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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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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号是江高百年校庆,季榆乎重走当年林荫道,觉得这一晃而过十几年,好像日子也没怎么变。外套随地一扔,还能赶在上课前多进几个球。
江高操场一圈三百米,满满当当都是人,季榆乎认不齐几个。
台上人做的演讲他从学生时期就听吐了,每次都精准耽误他周五放学时间。
他从走道进入教学楼,这会儿学生都不在,也没人经过。
他高一的教室在五层。顺着楼梯往上走,在四楼拐角碰到了一个老熟人,并没有什么接触,都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听说。
那人冲季榆乎轻微点头,季榆乎没搭理他,走到窗户边。
从这一扇窗可以直接看到操场,原本滔滔不绝的人走下去,换了一个穿着黑色外套,头发挑染了各种颜色的男人。
季榆乎靠着墙边,笑了。
站在旁边的人早在男人上演讲台前就视线追随。
他定定看着,季榆乎瞥了一眼,笑容随他淡去,凝眸回神不作声。
就,挺没劲的。
“学弟学妹们,大家好,我是大你们好几届的学长。”
“我叫许韶洄。”
“前一个月呢,我的老班——勇哥……哎?勇哥站哪去了?来啊勇哥跟我站一起。”
“好好好,不闹你了。”
“说回刚才啊,今天是勇哥让我给大家传传学习经验。但是呢,实不相瞒,我上高中的时候,不算成绩好,待在强化班是卡线的,哈哈哈,因为我英语年级第一,数学全班倒数。”
“然后上大学呢,我考了个普通二本,还没上到我喜欢的英语专业,之后我比别人多上了一年大学转到翻译专业。”
“但是呢,你们都知道的,有句俗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当年一直知道这句话,不过知道跟碰到还是很不一样的,哈哈哈。”
“我们大学碰巧文科类强,翻译类各种大神都有,我呢,全班倒数。”
“每天膜拜别人,对比看自己写得那些狗屁,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那个时候,英语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英语拿不出的时候,去食堂的百米路我都嫌累,每天练,每天写,但是还是比不上别人。”
“你们猜后来怎么着?”
—— “后来比别人好了!”
“没有,我大学时期一直都是倒数,到后面练不上来,我怨天尤人,我觉得凭什么,整个大学后期,我没有再去复盘,练习,每天敷衍作业。”
“我那个时候觉得自己运气太背了,凭什么别人一出生就是双语环境,凭什么我走了十几年才走到别人的起点。”
“我到现在才跟我当年的舍友关系缓和一点,当时在宿舍看他们写东西想冲上去把他们写的题都撕了。”
“更糟糕的是,我还发现他们不仅比我能力强,他们还比我想象的有钱,他们不停换手机,每次都是第一批买电子产品,他们的衣服永远不会重复,那一衣柜加好几个行李箱能把我埋进去。”
“但是我呢,每天打开衣柜,洗得掉色的衣服还要继续穿。”
“我跟他们出去聚餐,他们点一道菜是看别的桌,我是看自己余额。”
“他们吃完提议去买新鞋,我一边走一边想究竟我还要多打几分工,才能更有底气一点。”
“听着很糟心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总有相对而言比你更幸运一点的人。”
“我其实不适合给你们什么学习经验,因为我后期黑化了,哈哈哈。”
“我只能给你们分享分享人生经验。”
“我五月份过的三十岁,成为专职翻译第三年,翻译过很多书,拿了不少的奖。按照通俗的评判的标准来讲,我终于算是成功了。”
“我从一个高中时期不错的英语学习者,到大学时期愤世嫉俗的英语废物,再到一个把热爱变成生活支撑的追梦者,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
“十几年三个字说起来也就一秒,真正走过来就是不停重复的失败和心灰意冷。”
“……”
“我社交软件的个性签名从高三起一直没变过——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漂亮话从来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
靠近老汽车车站有一片民居,这一块的人都姓吴。
许韶洄家在最外侧第一排,紧靠一家厂房,他家这房子开了两道大门,住着两户人家。
