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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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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清晨,一开卧室门,映入眼帘的,是雾蒙蒙的天色。
王槐英和黄荆祖孙俩五点钟就起床了。
两人轻手轻脚地洗漱,收拾好前一晚放在晒谷坪上的农具和水壶,从院子土墙的小门出去了。
她们连小厅的里门都没开,怕吵醒还在熟睡的植成乔。
再过一个多月,春花生的收获季节就到了,这段时间还要再做一下田间管理。
王槐英在前面翻土除草,手上的锄头按着“浅、深、浅”的原则,一下一下地抬起、落地。
两人隔着半个田垄的距离,王槐英怕锄头磕到黄荆,一直叫她离远点。
黄荆跟在后面,把散开的土重新压在薄膜上,她看着那些破膜拱土而出的绿色花生苗,短胖的叶子上面还有细细的绒,有些还长了白色的小花。
祖孙俩忙活到太阳升起,明晃晃地扎眼,邻田的阿姨过来摘辣椒了,她们才收拾东西回家。
太阳把田埂上的露水都烘干了不少,黄荆走过的时候能感觉到,裤脚边不是湿润的。
黄荆拿起篮子里水壶旁王槐英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快八点了。
“奶奶,我先不买手机了,以后再说吧。”她忽然说。
“怎么不买了?”王槐英挑着农具,揩着额头上的细汗,侧着头问她。
“好像手机也不是非买不可,反正之前也没买,学校有什么事情,短信会发到你手机上,所以不买也没关系。而且,最近花了不少钱吧,先不买了,以后有需要了再说吧。”
“小女,不要心疼钱,打那张床没花多少钱,再说,手边没钱了我可以去镇上取钱,不用担心这,你就好好上学就行了,买个手机方便,我看对门的小女,也拿着个大屏手机,你也不能缺。”
“哎呀,我不是客套,是真的觉得不用买,而且我平时也不去外面,不是在家就是在学校,在学校有事的话,我大不了有需要就问植成乔借,他有两个手机呢,真不用,就这么说定了啊。”
心口不一的人,说话速度就会不自觉猛增。
黄荆走快了两步,王槐英在后面乐呵呵地笑,“都十几岁了,真是一点都没变,找不到理由、辩不赢了,就□□跑走……”
两人依旧走小门回家,王槐英放下东西先去洗脸洗手,黄荆看到小厅的后门和正门都开了,没冲鞋子也没洗脚,就走了进去。
小厅中间的布帘已经拉开了,植成乔不在里面。
她跨出正门门槛,看见植成乔端了个小凳子坐在门槛旁边,直愣愣地盯着门前的短坡。
他感觉到旁边有人,才仰头看她。
黄荆站在那,额前的头发汗湿了,手臂上灰扑扑的,拖鞋边也都是结块的泥巴。
黄荆看着他笑,觉得现在植成乔的面貌和前几天冒险搅一趟浑水的中学生形象无法重合,倒像个听话在家守门的小狗。
“怎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俯视着他,居高临下地问。
“你怎么不叫我?”植成乔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让黄荆觉得有趣急了,特别想继续逗他。
“你是病人啊,叫你大早上上工也太没人性了,而且,奶奶也没叫你,你怎么光怪我?”
她就这样明知故问地笑着。
植成乔猛得站起来,不和她争,扯着她去小院子。
“快点,洗手洗脸。”植成乔帮她压水,脸色没变,看不出有没有生气,但是拿枪带调的抱怨和气鼓鼓的声音,黄荆都捕捉到了,一点都不落下。
“干嘛啊,不就是去修花生土没叫你嘛,又不是把你扔下了,不叫你干活你还赌气啊?”她洗个手跟洗条活鱼似的,水花四溅,植成乔的短袖上都瞧得见水滴点点。
“下次叫我。”植成乔拿过墙沿上她的洗脸毛巾,递给她。
“知道了,就算不叫你干活,也带你去看着,行了吧,十几岁的男生了,怎么这么粘人啊?”
