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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宁鸣而死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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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七,朱雀桁,衣衫各异的人把这座静卧的像巨龙似的桥围的水泄不通。
一个戴面具、高束马尾的黑影从街巷中径直赶来,步子急切,不断拨开身前的人,走上桥,倚阑看向中央那座不高的刑台,台上跪着一身囚衣的男子,双手被铁链束缚,乌发蓬乱,低垂着头,面容赤红,因此显得凶煞。
桥畔,高楼嵬巍。太子萧敬与四皇子萧禅凭栏而立,神色肃重。
“时辰已到!”如雷之声从天而降。
廷尉卿袁轲手持一卷黄绢,展开后朗声宣道:“南山义盟魁首宗奎,冒名窃据富川县令之位。莅任以来,纳贿营私,公帑入其私囊,政令沦为鱼肉黔首之具。其鱼肉百姓,罪恶滔天。今于朱雀桁,明正典刑,昭示四方,以儆效尤!”
底下一阵哗然,如同嗡嗡作响的蜂群。孩童们被大人扛在肩头,小手在空中挥舞,兴奋地叫嚷着。
“行刑!”一声令下,刽子手高举长刀,寒光闪烁。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大弯飞刀如旋螺般,刃芒毕现,血如泉涌,殷地盈尺,噗得一声,刽子手高举的粗腕,被削断砸地。
两刀并落,宗奎视其中染了血的飞刀,形制稔熟,刹那间,他惘然回眸。
只见一群首裹乌巾,衣装各呈其色的伙人策马狂奔,飞身而下,手中挥舞着斧棒,直冲刑台。为首的身材魁梧的男人,眼上刀疤一裂,瞪目而呼:“大哥!”
尚未来及近,官兵就从四面八方围拢上前,长枪如林,将他逼得步步后退。
斯须,杀的杀,跑的跑,骚动的场面,混乱不堪。
来劫刑的这伙人,以义盟二当家宗壕率队,麾下皆是义盟兄弟,计十余人,然此乃建康,天子脚下,戒备森严,数十人之众,终是以卵击石,势单力薄。
比起台下杀声震天,人仰马翻,高处却别番秩序井然,倚栏之人俯视蝼蚁,气定神闲。
环视四周,只剩寥寥几人被官兵团团围住,这里头不乏还有女人和半大的男童,宗壕大喝一声,手中长刀狠狠劈下,瞬间将那以护盾结成的人墙劈开。
他昂首怒目,直视高楼上的人,声若洪钟,愤然控诉:“皇公贵族,道是谁鱼肉百姓!”
“大胆逆贼!”萧禅比他人年齿尚小,血气方刚,哪按捺得住,面色暴得涨红,手指台下之人,厉声嘶吼,“惧为我格杀勿论!”
援兵调至,噌噌锐响,宗奎背后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他听到了句话,又虚又小的声音,直击入耳,“……义盟兄弟,生死相随。”
他缓缓摇头,结实的肩膀,被光从背后刺过,变得像纸一样薄,抖动起来。他嘴角抽搐,耷拉着脸,似乎在笑却听不见笑声。
天空忽然彤云密布,下起了雪。那雪霰悠悠荡荡,簌簌然,飘落在刑台,落在宗奎脸上。他仰头长笑,笑声爽朗,声震四野,刽子手的刀,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萧敬抬头望天,眉头紧蹙。萧禅则轻轻掸去肩上的雪,看着跪着的罪犯人头落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
萧徽柔临窗而坐,手捧着卷书,以手支颐,眼神游离。金桃急冲冲跑进来,笑脸盈盈:“公主,下雪了!”
“下雪了?”萧徽柔难以置信的驳问道,她放下书卷,走到窗前伸出手看,接住了一片雪花,它在掌心慢慢融化,方若信之,“五月飞雪啊。”
她轻声呢喃,目光望向远方,视线穿透了层层宫墙,就像看到了朱雀桁上的那一幕。
朱雀桁的雪,并未因行刑的结束而停止。相反,雪越下越大,誓将整个皇城淹没。
眼见着雪覆盖了瓦,白茫茫的一片,萧徽柔心里头不踏实:“阿朔呢?”
