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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扫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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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门后的屋子里很安静,是那种没有电波干扰只能听见自己颅内声音的安静。
要想的事情太多,脑内的东西自动混沌成一片废墟,衣服上还沾着火车上的烟味,他索性决定什么都不想,走进浴室里先洗个澡。
还好这里没有停水电,打开热水器开关,氤氲的热气向上吻着他的睫毛,少年用指尖将额前的碎发拂开,露出一双沾了点水汽的星眸,明亮,却透不出来自心底的光。
他这几天想了很多,若是追溯到痛苦的源头,那就是他渡过没有父爱又母爱渐失的岁月,慢慢习惯了追求完美的潜意识,尽力地扮演别人家的孩子,想替母亲分担一点精神压力。
转折在十六岁半的秋天,他刚升高二,正处于敏感又压抑的青春期。
那天他从钢琴辅导班回到家里,发现母亲坐在家里的桌子前,桌子上的菜凉了,她却一下也没有动筷子。
即使心中弥漫着不祥的预感,他也没有声张,而是像往常一样在玄关安静换鞋。
“有个事情要告诉你,”这是第一句,毫无预兆的通知,说话的时候林迷看了一眼母亲苍白的嘴唇,像是雕塑般的灰色,他想。
“嗯,你说。”他低头。
“你爸死了,”林艺玫的语气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一般,“被人发现时候已经死了三天了,自杀。”
林迷还在解着鞋带,那两个字实在是太过刺激,以至于一度让他精密的大脑宕机,“什么……怎,怎么会?”他意识到声音在发颤,“我们说好了要一起……”
“江郎才尽,自我怀疑,”林艺玫将心中所想的全盘托出,“跟你说这事,就是要你记得我也出钱帮了他,我不欠他的。”
“那我能去见他最后一面吗?”话语如同默剧里闪回的旁白般机械。
“你现在的任务没有一点容错,何况去了又有什么用,”说这句话时林艺玫捂住了胸口,似乎是心绞痛病情的突然加重,林迷就站在原地,没有想去拿药的动作。
她咬紧牙关盯着他,忍了片刻后继续说,“没有最后一面了,人已经下葬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悲伤的时间被完全压缩,人也变得身不由己,他终于站了起来,侧脸的泪痕被灯光照出一片水色。
“你一直都是我的唯一,爸爸已经死了,我们现在只有彼此了,你要是不想把你妈也气死,知道该怎么做就行了。”
竞赛,学习,考试,他的人生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被一层一层地搭好,崩溃就会坍塌,似乎不走到最后,失去过的东西也会已然没有意义。
“嗯,那就等我考完试的。”他在爆发的前一秒回到自己的房间,“等我保送上A大的就回去,我们说好了。”
我们也说好了的。
曾经的近乡情怯,真的来了又难免触景生情。
热水和泡沫混合在一起,刺激着眼球,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关闭了花洒,淌开积蓄在脚边的水,光脚走到洗手池边。
最后还是没考上,不过已经差不多习惯这种结果了。
镜中的自己发丝凌乱,眸子血红,嘴角噙起一抹不清不楚的笑。
“你长得多像你妈妈啊。”见过他的人们如此评价道。
对着镜子里那张精致的脸,他突然有一种很想破坏的冲动。伤口沾了点水,痂破掉了,鲜红的血液从里面流了出来,他伸手,沾取了点绯红的颜色。
镜光反射出明暗的分部,他温柔地触摸轮廓,起型,勾笔,再用凝滞的血液一下下上色。
眉眼,角度柔和一些。
唇齿,形状内敛一些。
发丝,再规整些。
伤口,要写实些。
……
他独自一人赤着身体站在镜前,第一次觉得,或许重合在镜像间的,才算是自己本来的样子。
破碎,血腥,痛苦。
是也一幅写实的自画像。
手机的提示音响起的时候,林迷正双手撑在洗手池的边缘,面无表情地盯着滴水的镀铬水龙头。
一下,两下。
他的眼圈红红的,缀在发丝的水珠逐个向下滑落进颈窝。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林迷拧开面前的水龙头,用流动的水搓了搓手指,冰凉的液体刺激他的触觉,有点清醒了。
他翻开书包找手机,手有点情绪化的颤抖,拉上拉链,“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侧面掉了出来。
一个粉色的小盒子,是昨天没来得及用的创可贴。
属于张觉的东西出现在他的空间倒是有种被人看到的窘态,好像在说,又受伤了啊,真行。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有毛病,条件反射地把东西扔进了垃圾桶,出浴室往前走了没两步,又顿住,转身折返,狠狠撕开一条贴在了手腕上。
血很快止住了。
手机弹过消息后安静了下来,通知栏里陈列着一条短信,内容简单易懂:事情已经办完,灵苑墓园等你,卢妈妈留。
。
没人住的房子很难有什么热乎气,四月份的天,洗完澡却有种冷到骨髓里的感觉。
林迷拨弄了一下头发,换了件黑色的衬衫,拿起手机准备打车,他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一切还是原来的摆设,包括原本挂着他父亲画的位置,至今却已是物是人非。
还要伪装成谁喜欢的样子呢,最后的结果还不是一样的?
