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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弱水三千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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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徽柔移目,径直朝萧敬走去。侍卫匆匆扫她一眼,心领神会,迅速退到一旁,“怎么了兄长?出什么事了?”
“没事,不打紧。”萧敬随口道。
他微偏过头,眼睛阴成条缝,萧徽柔暗自揣摩,越发不对,沿着视线挪动身姿,那年轻后生已经隐入群中。
子时流通的炬,是条泛着粼光的河。
临江县经洪水横祸,庐舍尽毁,所存者不过半壁,水退之后,残垣断壁,难以安身。堤上役夫,有的暂栖于用竹篾、粗布勉强搭建的窝棚,有的寻于山间洞穴,聊以蔽体。
赈灾用的米粮、衣物,只有糙米、粟米可充腹饥,勉强维持基本所需。
萧徽柔看了觉得费解。
而向北疫地四隅,官吏们考虑皇子公主身份贵重,不敢贸然引入。里面何番景象,无从得知。时过半旬,便收拾行装,踏上归程。
“赈灾款项,兄长不觉有疑?大梁举国上下,节衣缩食,所集之财,送到灾区重地,却显匮乏,眼前之景,很难不让人多想。”
萧敬道:“有什么问题?这次灾区涉广,处处需银钱,流民众多,每日口粮所需甚巨,管了上顿又忙下顿,稍有短缺,实属正常,不足为怪。”
他讲的一板一眼,萧徽柔忖了忖,听进一半,也不全无道理。
拔地而起的宫阙,雄势镇沧桑,千仞凝肃的朱墙,瑞兽昂然傲立。飞宇刺向霄汉,琉瓦耀晔晨阳。
寿光殿的帝王,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玉蟾蜍,注视着一身淡青色罗裙的萧徽柔。
兄妹三人一齐行礼,梁帝摆手,声沉而有力:“朕听闻你们在临江县引渠修堤,颇有成效,灾情得以缓解。朕心甚慰。”
“柔柔此次你功不可没,朕打算赏你。说吧,想要什么?”
事出突然,萧徽柔清澈的目光闪过不可思议,端重道:“父皇,什么都可以吗?”
她这话,倒是让梁帝产生迟疑。
萧徽柔抬起架子,一副不卑不亢,认真道:“父皇乃一国之君,说话可算术?”
“荒谬!”梁帝威严的面容极是难看。
寿光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连二位兄长的呼吸俱显缓促。
萧徽柔并未退,她直视梁帝:“父皇,儿臣不敢质疑天子威严。只是您说赏赐,儿臣斗胆请求,望父皇成全。”
梁帝鼻腔中冷哼一声,“说。”
萧徽柔深吸一口气,坚定如铁道:“儿臣想同皇兄们一样,上朝议政。”
倾刻悄无声息,众人化若木雕泥塑,僵立原地。
右首的萧宏,有话想说,脸都憋红了,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你可知,女子上朝,自古未有先例?”
萧徽柔莞尔一笑,目光如炬:“父皇,儿臣不求破例,只求站在朝堂之后,聆听国事,为大梁尽份心。”
梁帝扫了眼她左右,似在权衡什么。良久他缓缓点头,“好,朕允了。但你只能站在后面,不得逾越。”
萧徽柔眸中流转星子,恭敬叩拜:“谢父皇恩典!”
