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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   十一月初,气温骤降,忙忙碌碌好几天,书懿补了个饱觉,在行李箱前挑挑拣拣,择了套暖和点的灰色斜领针织衫与黑色短皮裤。

      大圈银环挂耳垂,她照照镜子又觉单调,踱回去挑几条项链和戒指,最后戴上宽帽檐的八角帽。

      “怎么样?”

      她从盥洗室出来,小跑到客厅沙发,在纪佳佳面前轻盈地转了个圈,等待夸奖。

      纪佳佳盘腿抱着抱枕,上下打量一番,露出痴汉般的笑,狂点头:“好看。”可下一秒,她顾虑道,“但是姐,你打扮得这么漂亮,跟严老师出去,会不会被认出来啊?”

      书懿一下子收回笑容:“是哦。”
      万一到时候回头率超高,岂不是增加被认出来的概率?

      “那我也不能穿得丑丑的啊。”
      要是被拍到,全世界都以为她私服品味拉,服饰品牌不找她代言了怎么办。

      原地踱两圈,书懿放弃了:“拍就拍到吧,我哪段恋爱谈得遮遮掩掩了?”

      相反,她从出道到现在都没人骂过丑。

      偶尔有黑粉说她狐狸精,可狐狸精大多长得漂亮,她也就当她们夸她了。现在,怎么能上赶着送供人议论的话柄呢。

      “再说,”她勾起提前放在沙发角的黑皮月牙包,朝沙发上的人一笑,“严老师挺拿得出手。”

      她将包挎到腋下,边戴口罩边往门口走。

      原打算发消息问严承训出来没,一推开门,他已经在电梯口,抱着胳膊,姿态懒散地倚靠墙壁。听见动静,他漫不经心投来一眼,悠悠站直。

      “哎呀,”书懿眉梢微微一挑,走近的同时,饶有意兴地上下端量,“严老师今儿也穿黑灰色系呢。”

      他素颜,兜着灰色的冷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瞧上去像二十出头的男大学生。纯黑毛衣叠穿白T,露出些许边边,再搭宽松的工装裤,简约沉稳,中和了上半部分的朝气,显得成熟富有魅力。

      “真像《雪季》里头二十岁的寂杭出场的装扮。”她站定在他面前,仰头朝他笑。

      被她感染了般,严承训的眉眼也弯了弯,牵起她的手:“那我就当你说我年轻了。”

      他抬起另只手摁了下电梯键。

      “本来就不老啊。”书懿身体自然靠过去,哄他开心似的,一直夸夸道,“真好看,怎么有人戴着帽子眼镜口罩挡得严严实实的还那么好看。”

      电梯门开。
      隔着口罩,严承训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语调无奈又温柔:“调皮了啊。”

      书懿故意用帽檐顶一顶他的肩头,坐实了这“调皮”的罪名,随他走进电梯里。

      影院离酒店不远,两人慢悠悠地,赶在电影放映前十来分钟迈入影厅。

      一眼望去,人已经坐了大半。

      书懿没有跟其他人明目张胆地对视,尽可能地低下头,勾着严承训的小拇指,认真找寻座位。忙碌好一会儿,横跨半个厅,走到靠角落的位置。

      “别说,杨立方挑的位置还挺好。”她甫一坐下,就懒洋洋地往后靠,调整到舒适的坐姿,“够偏,但又不遮视野。”

      严承训坐里边,听她这样讲,忍不住逗逗她:“我怎么记得某人说,是她一大早托各种人收来的票?”

