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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宫闱弦音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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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阁殿外卯时还泡在朦胧的灰蓝里。
洒扫的宫女们如往常般排成长长一列走进穿出,丫髻高耸,垂着细长的眉眼,裙丰拽地,后面接上一梯戴笼冠、提食盒的太监,身着一袭藏青色直裰,腰间束的黑色丝绦上系着一串铜质的玲铛,随着一致的步伐,发出轻微的叮当响。
萧徽柔是被群人七手八脚地拉起来的,伺候的半懵半醒,虽说已回宫五日,还是很不适应这样困囿的日子。
庭中嗅着旭日味,花香融融,偶有三两啾啾鸟声,安逸宜人。
藤椅上懒洋洋倚的人,一袭月白襦裙如扇散开,裙角自然垂落。她半阖着眼,洁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剥着柑橘,橘皮清香四溢。香气飘到歪脖子的矮树上,粗壮的直榦间横躺着一个劲装男子,他双手交叠枕于脑后,双腿交缠,任疏冗光影为他衣襟上色。
金桃蹲在花圃边,执壶倾水,轻润新栽的芍药。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自家公主,见她又要睡着,便轻手轻脚地取了薄毯来。刚要盖上,萧徽柔却睁开了眼,将一瓣肥橘塞进金桃嘴里。
“甜不甜?”她笑问。
正说着,铃铛响,亘义佝着腰怀里抱着只圆滚滚的大黑猫,蹑手蹑脚地进来了,那大黑猫在他臂弯里舒展开身子,他边用手轻轻顺着它油亮的毛,边小声嘟囔:“小祖宗,快给公主请个安。”
猫儿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金色的眸子眯成一条缝,尾巴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动。
金桃被它吸去了神,放下手中的水瓢,凑近细看:“这家伙,吃什么吃这么好,长这么胖?”她伸手想摸,猫儿却把头一偏,傲娇地躲开了。
萧徽柔坐直了身子,裙裾一晃,款款起身。
她伸手去接,猫儿却似还记得她,主动往她怀里钻。这一接,萧徽柔的手臂都被它的分量压得一沉。猫儿在她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圆滚滚的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瞧瞧这头上的黑斑,”萧徽柔轻笑,指尖轻点猫儿额间的花纹,“倒像个月牙儿。”猫儿似懂人言,仰起头蹭她的下巴,柔软的毛发扫过她的颈间。
惹得她咯咯直笑,笑渐停,猫儿耳朵一竖,从她怀中一跃而下。
然后它后腿一蹬,轻盈地跃上了旁边的矮树,枝头翠叶簌簌而落。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它又是一个纵身,稳稳落在阿朔怀里。
“喵——”这一声叫得百转千回,带着几分激动的意味。
亘义看得目瞪口呆:“这……它平时可没这么热络。”
阿朔明显僵住,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猫儿却不管这些,在他怀里打了个滚,露出柔软的雪白的肚皮,尾巴尖儿勾着他的手腕。
萧徽柔顿了一下,又觉得好笑,转身面向金桃,“去取些鱼脯来。”
金桃刚应声而去,便撞见了皇后身边的斤香嬷嬷,两侧还跟着两个着水粉半袖襦裙的小宫女。金桃向她礼了一礼,萧徽柔站着不动,立马来了神:“芹香嬷嬷怎么来了?”
女妇约莫三十来岁,褶手置于腹前,面带白妆红脂点唇,缓缓下蹲:“太子殿下回来了,皇后娘娘让老奴来传话,午时在椒房殿用膳,还请公主务必过去。”
等芹香嬷嬷她们离开后,萧徽柔把金桃招了回来。阿朔抱着喂从树上跳下,金桃则悄悄看了他一眼。
萧徽柔皓碗一抬,抓起只盘里的柑橘,指尖敲着橘皮,视线落在长乐宫大长秋亘严珍干儿子的头上:“太子何时回来的?”
