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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林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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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半,白城一中刚下晚自习,学校后街的黑网吧里仍是人满为患。
一帮高一高二的学生头顶着烟雾缭绕,在泡面和二氧化碳的混合臭味里打游戏,光看神态倒是比平常上课认真了不知道多少倍。
“上啊干他,兄弟。”
“谁过来先接一下我。”
“我操,你这技能他妈的全空了啊。”
敌方水晶很快爆炸,一盘结束,桌上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在暴力敲键盘的声音中有些突兀。
嗡,嗡嗡,以秒计时,不断催命似的往外弹消息。
“哎我去谁电话,接一下啊。”
宿新离得近,又在打团初期就被对面几个技能合伙抬走了,伸手往那摸,“觉哥,有人找你,叫什么卢……”这句还没说完,手就被人打了下去。
“我说让你动了吗?”旁边人单手握着鼠标,显示屏荧光在他侧脸打了层浅浅的光影,勾出流畅硬朗的弧度,他说话时微微斜了斜眼,坐姿一整个不端正,浑身散发着不良少年的气息。
“没动没动,这自己到我手上的。”
“放下。”他按住手机一把捞了过来。
消息很多,全来自荷花头像备注为“卢女士”的人,解锁开手机的一瞬间,弹出来的语音看着像能把他给活埋了。
张觉皱着眉头随手点开一条。
“我问你人呢,放学后是不是又去网吧……”
切到下一条。
“你什么时候回来,到底去没去……”
纯找茬。
他低头点了根烟,呼出口气,正想着怎么才能敷衍过去,网吧前台从楼梯处探了个头,过来把垃圾收了,顺口道,“哎,那什么,你们打完还玩去吗?今晚我不回家。”
周围的噪音被隔绝在外,张觉夹烟的手指在有节奏的敲桌子,闻声,他挑眉,视线在她脸上转过一圈,“不回家啊,那挺好。”
还没等人家有所表示,下一句就幽幽来了,“我瘫痪的二舅正好没人照顾,在市中心第二人民医院,你闲着没事去给换尿垫吧。”他说。
“呵,没刷牙啊觉哥,说话一股寒酸味儿,”前台听了很不爽地转身走了,“嘴都没亲过一个也好意思……”
“哎我去,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宿新看热闹不嫌事大,他长得胖,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你看这腰,这跨,这腹肌,妥妥极品纯情男高啊,人家是守贞呢懂不懂?”
“用你说?我看你他妈倒是想守孝了,”张觉接着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别墨迹,我跟你奶说在你家写作业呢,要是打电话过来别穿帮。”
这个“你奶”指的是张觉亲妈卢韵娟,爸爸的妈妈叫奶奶,等级森严的社会文化。
宿新知道张觉虽然爱玩了点,但在哄家长不去学校闹事方面一直发挥稳定,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真的大义。
“没问题,包在兄弟身上。”他莫名燃得往胸口砰砰锤了两拳。
对面的消息很快发了过来。
卢女士:行,你学不明白就拿回来
升腾起的烟雾在面前遮了视线,张觉第一眼只觉得糊弄了过去。
下一秒。
林迷回来了,有不会的问他。
?
谁?
……凑过来的宿新看懵了,他哥浑身的气场在一瞬间变得极其锋利,烟头摁了,无名指上转的钥匙也停了,简直跟刚才无所谓的状态判若两人。
嗡,嗡嗡,手机还在疯震。
像是怕他不信,对方在这时候又传了张照片,在偷拍的角度下,能隐约看清人长什么样。
他整个人白且瘦,穿一件宽松的蓝校服,领子上还沾点血,手指随意勾着眼镜腿,在比同龄的高中生长的头发下,绷着脸,嘴唇紧抿,像是对偷拍的默认,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张觉沉着眸子将那张照片放大又缩小,动作逐渐变得暴躁,这样重复几次后,他突然踹开身后的椅子就要往外走。
“哎,今天这么早回家不像你啊?”宿新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扯着嗓子追出来问,“尿急这有厕所哥。”
要是在以前,张觉肯定会没好气地说一句“滚你妈的,用不着你管。”但是现在他只是带着一脸不自然的阴沉,穿过还在激情对线的众人,转身走向前台结账。
。
林迷就在客厅坐着,腰习惯性挺直,腿规矩地收起到一处,眸光自然而有礼貌地垂下,全然是一副家教很好的样子。
卢韵娟拍完照后又用语音描述了句,然后给我再买两包盐,别忘了,说完就继续进厨房去忙了。
从半敞开的窗户外飘来几缕四月的春风,向下拂过领口时有股凉丝丝的感觉,尽管屋里的温度很舒适,他心里的燥热却还是暂时无法消除。
太快了,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
在和卢韵娟以一种惨烈的方式见面,被带到这里之前,他正独自一人站在火车站的出口,头顶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和通话那头的人无声对峙着。
这个时间身边都是来往的人,他挤又挤不过,于是就拽着背包带子,站在原地等林艺玫把话说完。
模糊的电流音是从五百公里外的地方传来的,对方的语气冷得像是上级对下属的态度,“都说了你到了跟我说一声,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动静?”
烦。
林迷在这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带着明显鼻音地“嗯”了一声。
他穿的还是那套A市重高的校服,一是时间太紧没来得及换,二是他实在是懒得在穿着上浪费时间,本就白皙的皮肤被光衬得接近于透明,单是站在这里就没少惹得路人回眸。
“你现在还不用敷衍我,”她说,“回老家,当你从来都没来过,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嗯。”又是一声,在这傻站了将近半个小时又被当成傻子看,林迷已经对一切都没什么耐心了。
“给我钱,”他说,“我就这一个条件,之后别说跟那个男的结婚了,你甚至能对外说自己未婚未育。”
林艺玫沉默了,按常理来说,大概是在心里失望到要放弃他的程度了,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你原来的卡号里还有两万块钱,以后每个月我会打给你打两千。”
他稍微舒服了一点,嗯了第三声,准备要挂电话了。
“林迷,我到底还是你的母亲,你确定要用自己的人生跟我打赌吗?”
