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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宁鸣而死 (三) ...

  •   五月建康飞雪,一下就不得了,连绵七日方才停止,又旬有五日,雪才完全融化。而大梁境内,若雷公雷母震怒,大雨如瀑,竟至六月不绝。雨势磅礴,暑气郁蒸,溽热难消,无尽无休。

      扬州,临江县。

      天入暝曚,雨倾泻似注,打在泥路上,噼噼啪啪。长堤延展自山峦,横亘江畔,堤边守卫,蓑衣草笠,水珠顺睫而下。一守卫目眦微眨,余光瞥见前方。男人肩宽体阔,身着红棕大衫,腹微隆,步履起飞。

      “这天是被捅了个窟窿吧!”薛福龄道,“昂!还没完没了了。”

      他望着浑浊的江水,浪滔天,逾阈警戒线,浪头一个接一个拍岸。堤上青苔,经雨冲刷,光亮如新。泥土浸水,松软不堪,一脚踩下去,泥浆没及他的踝骨。

      “老爷啊,不能再等了!”县丞刘全扯着嗓子喊道,然声却还是被雨声吞没大半,“这堤坝撑不了多久了!”

      “前朝所筑之堤,平居日子御水尚且绰绰有余。可近来霖雨连绵,怕撑不住了,昨夜,守堤衙役见那裂缝渐扩,今早更是渗出了浊流啊!”

      轰隆——
      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响,两人下意识抬头望去,乌云压得极低,伸手就能触到。雨势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纷纷皱眉。江水又涨了几分,浪头已经能打到顶部。

      “大人!您听!”刘全突然抓住薛福龄的衣袖,“您听听!”

      薛福龄屏息,在雨声中细辨。起初什么都听不见,渐渐地,一种细微的咔嚓声传入耳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断裂。那声音来自堤坝深处,时断时续,令人心胆。

      大事不妙!
      “快!叫下游的百姓赶紧撤!”薛福龄转身对衙役们喝道,“先保人命,快!速去!”

      衙役们四散奔去。

      “大人,您也快走吧!”

      雨越下越大,江水漫堤。裂缝中水流湍急,嘶嘶作响。

      “轰——”
      堤坝猛震,薛福龄踉跄,险些跌倒。裂缝已经扩大成一个巨大的豁口,浊流喷涌而出。

      他双目缓缓睁圆,像看见了猛兽。

      “轰——”
      又是一声巨响,浊江如脱缰野马,咆哮冲出,堤坝塌了。

      雪融后的红墙,水痕蜿蜒而下,如泪痕暗沉,泛着湿漉漉的青光。檐角宫灯在长廊下摇曳,将巡逻侍卫的影子拉得老长。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奔而来。马背上的信使浑身湿透,面色苍白,手中紧握着一卷文书。
      “八百里加急!扬州临江县堤坝决口!”信使嘶哑的喊声在宫门外奏响。

      宫门于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信使翻身下马,冲入宫门。他的靴子在石板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既黑又亮,踏湿了路。

      寿光殿内,梁帝戴白帽,穿纯色金织龙盘常服,负手立于御案前,眉间沟壑见深,手中捏着一封急报,这纸压得他心头沉郁。八百里加急之讯,非决口即时驰报皇城。彼时,决口处洪流奔涌,民众官吏皆为所害,或溺亡,或卷走。待幸存流民于洪水中逃生,辗转至周边临县,方遣人归报。殿外风声呜咽,卷着雪始化的寒意,吹得案上奏章沙沙。

      “陛下,长公主求见。”内侍躬身低声禀报,生怕扰了这满殿的死寂。

      梁帝眉头方展,斜飞入鬓,“她来做什么?”像是知他反应,萧徽柔早一步进到殿中。襦裙晃动,外披狐裘,发髻微乱,显然是匆匆赶来。她的面颊因疾走而绯红,不点而朱的丹唇小口小口调整着呼吸,直直看向梁帝。

      “父皇,临江县堤溃,当下情况如何?”
      她忆及前世,打记事起大梁就没有出现过此类事,毕竟遇暴雨致堤决,祸患便大了。

      梁帝神色一滞,故意压着声:“朝政之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萧徽柔不退反进,一步蹬前,拜手道:“百姓蒙难,儿臣身为公主,食君禄,受民养,无法做到坐视不理,父皇,此事该当如何?”
      梁帝目光微闪,似被她逼得有些措手不及,放宽声:“明日早朝,朕自会与群臣商议。”

      “儿臣明日也要上朝。”萧徽柔坚定且执拗。

      梁帝龙颜微震,恰被她出语惊道:“胡闹!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上什么朝!”