另一户和许家一样,都不是本地人。
这房子他们刚来打工的时候就租下了,那个时候许韶洄还没出生。
砖红的门廊柱,漆黑的铁门,天气不好的时候透着那铁门什么都看不见,旁边厨房的窗户是一直开着,只是上面爬满了黑油渍。只有正午的排气扇透出来一些烟,告知这户还有人住着。
这样的情形过去了很多年,许韶洄升初中之后,他们家买了一辆黑色电瓶车。
那电瓶车直接紧靠在铁门后面,通过车上镜面反光才能让过路人隐约窥到这屋子的布局环境。
这实在太不像一个家,它甚至不是一个独立的房屋。
许韶洄的爸妈在隔壁厂里做操作工,做的塑料制品,工资不高。人听机器命令,一站就是一上午,一下午,没有休的时候。
中午包饭,包括消食散步的四十分钟。
吃完饭休息时间常常没有,他们的操作工资是按件计费,干了多少给多少。
熟练工的工资高点,他们达不上。
师傅的工资是他们的三倍,师傅给机器编程序,学习起来更难更费精力,他们也达不上。
他们这辈子跟他们家门前的走道一样狭窄,永远都不会有开阔的可能。
许韶洄早上五点半起,六点二十会有一辆小公交车,从家到学校,三十分钟。
学校七点二十可以进校门。
早上三趟公交车,第二班是八点半。
他坐第四排,听力越来越好,就是黑板上的字写小点他就看不清。
有得就有失。
许韶洄有个哥哥,比他大两届,他有两个黑框眼镜。许韶洄他爸专门带着去医院测过视力,去眼镜城店里配的。
他不知道是遗传了谁,虽然年纪比许韶洄大,身高差了将近十五厘米,上个初中一直坐第一排,成绩一直在几百名开外,一直保持下去普通高中想都不要想。
“爸,我眼睛看黑板不舒服。”
许父那天在琢磨不知道从哪找来的竹杆,想安在菜园地。听完许槟这句,手在衣摆擦了两下,上面明显缠上泥土。
许槟毫不遮掩嫌弃往后退了两步。
他们下午去的,傍晚拿了两个新眼镜回来。
“给槟槟换着带。”
许韶洄站在厨房看过来,大门往里是晾衣竹架高悬着。
像是某种他够不上的人生。
上面挂着工作服、轮到许韶洄穿的校服,以及许槟的新校服、许槟的新衣服。
许韶洄眯起眼睛仔细看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看什么。
看不明白,也看不清。
他的眼睛小学六年级开始就有点近视了,他以为是自己眼保健操没好好做。
许槟拿回眼镜之后,许韶洄趁没人在家,拿起许槟随意丢在木桌上的眼镜。他没戴,就是双手托着,对着不远处墙面上的大字广告。
蓝色的,黄色的,晕眩在一整块灰墙面。
原来这种模糊感是可以消除的。
许韶洄把眼镜放回原处,想了想自己工作以后要买的第一样东西。
……
许韶洄的出生伴随着一些稀里糊涂,他父母稀里糊涂多生了一个儿子,稀里糊涂交了罚款,稀里糊涂多张嘴吃家里的饭。
白白丢出去这些钱,买断了许韶洄的人生。
小孩受父母影响,许槟那些作业,能让许韶洄写的都让他写了,要用的书也是许韶洄背。
该打扫卫生的时候,许槟躲公厕吸烟,许韶洄把他那片全打扫了。
烟雾缭绕里的小混混看了惊奇,问许槟怎么有这么听话的弟弟。
许槟冷笑一声,“他花我的钱。”
许韶洄低着头,前天下了雨,落叶扫着带着泥沾到他的裤脚。
他手上动作放快了,只想赶紧这边扫完,还能赶在那泥块凝固前用水抹一抹。
兴许这次不用挨骂。
……
夏天的某一天是许槟生日,他们家买了个小蛋糕,许槟一个人吃了,买的小鸡腿吃了三个。
一个,一个,半个,半个。
“许韶洄你上初中的校服不用定了,正好你哥剩下的。”
许韶洄点点头,把盘子收拾了。
这种事不是只发生在夏天。
……
“耽误大家时间了,我就讲到这儿,最后祝大家学业有成,前程似锦。”
“谢谢。”
季榆乎看着那人走下,很快被一些热情学生围住。
又一人走上去,跟在刚刚那个男人后面,季榆乎和她不能再熟了,听她讲了几句,吐槽的话直接发了过去。
季榆乎发着消息,抬头看一眼,操场上那男人看不见了,身旁男人走到楼梯口盯着上面的楼层发呆,若有所思。季榆乎余光看见,没有去多管闲事。
半分钟之后,那人重新迈开步子。
五层教室那边有脚步声逐渐接近,季榆乎抬头看了一眼。
“走吧,食堂吃饭。”
季榆乎朝过来的人点点头,过去牵着他的手。
两个人一起走,轻松赶上了落单的人。
季榆乎高一是五班,他和男朋友走到前门口,无聊往操场看去。
更远的地方是一座桥,待在这栋教学楼最开始的一年里那桥面上从来不亮灯。
他唯一见过的那次还是高三最后的晚自习。
怎么说呢,很像结局的提示灯。
三年,最后亮了一次。
意思是,就到这儿了。
季榆乎视线重回拐角男人身上,那人看他一眼,移开了目光。
不止是季榆乎,周围一圈常来常往的朋友已经能很轻松看见他方至煦面上无法掩去的无措。
表情是面具,作为痛苦的解释,融化了他的生活。
季榆乎看着他经过,停在五班的后门口。
“方至煦。”
季榆乎回头,方至煦看过来。
“多走十几年的路,你满意了吗?”
方至煦,多走十几年的路,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