      当日编的谎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戳破,书懿索性装起糊涂来:“是么,我是这样说的?也有可能是你记错了吧,肯定是你记错了。”

      末了,眼神无比真挚地看着他,重重点两下头。

      严承训倒也惯着她,笑了笑:“好吧,那算我记错了。”

      “什么叫算啊?”书懿一本正经纠正,“就是你记错了。”

      还挺霸道。
      严承训又连连点了下头,语气含着若有似无的投降意味:“好,是我记错。”

      书懿傲娇地晃着小脑袋,别过脸,望向银幕。

      电影准点放映,厅内的座位几乎坐满,一道尖细的戏腔陡然响起,又如波浪般荡开,嘈杂的人声瞬间消失,安静到,仿若能听见微弱的呼吸。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影厅内灯光全灭,大银幕上,伴随小生的念白,黑底白字依次显出电影主创人员。

      出品人:靳淮铮郭有秦 顾安顺
      监制:杜巡
      编剧:何惠琴
      摄影指导:兰远
      主演:严承训吴永泽
      导演:沈决明
      ……

      那念白铿锵有力,亦透露些许悲怆,婉转抓耳。
      观众正沉醉其中,突然,“啪嗒”一声,曲乐戛然而止。

      哗啦纸页脆响,盖在镜头上的报纸被胡乱扫开。

      八九点毒辣的日光毫无征兆刺来,书懿连同其他观众不禁眯了眯眼,只见一穿着背心短裤的寸头小男孩蹲在边上俯视,捏着鼻子,嫌弃又不耐地嚷道:“嘿老东西!这都几点儿了还躺呢?”

      没人应。

      他十分不客气地拍拍镜头,催促道:“醒醒!昨儿段子才说半截儿,赶紧的,起来给续上啊。”

      缓了大概两三秒,伴随着人刚睡醒时的哼哧声,镜头摇了两下,一晃,现出八十年代的老胡同巷全景。

      炎炎夏日,把破报纸当被盖的邋遢醉汉打着哈欠,扶墙费力坐起,屁股旁就摆着开头播放《牡丹亭》选段的旧收音机。

      他揩一把脸,瞅向边上的小男孩,毛糙肮脏的长发下,沧桑的双眼闪着不怀好意的精光:“想听啊?”像个老顽童,打了个讨钱的手势,“老规矩。”

      小男孩顿时翻个白眼,骂骂咧咧地从兜里摸出还热乎的一角钱:“您一大老爷们儿成天介坑小孩儿钱,寒碜不寒碜呐?”

      说着,跟施舍要饭的乞丐似的,丢过去,“别磨叽,那唱戏的前头还‘嗷嗷’的,咋一转眼就躺板儿凉了嘿?”

      醉汉收了钱,嘿嘿一笑。
      拿起那破得不能再破的收音机,费力调回开头选段,然后,往那播放键一拍——

      混着二胡等乐器的戏腔再度响起。
      醉汉凝视收音机片刻,方才还闪着精光的眼渐渐黯淡下来。

      再开口时,带着叹声:
      “因为,那唱戏的,做了个梦。”

      话落,银幕陡然黑屏。
      书懿心头一跳,紧跟着,就看黑幕上弹出豪迈苍劲的毛笔字——“故年遗梦”。

      这片头挺别致。
      以戏入梦,早早预示荒唐半生,到最后不过是一枕黄粱。

      画面一转,雪夜北平,鬼气森森的幽蓝笼罩胡同深巷,茫茫白雪里,唯尽处戏楼灯火通明,像雪海中浮了一艘画舫。

      来喝茶听曲的客人络绎不绝,柔和烛光相映摇曳,如飘渺的烟尘,锣鼓声里,众宾、跑堂的伙计与戏台渐渐洇成模糊的色块。

      “都说这袁笙雪是个‘拧骨头’,今儿我算开眼了。”
      “半个钟头过去,连点影子都没瞧见。”

      二楼雕花栏杆围着的雅座里,三位公子哥儿围坐。圆桌上茶点狼藉,瓜子壳堆成小山。

      左边的话音刚落,右边的便抓了把瓜子接茬:“今儿未必,”下巴往下一努,“喏,瞧见没,白底红日旗。”

      再看军官旁边的男人,奴颜婢膝的模样像极了一条狗,“这秦二爷,骨头还没唱戏的硬。他袁笙雪今儿个敢给这些人吃闭门羹,赶明儿我定包他个十场八场!”

      “您说是吧,三哥?”