“你还记得你是我妈啊,”到这个地步林迷竟然还能很平静,“白城北站,五百公里外,我信号不好,先挂了。”
“……”
一阵盲音隔开了过去和现在,挂断电话,他突然有一种生理性恶心的感觉,对着空地就是一阵干呕。
等把胃里仅存的胆汁和空气都呕出来后,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开始双眼放空地望天。
白城和五年前相比,没什么很大的变化,目光所及都是复古滤镜的土黄色矮楼,道两边的树枝摇摆着冲刷地面,偶尔有风掠过,飘起一片灰。
稍里一点,还能看见许多牌匾掉了颜色的小超市,老人们坐在门口眼神放空,腮帮子还在无意识咀嚼着。
向上,蒙着一层雾的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就像他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过去。
好像隐约能从风中听见什么声音。
“为什么不能保送到A大,明明只差一点啊,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怎么培养你的吗,为什么达不到,回答我啊!废物。”
废物,有这样的声音说道。
……
又顶风灌下半瓶水,按捺住想卧轨跳楼自我了断别人也别想活的阴暗冲动,他站起身走到路边去拦车。
司机是个热情的,停车后还帮像做完阑尾炎手术刚出院的他打开了后排的门。
拉上车门,前面的空车牌子被司机拍下,他转过头搭讪道:“帅哥,咱要去哪儿,市中心还是商业街啊?”
林迷在旁边的狭窄空间里稍微挪了挪腿:“去敬山路19号。”
“敬山路的?你要去敬山路?”他在听到话一瞬间很震惊:“你在那儿有认识的人?”
出租车内也没好到哪儿去,四周弥漫着一股劣质香水味,闻得叫人想当场跳车。
林迷把车窗缓缓降下,清冷的声音弥散在风里:“嗯,我回家。”
那人急忙把牌子立起来了,摆手道:“那得了还是,那房子吧,不对劲儿,你再找别的车吧。”
很烦。
林迷用修长指节敲着太阳穴,声音凉得有些阴测测的,“加100块钱给我停到18号行吗?”
司机愣住吭叽了半天,终于还是在钞能力的作用下踩紧了油门。
好在汽车起步还算平稳,林迷也在一旁阖上了眸子,借此暂时抚慰精神。
只是这阵舒心还没维持多久,汽车突然在下一个路口狂野不羁地来了个急刹,即使早有预感他也没躲开前排靠背的撞击,鼻腔里顿时弥漫起一片温热触感。
“没事没事,”司机在一旁自顾自安抚道,“咱这小失误,脸不是整的不至于坏……操,真是整的啊?小祖宗你可别死我车里啊,真晦气。”
林迷冷脸接过司机像灭火一样狂甩过来的纸,堪堪捂住了已经滴到下巴上的鼻血。
一股铁锈的腥甜味,他咽了口口水,不太喜欢。
“你他妈要死啊,眼睛咋长得看不见路?”还没缓过来,旁边出现了一阵拍打车窗的声音,混合着骂骂咧咧的大嗓门朝他袭来。
“帅哥你不用付钱,当医药费了。”司机也不甘示弱地反击,“咋的这块全是你家大马路呗,管这么宽的?”
“哎我操,来来来你给我下来看看这是谁家地皮,”对方上来就是拉车门,主驾驶那边没拉动后又来敲后排的窗户,“就这技术还有脸干出租车呢,明天老娘就去交通局举报你。”
司机听这话彻底也火了,打开车门就有迎战的意图,“这么有能耐你咋不上天呢,净吹牛逼。”
林迷觉得这场扯皮最后很容易把警察找来然后再上个什么民生节目,他现在显然还不想被打马赛克后挂上社会新闻板块,于是打开右车门准备下车。
“你妈的。”
“说谁呢,你妈!”
这个年龄的人,为达到目的的表演能力确实非常自然,以及还拥有绝对的彪悍。
只是擦肩而过的程度,他就又被撞了一下,鼻血顿时从指缝里喷溅而出,这次林迷直接脸色苍白地给跪了。
“没事吧孩子?你哪家的我送你回去。”吵架暂停,有人过来扶他的胳膊。
他眼泪都快出来了,只想赶紧离远点。
“他说要去敬山路19号,你们自己研究吧,我可要走了,交警要来了。”
“19号?你告诉我你去要干啥?”女人警惕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林迷抬头想说点什么,然后就发现,除了皱纹多点之外,面前这个穿金戴银的妇女好像在哪见过。
“卢……妈妈?”一种习惯迫使他脱口而出,出声后又再次捂紧了纸团。
“你叫我什么?”听见这话卢韵娟愣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垂在地上,一脸的不敢相信,在辨认两秒后她的眉头逐渐舒展开了,“林迷,小迷是你不?咋回来了你?是不是……”说到这,又下意识地看了下周围,“你妈没跟你一起?”
还真是,最丢人的地方要来了。
“嗯,就是有点事情……”他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回复。
卢韵娟此时也差不多猜到了原因,很快把眼里的同情收了回去,“你看还掺和上这事了,吃饭了没,去我家待两天呗?你家钥匙正好我保管着呢,都是邻居,就当玩了啊。”
林迷看着不远处的房子,这些像是过去和现实结界的东西,曾一度让他寸步难行。
不过在没准备好面对一切前,他确实别无选择,于是只好艰难地“嗯”了一声作为应下。
跨越了五年的光阴,他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那么,张觉。
我们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