亘义躬身:“回公主,太子殿下卯时入的宫,还赶上了早朝参议富川一案。”因着他干爹这层关系,外加他爱赚点小财,亘义在宫中硬是得了个诸事都有所闻“消息通”的名号。
萧徽柔若有所思,“哦?富川一案?”
“正是,”亘义话里透着喜意,“听闻殿下在朝堂上尽显风采,连谢太傅都对殿下褒赞了几句。”
萧徽柔缄默不言。
亘义机灵着,见她神色有异,心底琢磨却只是不解,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话。昔日谢家对太子的态度,知情者有目共睹,且谢勰甚少对他人谏言陈辞进行点评,只回圣话。毕竟谢家一帜独大,树大招风,能避则避,思来想去,今日萧敬能得到谢勰的赞誉,太子之位,自将愈加稳固。
少顷,皇宫御道,二人衣冠整肃,稳步徐行。
“你跟我来作甚?”萧徽柔头也不回,语气含愠带冲。
阿朔摇头苦笑,似受之迁怒颇觉冤枉,“自然是尽到自己的职责。我可是公主亲点的暗卫,怎能不随行。”
萧徽柔懒得与他扯皮。
阿朔:“公主去东宫,想问太子什么?是富川一案的结果,还是……太子压根没查?"
萧徽柔眸色一凝,脚步放慢,侧目瞥他:“你什么意思?"
阿朔故意拉长声音,若悬丝之将坠:“公主可曾听到哪家异动的风声?”
萧徽柔不语。
矫首以望,飞檐高入云汉,朱阙势与参天相连。得到东宫定会妍媸毕露,引路的太监躬身在前,乍一看,萧徽柔就站在太子所居的正寝崇德殿外。
通报的内监出来传话,将人带进,再悄无声息地闭门而出守在门口,用怪异的目光不忍多看了两下绿柱边吊儿郎当的面具少年。
殿内萧敬正伏案批阅奏折,见萧徽柔进入,笑道:“中午不是在母后宫中用膳,怎的跑我这儿来了?”
萧徽柔浅浅一笑,见他手中不知从哪拿出块玉佩,又惊又喜:“找到了?”
萧敬将玉佩给她拿着:“他们把它当了,我派人赎了回来。”
萧徽柔两手宝贝地摸挲,顺道系回腰间,想到要问的事:“皇兄,富川……八卦镇的些人他们在那扒根良久,其大规模诱口掠卖,能聚财敛钱,断无可能不与地方官吏勾连。富川百姓水深火热,这些人……"
萧敬不等她说完,抬手打断:“柔柔,这都过去了。富川已莅新令,陈鹏之流,也已伏诛。”
萧徽柔眉头微蹙,急切道:“可是,如果没有倚仗的靠山,他们怎敢如此猖狂?”
萧敬笑了笑,“靠山倒了呀。那冒名窃位的假县令,业已拘押在狱,后日即当问斩。”他面上依旧和煦,微微眯起的眼尾,令她胆寒,“柔柔,你今日怎么了?”
萧徽柔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倒了?”
萧敬缓缓道:“五年前,潘译广在去富川任职的路上,遇山匪劫道。那山匪头子见他们没劫到什么钱财,便拿了令牌,冒充县令。这一顶,就是五年。”他语气渐冷,“这五年,在富川恶行累累,大肆安插亲信,把持各处,又营建环翠楼,诱使豪强豪掷千金,行那狎妓□□之事。到他府邸查抄时,搜出金银珠宝,满满十余箱。”
萧徽柔双眸惶恐,听得心惊,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敬。
萧敬起身,欲上前安抚,温声道:“柔柔……”
萧徽柔身遽动,往后退了步。
萧敬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最终缓缓放下。未几,他神色复归平常:“没事的,柔柔。诸恶尽擒,不必挂怀。”
她不知她是怕的这真假县令之案。
还是说这话的人。
明明……富川县令在百姓心中,是顶好的呀。
阿朔见她出来时神色恍惚,便已了然。
回去的路上,萧徽柔沉默无言,直到踏入凤阳阁,萧徽柔才猛然转身只将阿朔一人叫进了内寝,眸光凌厉,质问道:“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声音发着颤,方自悔道:“我当初不该回宫这么快的……此些时日,必是发生了什么?兄长他……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乃大梁的储君,三岁受郭相启智,七岁拜苏先生为师,安能……安能如此作为?其中定有隐情!”