梁帝挥手,萧徽柔起身退下时,视线与梁帝交汇,像达成某种默契。
金乌高悬,天色清莹如洗。
萧宏身着葱绿色直裾,绣金线云纹,许是身形缘故,锦袍被撑得发紧,腰间白色束带松松勒着,顶出圆鼓鼓的脾肚。
“柔柔你,”萧宏厚唇微微上扬,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原来你是这样的。”
啊。萧徽柔望着他的双眼茫然,半张着嘴,精明劲儿,一下没了,呆呆的。
重活一世的人,一颗玲珑心,再怎么剔透,也尘封得扎实。
她想改变悲剧,用超前的记忆,却忘了,过去不可变,昔行决定来途。
红日倒映在深秋的池塘中,如燕的身姿举着柄笔直的长剑,如轻风细雨,剑光在她周身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发出干脆的嗡鸣,池水随风吹动摇曳波动。
梁后差来教导她的女官,见她冥顽不灵,早就没了耐心,干脆放弃。梁后似乎也妥协,没再强求。三年过去,断不可能再像之前把她送出宫,不太现实。
萧徽柔持的长剑掣空划出弧光,剑锋所至,风声顿息。其身姿挺拔,凛凛灵气自生,譬如一弯新月轻拢薄雾,欲再度挥剑之际,一道激越之声,忽自身后响起——
“公主。”
萧徽柔收剑,利落转身,双眸中讶异之色一闪而过。
段瑞合站在不远处,一袭荼白绫袍,腰间束着一条暗纹革带,衬得身形健硕。他面带笑意,垂手而立。
“少将军稀客!”萧徽柔眉梢一挑,调侃道。
段瑞合步履从容地走近几步,叉手道:“家父还朝,陛下设宴相邀,我随行入宫。眼下宴席未开,便想先来看看你。”
萧徽柔抚过手中剑锋,颇有深意:“镇西大将军回来了。”
“是,”段瑞合像明了她所言,“此番家父回朝入觐。不久后,便要再回阴平郡。这次……我也会同往。”
萧徽柔动作一顿,抬眸看向他,了然如是。上一世,段瑞合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随他父亲前往边陲,替他父亲的班,接手段家军,从此镇守西北,再未回都。
暌违数载,重逢之面,饶是整军出征。
段瑞合见她神思游离,目光落于长剑,惊喜与讶异并蓄,“你何时习得剑术?”
萧徽柔收起剑,洋溢着笑,道:“就随便学了点,不值一提。少将军既要走,路途遥远,可得顺顺利利。”
“诚公主吉言……之后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许是待他取得功名利禄,待他杀下赫赫功勋,待他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待到满城凤凰花开,那时,他壮志得酬,或许,花好月圆得终章,岁月温柔相白首。
可萧徽柔两辈子都全不了他心意,默默背过身,绝其念想,冀寻得两情相悦的人,共度余生,莫要错付。
段老将军面陈梁帝,少将军私谒公主,太子也跟着参见梁帝。
凑这一脚。
梁帝盛怒,把人罚了,责其闭门思过,近日不得预闻朝政。
当即太子就召见宗矢不知讲什么,宗矢出时,面色愀然,意绪惝恍。
“兄长也真是的,近来行事莫名奇妙,尽做些反常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去边陲?他一国太子去边陲做什么?他又不用去夺……”萧徽柔意识到不妥,立刻闭紧嘴。
院中还有其他侍从,若是传出去,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隔日,太极殿上,古朴轩昂的殿宇中,群臣肃立。平日里那些能言善辩的,铁嘴巧舌的大儒贤臣,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像受惊的鹌鹑,蔫巴脑袋,噤若寒蝉。掖着笏板挡着脸,留条视线,巴巴投向殿前那个小小的身影。
太子禁足没来,五皇子到了。
十岁的萧卓第一次上朝。
要知道,前面三位皇子,都是十五岁始入朝听政。
他首见诸臣紧张,诸臣首见他亦神怯。
萧卓身纤细初长,一系刺着金麒麟的绛红窄袖锦袍,稚嫩的五官已渐显露出与堂上帝王相似的轮廓,狭眼纯净明亮,恰如璞玉,站在两位皇兄中间,显得分外矮小可掬。
头戴通天冠的梁帝,捏拳抬眸,环视四周:“大魏质子未死。”
这话若孤石坠于平水,微澜徐生,激活诸臣。
无人在意的屏风后,萧徽柔垂着眼一抬,不由心脏漏跳,她竟在此地,从此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到底是好还是坏,他又是活还是死。
“他已回到大魏。”
话刚说完,萧徽柔松口气,下一秒,心又吊起。
群臣低声议论,嗡嗡作响。有人出列道:“陛下,大魏质子假死,那些钱财是否可追还?”此言一出,顿作安静。
紧接着异议蜂起,另一人紧随其后,忧虑道:“大魏怎会轻易归还?西部初定,又逢灾害,国库虚空,若因钱帛兴兵,恐生祸乱,此事只能作罢。”
羊庭奕愤然道:“就这么算了?什么入梁求学,大魏分明是骗取我大梁钱财!”