      镜头偏不给脸,只拍一只缓缓放下茶盏的手。
      骨节分明,白西服袖口熨得一丝不苟,颇有养尊处优的派头。

      他没应声。
      底下却已骚动起来。

      秦二爷额上沁着油汗,赔笑周旋间不住给随从打眼色。

      一段长镜头,穿马褂的管事从敞亮的台前匆匆拐进了光线稍暗的幕后,成排的戏服堆在架子上,下边垒着几个大衣箱,配角们正挤在一块上妆更衣,有聊有笑。

      管事经过,啐了一口,泄火似的叫骂了几句,踏进最里头的单间。

      门一合上,瞬间安静。

      朦胧柔黄的光晕里,一个只着雪白里衣的背影正对镜描妆。那修长的手指拈着笔,在眉眼间细细勾勒,举止间瞧不出丝毫慌张。

      管事的好声好气地劝,可描妆的人一点眼神也不给,傲得像块硬骨头。

      外边的几位军爷等得不耐烦,气急败坏闯进来,严承训饰演的袁笙雪依旧不为所动,反倒按了几泵卸妆的油水,慢悠悠地拭起脸来。

      一番无声对峙,似绷紧的弓弦。
      军爷面上挂不住,登时掏出枪来。

      正待发作——
      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镜头徐徐上移,单看那一身剪裁考究的白西装,书懿便猜到是谁。但当那张脸全然现出时,她不由轻“呀”了一声,居然是开头那醉汉!

      不,该说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鬓发梳得一丝不苟,五官端正硬朗。

      挺帅的。
      影厅里头,听取哇声一片。

      书懿玩心腾起,故意向右靠去,俯在某人的耳边小小声地“哇”了下,结果,脸颊又被捏了捏,对上一双醋意涌动的眼。

      影片还在继续。

      一番出手解围,众人才晓得这位气度不凡的少爷,原是叶公馆行三的叶长风。

      彼时正年少,公子风流恣意,引那“杜丽娘”惊梦一场,半生就此荒唐。

      大抵是为了过审,那些情愫滋长的片段都被剪得七零八落。日复一日的包场听戏,夜复一夜的红烛相对,落在外人眼里,成了一桩伤风败俗的龌龊事。

      叶家老太太听闻孙子跟一男戏子整日厮混,气得手中茶盏“啪”地碎在地上,再加上世道不太平,直接中风,叶家上下乱成一锅粥。

      为使老太太安心,叶家先斩后奏,瞒着叶长风帮他配了个八字合适又门当户对的姑娘,美名其曰——冲喜!

      这事,左遮右掩,依旧传进袁笙雪的耳朵里。

      那日黄昏,他照例对镜描眉。
      铜镜里映着身后踱步的叶三少,鞋底都快磨出火星子。

      他借着镜子,暗暗觑一眼,募地笑起来:“你这门亲事可真逗。为了赶时辰,正正好定在清明前。也不知是冲喜,还是……”

      他指尖蘸了胭脂,在唇上细细抹开,“赶着去上坟呢。”

      末尾两字掷地有声,叶长风脚步一滞,定定看向他。
      双手无措地揉搓着,欲上前,但又不知说些什么好,进退两难。

      一室死寂。
      袁笙雪专注调整点翠头面,老旧的滤镜下,闪动着珠光。

      一张抹了浓重粉墨的脸柔美俊俏。

      不知怎的,书懿想到曾经听过的一句话,真正能称之为神颜的,一定是美得雌雄莫辨。而这种美,恰恰是西方骨与东方皮的完美结合,女性不失英气,男性则留有几分柔和。

      怪不得。
      书懿翘起腿,单手撑起下巴,稍往前倾,细细看这一帧帧特写。

      怪不得沈决明会找严承训反串旦角。
      抛开他仪态够合适,眼神戏也是一绝。

      前半部分,除了登台演出和军官对峙,他的台词几乎为零,纯靠眼神表达喜怒哀乐。而如今,他开口,但开口前,又借着镜子审视起自己。

      “这亲事,你是真愿结?”
      木梳搁在妆台上,声响清脆。

      叶长风先一愣,深思过后,不知是真下定决心,还是暂时的应付:“不,不结。”

      “那——”镜前人忽地转身,“你怕死么?”

      胭脂染就的唇轻启:

      “你敢不敢,”
      “随我一块去死?”

