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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同舟异梦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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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居殿的万字纹路窗半开,炽碎的光芒晒过重重纱幔,一条金色的细缝筛进幽暗潮湿的屋内,浮动在淌着烛泪的猩红毡上,纹理细腻的木质飞鸟,赤睁着眼,歪斜着身,像振翅而飞未果,摔倒在地,从此一蹶不起。
一双珠屐轻一脚缓一脚地往前走,忽然踩到什么硬物,萧徽柔低头看,一只断耳假兔,用两颗小小的红宝石嵌就的眼睛冷冷回视着她。
她忙抬脚,后退一步,呲的一声,挨到只铜制的小齿轮,齿轮边缘锋利,擦过她的鞋底,发出“咯吱”一声轻响,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
萧徽柔心提到嗓子眼。
她左看右看,迎面梨木柜,匣子空空如也,角落处,绳索散乱地缠绕柜子的支脚,与断成几截的连杆作伴,木屑飞溅一旁,像被狠狠撕过。
而原本应该整齐摆放在梨木柜上的小玩意儿,全都散落在地,搅在一起,狼狈的不知道此前经历了什么暴乱。
“大皇兄?”
萧徽柔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无人应答。
她小心移到窗旁,伸手拉开纱幔,更多的光洒进来,殿内的乱象更加清晰地映入眼帘。她皱了皱眉,无意转身。
萧荣连人带椅出现。
吓得她后退。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萧荣推着轮椅缓缓上前,手中握着把刻刀,指尖抵着刀柄,在木块上划过笔,一只精巧的木蝶初见雏形。
“柔柔是又来玩木艺的?”像夜里滴答作响的漏声,和以往不同,萧徽柔滋生一股莫名的寒意。
她害怕。
她收紧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不是父皇说中午为五弟饯行么,我就来看皇兄去不去,我带你去呀。”
萧荣不说话,漂亮的眼睛却像会说话,眸底掠过一丝危险的暗光,手中刀刃在木块上一钝,泛着冷光。
萧徽柔撇开头看了看一地狼藉,忍不住问道:“这些怎么都这样了?”
“我想重新做一批,它们都旧了,要大清一次。”他轻描淡写的,好似这一切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突然一道身影从后面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走出来。
是僚安。
他的脸色苍白,额角涔着未干的冷汗,向她一礼,拽了拽身上的长袍,理顺褶皱。
萧徽柔笑道:“那到时候我可以来帮皇兄。”
萧荣薄唇勾起浅浅的弧度,笑着说好。
萧徽柔从进门便感觉不对劲,在里面一阵冷一阵热,但说不清到底是哪不舒服。她目光上移与萧荣一视,萧荣亮亮的眯起的狭眸,带来强烈的压迫。
“我就不去了,柔柔。”
萧徽柔鬼使神差的没有再劝,点了点头,她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
她刚走出殿门,萧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一抹阴森。
他冷冷地唤道:“僚安。”
僚安迅速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单手撑着膝盖,背肌僵硬,低眉顺眼地等待吩咐。
萧荣骨节分明的手像蛇信般切面滑上僚安的脸,同时刻刀在他臂上轻易一划,血珠子瞬间渗出。萧荣狠狠按住伤口,指尖沾着血,挑起一边眉,“疼吗?”
僚安大半面容沉肃,线条刚硬如刻,低声道:“不疼。”
萧荣微微前倾,赏赐给他一点距离,冰冷道:“去吧。你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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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灾既息,一堤决,淹数十城邑,修复遇懈,经济难避重创。
临江县为南境转运枢纽要塞之一,商路因洪水冲毁路桥,迟迟没有再建,行旅艰难。各地商队畏惧不前,市肆货源匮乏,物价飞涨。布价涨至五倍,庶民无力购买,布商囤货滞销。工坊因原料难运、供应不足,大半停产。钱币流转滞涩,货亦不流通,财政收入也因此锐减。
梁帝笃信释教,世事无常,人力难挽颓势,遂将希望寄于佛法。祈愿礼佛诵经、广修庙宇,以获佛佑,消弭灾祸,令其复苏。
……
宫里的叶子一日日老去,长乐宫前的棵大树,绿得流油,红得包浆。
梁后头痛犯了,撑着头,手掌掩着额头,颦眉卧榻,见萧徽柔进来,缓缓揉按两边额角,掀起眼皮子。
萧徽柔规矩一拜,道:“母后,儿臣近闻同泰寺启建法会,寺内丹桂也开得极为繁盛,儿臣就想去祈福,求得我朝昌盛,皇室康泰。”
梁后像也晓斯事,丝毫没有犹豫又许是她太累无力僵持,道:“去吧,出宫带上侍卫,小心些。”
萧徽柔欲要再说什么,吸了气转身离去。
已近申时,远远的,有车声渐行渐近,神虎门开启,车队鱼贯而出,羽林军列于前,身着鲜亮甲胄,跨下骏马膘肥体壮,手持长枪,枪缨舞动,威风飒飒。
其后四匹健硕白马牵拉出一辆朱红底色的华车,车旁宫女太监左右整齐排列,手持如意、宫扇,恭谨而行。
车轮碾过驰道,直至同泰寺前停下,寺内僧众早已等候在山门前。
萧徽柔双手合十与披着袈裟的住持施礼。
她微提裙摆踏上台阶,对后面的人轻声叮嘱:“金桃,我打算在里面静跪礼佛,下午你就在外面守着吧,不用进去,免扰清静。”
金桃允诺,目送公主步入寺内。萧徽柔却并未如她所言去礼佛,而是在与住持分开后,悄然从侧门离开,直奔客垂虹。
客垂虹白天大不如晚上热闹,清清凉凉的。萧徽柔戴上次的傩面轻车熟路地上楼,小厮追着她问,以为进的贼人。
“我找你们符老板。”萧徽柔说完推开扇门,里头弯腰站的紫衣男子正低头逗弄摇篮中的婴孩。
符衔抬头,露出额间金绳,见是她:“燕纾姑娘?”