      萧徽柔抬眸与他对视,眸中毫无惧色,“女子有何不可?儿臣与兄长们皆父皇所出,于国之关切,并无二致。儿臣不过欲闻朝堂之事,实乃心系大梁安危,身为大梁的公主,也不应拘于女儿身。”

      殿内一时鸦寂。梁帝审视她良久,忽然轻笑一声,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乐的,“你倒是倔强。”他踱步至她身前,“你若执意要听,便躲在屏风后,不得出声,不得露面。”

      萧徽柔唇角微扬,深深一举:“儿臣遵旨。”

      卯时初,天色未明,朝钟响起,群臣身着朝服,手持笏板,跨过湿滑的石阶,鱼贯而入。

      “桓爱卿,你将临江县决堤灾情,详奏于诸卿听听。”
      龙椅上的梁帝,挺直的鼻梁下,唇上蓄着一抹整齐的髭须,下巴处则是一绺精心打理的山羊胡,胡须乌黑发亮,微微卷曲,为威严的神情添了分缓和。

      “陛下。”工部尚书桓昀出列,“昨夜收到急报,扬州临江县堤坝决口,洪水肆虐,淹没了下游十余村落,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县令薛福龄至今音讯全无,恐已遇难。”

      此言急出,众臣面面相觑,神色惶惶,交头接耳间,细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如群雀聒噪。梁帝一个眼神,侍立在身侧的大太监,立刻扯着细嗓子喊了声‘肃静’。
      桓昀得以继续道:“临江县地势低洼,洪水蔓延极快,如今已波及邻近数县。百姓无家可归,流民纷纷涌入丹阳郡、吴郡等,城内粮价飞涨,治安混乱。更糟的是,涝灾之后,疫病横行,已有数人染上痢疾,医馆人满为患,药材短缺,恐有蔓延之势。”

      刹那间,殿下众臣皆垂首敛息,朝堂高位的大臣们又都在静候身旁同僚率先开口。

      “父皇,儿臣认为当务之急应当赈灾!”萧启上前一步,翘边的嘴角压着咧笑,一派郑重道,“今时风雨无常,民生维艰,儿臣请立即调拨钱粮,开仓放赈,安抚流民,以免再度生乱。”
      讲毕,他自信地瞄了眼桓昀。

      尚书令羊庭奕迈出一步,绷紧声道:“殿下,钱粮从何而来?”
      “陛下,”太尉沈骁身姿出众,大步向前,与他并肩而立,“西北扰攘,敌寇频犯,军饷都时常见绌,哪有赈灾之力?依臣之见,当先派兵镇压流民,以防暴乱。”

      萧宏面呈难色,恰似学子应考,于腹笥间遍寻所记,而眼下此题像未涉及,较为无措。

      “万万不可!”郭瞻疾声止之,立定到萧宏身后,“百姓受灾,朝廷若不施以援手,是直欲逼民为盗!镇压只会激化矛盾,绝非良策!”

      “郭相此言差矣,”沈骁不甘示弱,“流民涌入城中,治安已乱,若不及时控制,恐酿成大祸。至于赈灾,可徐徐图之。”
      他双目斜睨,看向郭瞻身后的谢勰,目光隐于窄缝之间。郭瞻言语顿塞,仿若吞了哑药,喉间似有物哽住,药效发作般肩头颤起来。

      “徐徐图之?”苏峋从另一队列里现出身,躬身在前,温声鼎力,“陛下,百姓等不起,疫病等不起,若不及早救治,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先控制流民,将他们集中在几个城池,防疫病继续蔓延,再遣医官前往疫区救治,派兵维持秩序,而非一味镇压。”
      杵了良久的萧敬,附议道:“父皇,先生所言极是。”

      屏风后,萧徽柔静静伫立,透过间隙,梁帝面容骇人。群臣的争论声,断了又续。

      “陛下,”未等梁帝决断,羊庭奕阴险狡诈的张脸先冷笑道,“苏少师说得轻巧,钱粮从何而来?太医又从哪里调?这么多银子,国库能撑几时,哪有余力兼顾?”
      言后,意犹未平,龇着毒牙复补一句,“ 舍其前设,单求后果,计不通气。”

      “你!”苏峋手速抬,指着他,却又被怒气堵住了声,半晌难以再吐出半字。

      一道庞大的老身板行至一边,拱手面圣,劝说道,“是呀,少师消消气,”朱彦异银白的长眉低垂,面容忧虑,遥想着受灾之地的惨状,“今夏雨水极不寻常,多地涝旱交织,百姓苦不堪言。地里庄稼歉收,实在无力缴纳田赋。即便此时强行加重赋税,不过是杯水车薪,国库难盈,亦是徒劳。”说罢,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摇头,“若无钱粮,又何谈赈济灾区、重修堤坝?按少师所言勉强维持,撑得一时,却绝非长久之计。”

      萧徽柔冥思,理着头绪,如果她是以前的萧徽柔,她会……?她根本就不会知情这些,而现在不一样,后人的智慧,也可以提前拿上桌用一用。

      “父皇!”