      死寂。
      又是长久的死寂。

      叶长风望着地上两道纠缠的影子,心绪像回转了好几个弯,最终落了地。

      “好。”

      他答得干脆,
      却始终不敢抬眼。

      就这样,喜字还未贴上窗棂,他们先吞了鸦片。
      殷红的血从唇角蜿蜒而下,像拜堂时系的红绸,两具身躯交叠着倒下,倒进那铺满大红锦被的合欢床。

      书懿眉头蹙起,陷入困惑。
      叶长风死了,那开头醉汉是怎么一回事?

      不等书懿开口问,银幕里,阴森夤夜,本应该死去的叶长风惶惶惊醒,双眼睁圆,充满恐惧。

      他扭动僵硬的脖颈,看着身边早已没有气息的男人,吓得坐起,疯了似的,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后来,无人知晓一代名角为何暴毙屋中。
      只知那日叶三少爷的婚事办得格外盛大。
      ……

      “啊呸!”小男孩听到这,愤慨地朝墙角吐口唾沫,“这唱戏的瞎了眼,瞧上这么个玩意儿!”

      他朝醉汉扬扬下巴,“老东西,这事你打哪儿淘换来的?”

      那醉汉似乎还没从旧事里缓过神,双眼空洞,喃喃低语:“哪儿听来的……哪儿……啊,是我做的梦啊。”说着,他怪笑起来,笑得狰狞凄惨。

      “什么?!”小男孩噌的一下站起,气道,“假的啊?!”

      “不然呢?”

      小男孩深深感受到欺骗,耍无赖般夺回自己的一角钱,冲醉汉做了个鬼脸:“再不听你放狗屁,以后滚远点儿瘫着去!要不介,我见天儿嚷嚷你是‘拍花子’!”

      话落,哒哒哒,蹬着腿跑了。
      转瞬间,只剩醉汉一人。

      收音机恰好放到那一节选段,细细的戏腔悠悠荡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要真是梦……”
      “就好了。”

      ……

      结束了。
      书懿在位置上缓了好一会儿,被严承训牵着,顺人潮离开。

      出来后,她掏出手机搜影评。
      有人说共食鸦片那里,袁笙雪没给叶长风添太多,但给自己的,是致死量。

      他啊,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袁笙雪那么傲的人,真的会为了心上人自杀吗?”她不太能共情这一段,不禁开口问身侧的扮演者。

      严承训摇摇头:“他不是为心上人,他是为‘情’。”

      “这片子,它不能笼统地归到同性中。”严承训耐着性子,轻声跟她解释。

      说这唱戏和演戏一样,演员入戏了,这个角就成了。

      戏里杜丽娘借游园惊梦遇到柳梦梅,袁笙雪也通过梦接纳叶长风,可能会有人觉得这就是爱情,但其实深挖进去,结合创作背景——也就是“心即理”。

      袁笙雪发现的是情欲,是心中理想化的‘情’,叶长风只是寄托的对象,换成其他男女都可以。

      但‘爱人’的怯懦,当时社会的灰暗,他发现跟梦有很大差别,不愿意和这个时代合污,决定困在美梦里。

      真的做到了为“情”生,为“情”死。

      严承训讲得细,书懿认真聆听着,不知不觉顺人潮走到影院门口。她沉默着,将主旨捋了个大概,恍然悟道:“他入戏了,又不愿意出戏。”

      真杜丽娘碰上假柳梦梅。
      结局,当然是悲剧。

      “也是。”她深吸一口气,再看影院前挂着的双人海报,“好的爱情,很少存在于现实。”

      哪有那么多的坚定与长相厮守。
      全是谎言与背叛。

      严承训站在她斜后方,注意到她身侧握拳的手。静静看了两三秒,他上前握住:“走吧。”

      书懿点点头,刚转过身,一身材高挑的男人蹦到严承训面前,仔仔细细盯了两秒,压声惊讶道:“真是你啊,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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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推推预收:py转正/挖墙脚《春光乍现》,寄养年龄差《第几场雨了》,双向暗恋《荒雨季》。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