“没想到符老师还记得我。”萧徽柔看着摇篮,顿了顿,“符老板原来还有一个孩子呢。”
符衔将拨浪鼓挨着婴孩脸放一边,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双新奇的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符衔淡淡道:“姑娘今日来,可是有事?”
萧徽柔直截了当地问:“符老板,你怎么认识的元旻?”
符衔笑了笑,别有深意,抛回话道:“姑娘又怎么认识的大魏皇子呢?”
“这不巧,那日在这,与他不小心撞着路,后来他又因缘巧合救了我。不就认识了。”萧徽柔语调轻松,还真像那么回事。
符衔却哈哈一笑,轻飘飘一句,“他来找的我呀。”
萧徽柔郁闷想起之前,百思不得其解:“你当初说下注,现在为何选择帮元旻,而不是大梁的皇子?”
符街无所谓道:“我又不是大梁的子民,站位自然要站最有实力的。”
他还会攻大梁?
八卦镇老者卜的那卦,及笄之祸,难不成又与元旻有关。
萧徽柔每每念及明年三月生辰渐近,寝食难安,神思不属。
“他要征伐?”
符衔摇头,故弄玄虚:“目前不会。元旻现在归魏还未弱冠,如今连太子都不是,时机未到。”
“若如此,你选的帝王,何尝不可是大梁的皇子,大梁的太子?”
“姑娘很信任我,”符衔玩味偏头,悠哉道,“我要选择的人,首先他也要选择我,再者他可以当一名合格的帝王,堪负天下重任。”
恰似白聊,她还想再问,符衔却已起身,淡淡道:“过段时候,这客垂虹就不是我当家了。你可别再莽撞冲到楼上,小心被撵出去。”
“你去哪?”萧徽柔追问。
符衔微微一笑,目光投向窗外,街巷纵横行人如织,贩夫走卒往来其间。远处秦淮河蜿蜒而过,画舫游船闲渡波心。两岸酒肆茶坊林立,酒旗招展。更远处,连绵宫墙殿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不开店了,去外面看看。”
萧徽柔用力咬住唇,疑云愈深,却知再问也无用,只得告辞离去。
她回到同泰寺,金桃早等得犯困,见她出来,打着哈欠迎上前:“公主,您可算出来了。”
马车缓缓驶回宫,“城门开,迎贵客,都说太子不一般……别家孩儿像爹娘,太子模样差得远……皇后美,皇帝英,太子却像换张脸……大家心里都纳闷,这事儿可真不简单!”
金桃听得神色一变,“公主,这是?”
萧徽柔掀开帘子,目光扫过那些孩子,趿草屐,三三两两围一起,边唱边用几根从卷边破线的袖子里伸出的指头捏着豁口的黑碗,冲她招了招手。
又有几个衣饰得体的小童,也跟着拍掌唱起来。她放下帘子,面色戚然,“回宫后,莫要多言。”
到宫中这车人都被萧徽柔使银子封了嘴,后面几日那童谣还是传得沸沸扬扬,而且专挑高车驷马之家、巨富显贵门前唱,宫里有个年轻的小太监早上不慎传唱了一句,中午便被拔了舌头。
萧徽柔想去找梁帝梁后,想着也是往钉桩上撞,又想去东宫探个究竟,却被挡在门外。
怀靖趋步而出,躬身道:“公主,太子近来心绪不宁,闭门谢客。”抬眼看她,面上堆满为难之意,“您还是请回吧。”
她望向封禁的高墙,似一道天堑横亘眼前。
萧徽柔不敢、不愿深想童谣背后的含义,而心中燃燃自生着答案。
她留下亘义,替她守着东宫动向。每日所得消息,除太子额外拨了几只舌头,报回来的也没什么,直至一日,他神色仓皇,匆匆跨进门内,说:“太傅,进东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