      她这一声,惊得羊庭奕一个激灵,手中滑落的笏板被沈骁接住,他回头瞪大了眼,显然没有听清刚才那声喊的是什么:“何人……何人在后面!”

      群臣亦是目光齐刷刷投向那张绘着千里江山的围屏,似要透过那层薄薄的绢帛,看清其后之人。

      大太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偷眼去瞧,梁帝黑了脸,反观对面萧敬眼底丝丝波动。

      萧徽柔却不管这些,隔着屏风,音声渐次清亮:“眼下赈灾、防疫、治安,三者咸在其中,缺一不可。钱粮短缺,可从邻近州县调拨,若仍不足,便举国之力。大梁城池众多,每一处支援些许,积少成多,必能使灾区有粟可食,有衣可着。此外,可令各地富商施以援手,宗室百官缩减用度,集款充入国库,以聚财力。”

      她喉结微滚,似咽下紧张,讲得稳当了点:“流民四散,疫病蔓延,先生方才所言在理,当派兵封锁主要城镇,阻其扩散。朝廷还需拨银招募医官,赶赴疫区,既控制病情,再为流民设临时安置之所。只要他们配合,便有生路。”

      众人似被这一番话打动,殿是硕壮的山,君是独尊的峰,臣是长青的树,闯入的布谷鸟,带着急切的归巢之意,箭一般穿入静谧的林间,衔啾唧之新调、新锐之思想,振翅高飞。

      “临江县堤坝乃祸源,不得不治。当速遣人赶赴坍塌处,以沙袋、石块、木材填充缺口,减缓水流冲击,争取修复堤坝。若一时难以修复,可引流开渠,另辟水道。此工程浩大,需钱财人力。国库空虚,但大梁有的是人。不如以工代役,凡参与此次工程的百姓,可减免一年田赋。如此,既解燃眉之急,又安抚民心。”

      鸟啭歌终,朝堂哗然。

      “好一个以工代役,好一个举国之力。”
      群臣皆闻圣言一怵,频频低头,调整仪态,封起了嘴。梁帝话里藏的意,可让人好好揣测。
      萧徽柔知道自己计没献错,就是不该开这口。

      梁帝一挥袖,对前排干练沉肃的人道:“桓卿,传朕旨意,立拨钱粮,开仓赈济灾黎;速遣医官驰赴疫区,控疫病之蔓延。流民安置与以工代役修堤诸事,着扬州刺史总领统筹,务期处置妥善,不得有误。”
      “其他一些细枝,”梁帝目光自屏风口一扫而过,转而投向对面三子,“太子和萧宏同办之。”

      “退朝——”
      群臣躬身行礼退出太极殿。殿外,晨光初露,薄雾未散,石板上还残留湿意。几位大臣步履迈得谨慎,低声交谈,表情惊疑。

      “方才屏风后的女子,究竟是谁?”说话的身着黑纹云雁红袍的官员侧首,面黄若枳,好奇之意溢于言表。
      苏峋摇了摇头,“那声音甚感熟悉,好像在哪听到过。”
      斯言抱憾,司彦回的神色复归爽直之态,大摇大摆出了宫门被搀扶着上了马背。

      殿内诸人,尚没全然散去,萧敬退至屏风后,顾盼四周,空空如也,溶有一缕菡萏之馨。他转而注视着珠帘后,泠泠微漾。
      “倒是跑得够快。”

      萧徽柔穿过逶迤长廊,转至玲珑假山后,其身影渐隐于一片翠竹弯腰交叠而成的竹洞之内。竹叶瑟瑟,她的衣袖勾勒起尚寒的晨风,簌簌啦……啦!

      “阿朔!”一个身影忽地从竹影中闪现,挡在她面前,看着来人一贯的装束,萧徽柔自己都没发觉,眸子一点点亮了,阿朔面具下,那双眼却是垂着的、无情的,“我要离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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