“是啊…是啊…”殿内轰然响应一片附和之声。
“羊大人如此愤愤不平,”柳敬冲缓步出列,心平气和,讥诮道,“不如替段将军先去守个边陲。”
这是在骂他羊庭奕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啪啪抽两巴掌。
扇的满堂汗颜。
诸臣见之,柳敬冲光立于前,不好多言,肃然之意油然而生。
梁帝目光渗凉,缓缓道:“祁爱卿说的在理,这事暂且搁置,日后再算。”
被点的司农祁琛怔忡一拜,退回队列。
随即帝王肃杀的视线焦聚在左边刚被柳侍中提到的段启辕脸上,牵了下唇角:“还有一事,段将军回朝。”他瞥向右侧,反倒换了个轻快的语调,“卓儿,你尚未见过你这个舅舅吧?”
萧卓仰起头,望向对面魁梧矗立的段启辕,段启辕也吃了一惊,不懂帝王这出唱的什么戏,朝堂认亲叙旧,看着年幼的侄子,一时也说不出这孩子哪里亲切,只觉眉眼间有妹妹的影子,虎眸中透着几许期待。
蹊跷的局面,被道跨出的影子撕裂,朱彦异向上拱手道:“陛下,太子殿下近日提出欲前往边陲历练,臣以为此乃家国幸事。太子久居宫禁,虽饱读治国经纶,然于民间疾苦,尤其是边陲之况,所知尚浅。边陲乃国之藩篱,民生、军政、物资诸事繁杂。太子若亲临,可目睹百姓稼穑之艰、戍卒御敌之辛,洞悉边疆防御与军需调配,日后治国,方能胸有成竹。而且梁州一带常受外敌窥伺、匪患滋扰。太子前往,可整饬军备、督察军事,扬皇威于外,使军民一心,共御外敌。边疆宁,则国无忧。”
郭禹随即附和:“臣附议。太子殿下亲临边陲,既可体察民情,又可震慑外敌,此举妥当。”
右边特进单铎点头道:“臣亦附议。”
又有人上前:“臣附议。”
跟进:“臣附议。”
“……”
此番阵仗,惊得殿内群臣莫名侧目,这几位的同党神情也隐隐讶异,值得细品。
桓昀眉头紧拧,出列字斟句酌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太子乃国之储君,岂可轻易涉险?边陲之地,战乱频仍,若有不测,国本动摇!望三思!”
柳敬冲顿首道:“陛下,朝廷政务繁杂,太子久居朝堂,应潜心研习治国理政之要,辅佐陛下处理朝政,积累经验,以备日后登基大统。若此时远赴边陲,朝堂政务又由谁来分忧,太子亦会荒废朝堂事务的学习,日后登基,遽揽朝纲,燮理天下,恐难一蹴而就。”
见还有臣工蠢蠢欲动,上前奏事,梁帝轻喝一声“可矣”,微一注目,徐徐而言:“既众卿各执一词,太子应否赴边陲,利弊皆陈。朕听来其利,似乎遣一皇子前往未尝不可。”
群臣闻风,顿感警兆。
“便着五皇子前往吧。 ”
此言既出,萧卓眼眶湿红,小嘴一撇,却并未露惧色。段启辕眉骨下阴影挡住眼睛,神情难以琢磨。
桓昀忙道:“陛下,五皇子尚且年幼,难当此重任啊!”
梁帝淡淡道:“卓儿年幼正好可磨砺心志,有镇西将军伴其左右,他们舅甥二人,朕心甚安。”
段启辕闻即撩袍跪地,拳心稳稳抵在额头,字字铿锵:“臣定当竭尽全力,护五皇子周全,不负陛下所托。”
梁帝欣慰颔首,目光扫过众人,缓声道:“此事便这般定了。”
群臣两相交汇,各有思量,望着高坐龙椅之上的梁帝,无人再敢轻易发声,片刻后,无奈整齐跪地,“臣等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