她极力稳住几近崩溃的情绪,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拔高,譬如在试图说服。
阿朔瞧她模样,越发心疼:“公主,会不会太子就是妥协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萧徽柔忽然冷静下来,略一思忖,声音冰冷:“其实你知道的,蒲涧先生也知道,对不对?无论县令之伪,亦或环翠楼中官民之苟且,甚至太子查案结果若何,你们都是料到的!”
她抬首不去看他,去看天,目如刀割:“山匪,后日便问斩。他是顶罪的,对吗?”
“他没有顶罪。”阿朔放低声,“公主,冷静点。”走近了些,像似在哄她,“那山匪杀了人,冒名顶替县令,本就是死罪。所以一条罪,还是多条罪状,对他的命来说,并无区别。”
对他没有区别,对别人倒很有益处。
萧徽柔无声地笑起来,“蒲涧先生……为何不一开始就将山匪告破?”
“公主,你贵为公主,如今可有办法改变什么?”见她哑言,阿朔嘴角牵出一个无奈苦笑,“或者你告诉我,先生他可以辅佐谁?”
此言正中她心,令她一慑。
“那你呢!”
萧徽柔急道:“你想告诉我,我的兄长难堪重任,然你,又将何为或者在做的又是什么呢?”
“我实无所为,也同公主说了多次,”阿朔波澜不惊,“公主留我在侧,我便好好守着你,遵本心尽本分。”
“公主!该去娘娘那啦!”金桃在外扬声而呼。
宣破二人剑拔弩张之势。
显阳殿,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两边青铜铸就的雄狮傲然守着宫墙,飞檐亭中鲜衣艳服的宫人捧馔盘而入,忙不迭地布箸。
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沉水香的木烟,确是直的,雕龙刻凤荔枝色的瓷面高几上,摆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本宫还以为,你不乐戴这块玉佩,”梁皇后端坐主位,一袭绛紫色凤袍,朝天髻间未戴冠,簪了数支金丝攒珠的钗子,都不比她脸看着华贵。
萧徽柔捏了把失而复得的玉佩,快绝:“没有。”
梁皇子抚袖为她夹了一筷子清炒芦笋,“多吃些菜,别光顾着扒碗里的饭,没人同你抢。”
萧徽柔乖巧地点头:“多谢母后。”
萧敬坐在皇后右侧,他面容生的宽,不似他的母亲与妹妹,更显板正。
平日用膳,皇后禁其言语,他也就俯首默食,少顷,勺了碗山芋炰鳌羹,浓稠的香羹,他双手奉上,恭敬道:“母后,请用。”
皇后且瞥了一眼,并未伸手去接,只微微颔首:“放着吧。”
萧敬悬在空中的碗若无其事地放在她面前,萧徽柔心下漫溢出种不是滋味,觑看萧敬低垂着眼眸,掩去底下的黯然。
此亦为她不甚喜欢三人同膳的原由。每觉母后对太子过于严苛,寻常时日,她会笑着打圆场,今天她实在提不起兴,凉凉一言:“兄长,这胡炮肉乃你素喜之物,多吃些。”言罢,挑一色泽红亮者,置于萧敬碗内 。
萧敬盯着碗里的肉,唇角微扬:“多谢柔柔。”
他低头咬了一口,倍感味同嚼蜡。
萧徽柔察觉梁后的目光,轻声试探道:“母后,今日的鲈鱼蒸得很是鲜美,您尝一尝?”
“好,”遂箸取一撮,眸光含笑,“你吃你的。”
待吃完这顿饭,萧徽柔倦意盈怀,深知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