不颀长,气度却如雨后新篁,若不是他脣上剪的整齐有型的胡须,看着颇有女子之相。

      “姑娘莫慌。”他摇着手里的象牙骨扇,款走到萧徽柔对面,缓缓坐下,“不必惧惮在下,站着怪累的,坐。”

      他拍了拍身边的圆凳。

      萧徽柔泰然置之。

      这人不会想装高洁,借谈星星谈月亮以骗未出阁的女子,再把人睡了吧!

      他似乎察觉到她心底的不信任,也没放心上,口吻一如前面像与她叙旧,“姑娘来富川游历几日了?”

      “你认识我?”

      “相见恨晚呢。”他装得一脸委屈道,“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在下你的芳名?”

      萧徽柔暗自忖夺,断定此人油嘴滑舌,善于伪装,信不得。

      折扇一合,他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眼神肆意地在她身上打量,脑袋微微歪向一侧,“姑娘你站着不累在下都看累了,脖子都酸了,”说话间,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像是真的酸痛难耐。

      怪哉,说来奇怪,和他聊的没个正形,像是有意拖延。

      拖延她?
      拖延什么呢?

      “姑娘你疑心太重了,咱们坦诚相见可好?”他微微颔首,佯装无奈地叹息,“在下姓兰,就是镇上大名鼎鼎的,”他语速突然加快,一口气道,“兰香姑的爷爷的儿子的表妹的孙子。”

      “名为,兰絮!”

      “姑娘也大可放心,在下只是想和你聊聊天,不敢怀贰心。”

      萧徽柔走近,此人不简单且有大问题,但应该对她暂时无害,毕竟哪家大主顾犯得着为她现在的娼妓之身转弯抹角,“燕纾。”

      “好名字!”

      她狐疑:“你知道是哪两个字?”

      兰絮郑重道:“名之悦耳,不就正中佳名最好的那个要处。”

      萧徽柔恍惚,兰絮搭在桌面上的手,手指忽儿轻叩几下,身子前倾,神色看似平常,却压低了声音:“燕姑娘,稍后要是有人来带你走,还望姑娘莫要声张。不然,只能委屈一下你了。”

      闻听其言,萧徽柔像被施咒定住般,一动也不敢动,凳子上似生出无数尖刺,让她如坐针毡,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她不解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在下反正不是来害你的。”

      她眼中淬起星火:“谁派你来的?”

      两人一来一回,对话时都有意敛声屏气,万籁俱寂,如暗里角逐。

      凭窗远望悬月,晓风几缕,轻撩着边上的帘栊,浮现悠您摇动的影子。

      忽然!一道黑影自窗棂一闪而入,将风煽动,强劲地吹起桌帏,和二人的衣摆。一眨眼,黑影落地,身形一转,萧徽柔方看清,来者戴着一副银色的面具,面具之下,双眸深邃,其光凛凛,望而生畏。

      面具男动作果断,一个箭步上前,长臂一伸,将萧徽柔拦腰抱起,另只手掀翻了桌子,兰絮趁着茶盘砸落破碎的响静,面色骤变,迅速起身,像有一只腿朝他伸来,将他踹进地里,又是抚额,又是抱肚的。

      萧徽柔方想感叹他好演技时,面具男便抱着她,纵身一跃,到了窗边。他脚尖轻点阑干,如飞燕掠水,消失在夜色之中。

      恰此瞬间,为首的龟公带着一众手下,如洪水般破门而入。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桌椅横七竖八,兰絮瘫倒在一地茶水之中,鬼哭狼嚎,要死要活。

      蔡妈妈赶脚进,左顾右盼,神思散乱,近乎崩溃:“还有个人呢?”

      龟公指着窗,额头青筋暴起。
      蔡妈妈两步跨到窗边,朝着茫茫夜色狠狠啐了一口,梗着短脖吼道:“愣着做什么!”

      “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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