他用力关上了门。
墓园在郊外,有专人管理,虽然偏了点但不算荒凉,微风轻吹树叶发出沙沙声,让人一靠近就能感受到一种平和的力量。
卢妈妈正站在斑驳铁皮的大门口捋头发,看见林迷下车后立刻朝他招了招手,“小迷,这边。”
林迷缓步朝她走过去,“卢妈妈。”
“哎,”她随手递过去一捧菊花,指了指园里,“走吧,我们一起去看他。”
“谢谢。”他发自内心道。
“不用谢,这儿送的,不拿白不拿。”
“我们是今天上午预约的,白苏和的亲属。”她凑过去对里面的人说。
守园人是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人,这工作应该也是没什么工资,能干下去全凭心中的信仰,确认完信息,他点点头,抬手把大门给打开了。
从分开的两扇门中穿过,林迷踩在铺满石子的路上,越过一些没人来看望的墓碑,一步步来到父亲的墓前。
打老远他们就看见一个坐台阶上的人影,他旁边放了个大编织袋,在往来的人群中漫不经心地玩手机,身子能歪着就绝不坐正。
果然是阴魂不散。
感觉到林迷过来,张觉本来想开口说什么,但是瞥见身后虎视眈眈的卢韵娟,还是忍了,然后两个人就开始默契地没再说话。
白苏和的墓被重新收拾了一下,就像是也同样打扮好来见他一样。
手里的菊花花瓣随风颤抖着,隐约飘来阵阵暗香,仿佛昨天压抑一天的悲伤在此刻具像化了。
林迷在父亲去世的时候没哭,拿到遗物的时候没哭,但是面对着白苏和的照片,他还是有点想哭。
照片上的人若有所思地对着镜头,五官如同水墨一笔带过,清秀而不失神韵,对比创作那些现实问题的挣扎,他的遗照显得要平和的多,仿佛在说,你为什么而伤心?
他轻轻将花放在上面,感觉心里的封印有即将破除的趋势。
明明说过要等我毕业后回来看你的,明明要一起去看展,明明……我已经那么努力了,可你为什么就,走得这么快呢。
泪水盛在眼眶里,将坠未坠的时候,他的手蓦地被一双属于母亲的手攥住了。
“没事的小迷,就像是我说的,你还有我们呢,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卢妈妈的话简单而有力量。
他吸了吸鼻子,刚想说声谢谢,另一只手就被强硬地拽了过来,骨骼分明,掌心比他大了一圈。
林迷的手指是凉的,整个人却被不自然的暖包裹着,他忍不住抬头确认了一下。
张觉就在一旁皱着眉头抿着唇,隐忍地快把手给甩脱臼了。
这表情还真精彩。
又稍微眯眼感受了片刻,他决定沉下心,在对方脸彻底变绿之前把手抽了出去。
“老白,我们见到你儿子了,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在天之灵也安息吧。”
卢妈妈继续说:“你要是开心呢,就表示表示。”
一阵风忽起,林迷的衣袖被拂开,地上散落的菊花花瓣随风鼓起,打着圈在周围徘徊,飘荡了长达三秒钟。
那阵风,仿佛是父亲的抚摸,更加坚定了他想做的事情的方向。
或许,他确实应该留下来。
平心而论,也是心之所向。
这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张觉那边又有新动静了。
他终于预谋已久地把编织袋抬了过来,从底部抓起倒着抖了抖,里面的东西全都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折好的元宝反射出一阵金灿灿的光,堆在面前的一块空地上,估摸着差不多有一千个。
“哎,你这孩子,不是说晚上去十字路口烧吗?”卢妈妈上去拽了他一下。
“看不惯,”张觉掏出打火机点上了,在瞬间跳跃起来的火焰中他的表情随空气波动着,“白叔要的是钱,说完话了总不能不给吧。”
“那也得……哎,守园的老头来了,”卢韵娟一回头发现了什么,立刻像触发被动一样开始叉腰,“你再说一遍?想报警?不是我说,就烧咋了,瞅瞅当个官给你能耐的,扫墓知道吗?死者最大!”
林迷远远看见那守园的老头说也说不过,灭也灭不了火,只能憋着嘴跺脚干着急。
在两个人激情对线时,张觉又扇了两下,火顿时烧得更旺了,烘的人有点热,然后逐渐减小,最后化为一滩灰。
“好了,”弄完一切后,他收了火机站起来,利落得身上没沾上一点脏东西,“学着点,别整那些虚的。”
林迷:???所以这纵火犯到底有什么资格教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