金桃侍在一旁,低声回禀:“一上午都没看到他的身影。奴婢已经让尼尔去他住的地方查看了,也没发现他在那儿。”
怪哉。
今日朱雀桁行刑一事,她早已知晓,待到两位兄长回宫,外头的消息也沸沸扬扬传了进来。宗奎等的尸首被悬挂在城楼上,百姓的议论却未曾平息。这场雪,像沉冤,百官噤若寒蝉,无人敢谏。
萧敬回到东宫后,立即召集心腹,商榷对策。他决意要将南山义盟的余党尽数剿灭,绝不容许他们死灰复燃,甚至扬言要将秦淮水帮与东城虎踞堂一并铲除。
萧徽柔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再言及此三家者,又当溯往矣。
她先祖父践祚时,非循正统继大统,乃借段家之力,于丹阳郡城举兵谋逆。兵锋直指建康,围城强攻,篡取新政。彼时,苍生蒙难,民生凋敝,地方秩序崩坏,陷入混乱之局。流民为求一线生机,纷纷遁入山林,沦为山匪。众多农户失其田产,生计无以为继,无奈之下,落草为寇,隐匿山间,专事劫掠过往行商与百姓。后又因战事频仍,士卒伤亡惨重,逃亡者亦众,部分散兵游勇与民间不法之徒相互勾结,逃窜入山,啸聚为匪。
最终形成了以秦淮水帮、南山义盟、东城虎踞堂为首的三大帮派。三足鼎立,势力庞大。新帝登基后,大赦天下,随时局渐稳,朝廷也未再对这些帮派大动干戈。而如今太子却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此举诚当深思。
夜深,阿朔终于归来。雪仍未化,他的肩头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步履略显沉重。萧徽柔嗔目相向,静滞数秒,“你去哪了?”
阿朔未答,寝殿里的火烛将走近的人的脸照得半红,男子唇若白纸,萧徽柔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番,转瞬落于右臂,衣袂裂开了,一道可怖伤痕显露,血肉翻卷,模糊难辨。
“过来,”萧微柔转身往榻边走,冷冷地说道,“坐下。”
阿朔别扭地坐上榻,背脊笔直,微偏着头。他的上衣被褪去,露出精壮的上身,臂上的伤,长貌,像矛槊划擦而致,呈蜿蜒锯形。
萧徽柔在他身后坐下,握着块浸了温水的丝巾,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污渍,“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不做吗?独尽暗卫之职,怎么一天不见,反倒负了伤?”
阿朔:“太子要剿灭三帮。”
萧徽柔手中动作一滞,抬眼看他:“这同你有何关系?他们本就是劫财抢掳的匪徒。”
阿朔欲转动身躯,“别动!” 萧徽柔旋即紧紧攥住他,触手之处,他只觉滚烫的臂膊丝丝沁凉。
“秦淮水帮精通水战,擅长水路与情报收集,靠控制水运要道获利。他们只收取官道和商贾的过路费,从不伤百姓。若是商贾无钱,他们也不会硬逼,交钱与否之后行运都会护其周全。南山义盟更非靠山路抢劫为生。富川县令一事,他们早有察觉,之所以冒名顶替,是因为信不过朝廷,知道新上任的官员又是被收买的。”
“可八卦镇环翠楼还在,他们为何不动?”萧徽柔拨开药瓶,粉洒伤口。
阿朔冷哼一声,道:“怎敢动其根本,一旦妄动,岂不暴露?如今南山义盟遭剿,不过是杀鸡儆猴。东城虎踞堂,扎根于建康城东,其外显为丐帮,实则流离失所者的栖身据点。每年,其余两帮会送银钱以资接济。而虎踞堂则会遴选出有潜力的人,送往水帮与义盟培养。”
言及此处,他语顿止,萧徽柔扯来布带。
阿朔沉下声道:“我曾在那里度过一段时日。”
萧徽柔捏紧了布带,不错眼地看着他,“所以你要救他们?”
“不。”阿朔摇头,“我还救不了。况且,他们现下对准的只是南山义盟,尚未对水帮和虎踞堂动手。”
“那。”萧徽柔一圈又一圈,徐徐缠裹,包起他的伤口,“你的伤哪来的?”
“宗奎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女儿。”
萧徽柔上身略一侧偏,玉颈轻扭,螓首以示:“你去救她了?她现在在何处?”
阿朔被她凝睇,侧颊赫然发烫,沉默片刻,悄然举目,“客垂虹。”目光幽幽,暗暗窥探她神色反应。
“我不会说出去的。”萧徽柔眨眼。
“知道。”
“只有这个孩子?”萧徽柔反问道。
阿朔瞧她润净的眸子,流转着缕缕疑芒,似笑非笑道:“我将消息传与丐帮让他们赶紧走,方知宗奎之女亦在,义盟余众,包括他的妻子,都参与了劫狱。待我再寻到她,只见她被遗留在屋内,而官兵恰好也找来了。”
她听着醒神,可听到后一句,头颅霎机灵,萧徽柔察觉不妙:“他们瞧见你模样否?”
语罢,萧徽柔连忙起身,神色慌乱,低声唤道:“金桃!快将这些撤下去,莫让人瞧见!”她边说边将铜盆与染血的布巾匆匆收起,其动虽急,但仪态端庄,未曾有失。
金桃闻声入内,见架势,心下忐忑,也不敢多问,胡乱猜想着。赶紧上前接过铜盆与布巾,“奴婢这就去处理。”匆匆退下,生怕惊动了旁人。
阿朔看着眼前这幕,哭笑不得,“公主勿须紧张,他们怀疑不到我头上。”
萧徽柔一转裙摆,呼吸变得平缓均匀,听他道:“我去时未戴面具,换成了面罩,无人识得我面目。归来时,又在城外绕了几圈,将尾巴甩得干净,才回的宫。”
萧徽柔尴尬一笑,心中既安又闹,想到赶才的模样,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起来,硬着头皮,道:“也需谨慎,你在宫中装束太过惹眼,万一碰上那多嘴饶舌之人或东宫中人,可就不保了。”
心底几欲滴泪。
前世。
元旻能顺利归魏夺权,讨伐大梁,其暗中所为,思来诚非少数。那些隐秘的谋划,刀光剑影下的交易,一步步铺就帝王之途,身旁助力者,亦复不少。隐匿暗处的谋士,手握兵权的将领,甘愿为之赴死的义士,也是其成就霸业的基石。
他想做帝王,救苍生,想海晏河清。可这天下,要救人,开太平盛世,得先杀人。杀那占路为王之人,杀那心怀叵测之人,杀那不忠不敬之人。
萧徽柔眼下世界里生出如毛的青草吹拂,马蹄踏遍尸野,靴底碾过虫蚁,她合眼,显得平和,“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么做吗?”
透过往昔薄纱,她平和的直视着他:“去实现你的理想。”
阿朔承接这道目光,两人的对视,像细水绵长。
萧徽柔知道了他的答案,慢慢道:“你想要救苍生于水火。可最终,你手上沾的血,比谁都多。那些为你而死的人,那些因你而亡的人,他们的命,又该算在谁的头上?”
“总有人要背负这罪孽。”阿朔仍看着她,即使她已移开了目光。
“世道不公,那是天家之过。尔不做,定由他人做,可是他谁,要等多久?等来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君王?”阿朔起身,话锋一顿,“乱世之中,仁慈……往往是最大的奢侈。盖若行仁慈,又直如自绝生路。”
他整束上衣,垂手恭立,道:“此伤多谢公主,早些休憩。”
萧徽柔笑了笑,他做了她一夜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