黄荆打湿了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说,声音透过水汽和毛巾传出来,闷闷的,糯糯的,让植成乔想到了镇上小摊贩卖的糯米切糕。
黄荆简单洗漱完,就把晒谷坪上的农具理了理,一件件放回屋檐下。
王槐英在做早餐,两个孩子就靠着土墙坐着等饭吃。
黄荆依旧坐在木梯子的第三格,植成乔端了个靠背木椅子,两人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矮李子树。
“春花生大概七八月出土收获,那时候我们已经放暑假了。”植成乔说。
“是啊,下周就要进行期末考试了,我觉得没戏。”
“什么没戏?”植成乔问。
“我前段时间在想,要不要出人意料地考个好成绩,然后初三分班的时候去到尖子班,这样的话,就可以躲开王力鹏他们了。不过最近抓紧学了学,觉得没戏,不是一时半会儿追得上,而且他也不在嘉禾了,就顺其自然吧。”
现在提到这个人,就像提到一个故人似的,不过,黄荆没来由地感觉自己不会再遇见这个人。
“他都被开除了,听别人在学校水群里说,他好像也被带去管教了几天,反正应该没什么机会见到,而且他应该住得比较远,你看他每周都和别人拼车回家。”植成乔摆出一件件事情,推倒黄荆的不确定。
黄荆张了张嘴巴,又不说话了,若有所思。
“发什么愣?”植成乔把她的意识拉回此时此刻。
“就是想,其他几个人呢?王力鹏不在学校了,其他人会怎么样?”
“你不是还担心他们吧?自己背上的擦伤多少天才好,管他们怎么样,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的跟班,没有靠山,就没有狐假虎威的气势了。”
“不是……我没有担心他们,就是觉得奇怪。”黄荆跟他解释,“之前他们……欺负我的时候,其实我看得出来剩下四个人有时候也犹豫,但还是会旁观,或者服从王力鹏的命令,不管怎么样,总之不会帮我。但是,上周一,王力鹏拽着我撞窗棂的时候,有个人表现得……很反常,就忽然帮了我一把,我很惊讶。”
“可能那个人是良心发现?人的想法是捉摸不定的,善恶一念间,但是你不能因为他拉了你一把,看到这点善意,就觉得以前他推你几十次的恶意都能被原谅吧?那样你受的伤也太徒然了。”他说着说着,想到了那天黄荆被绑在树上的场景,更加气愤。
“当然不会忘,我巴不得以后不用见到他们,这样就不用再想起过去那些事情了,想一遍我就像是在把过去重演一遍,自虐一样,没必要。”
黄荆想到个事情,又给植成乔下命令,“植成乔,等会儿吃过饭,你要不要回家收拾东西?不回的话,就写个东西。”
“不回,昨天回水西塘拿了手机都没回家,本来也没什么东西。”植成乔摇头,“我要写什么?”
“我有个本子,算是我的‘痛苦记录手册’,但是,你也可以把它当做‘断痛手册’,借你用一下。你,一字一句地把你上周一受伤的过程记下来。”
她语气很认真,不容拒绝。
“为什么啊?”
“因为你吓坏我了!我要记下来。以前,我感觉每一次感受痛苦的时候,时间都变慢了,非常难捱。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痛,但这件事闹这么大,耽搁这么久,肯定不是小事情,你要记住,我也要记住,还有,一定是下不为例了。”
黄荆说着说着,无意识皱着眉瘪着嘴,差点没忍住要哭了,气不过,狠狠拍了植成乔的手臂一下,又扭过头去另一边。
植成乔知道那天的事情其实一直令黄荆耿耿于怀。
最近事情太多了,她要在医院跑来跑去,要在病床旁边陪护自己,要帮忙去到陌生的村子取东西,还要照顾自己作为病人的情绪,回家又要帮着奶奶干农活。
将近一周,她都处于真空状态,没有时间发泄情绪,只能维持冷静轻松的状态应对各种事情。
“对不起。”植成乔不知道该怎么传达慰藉之心,握住了她的手腕,没意识到这算是多么亲昵的动作。
他着急,只说没事的、别伤心、以后都不会了。
黄荆快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撒开他的手,然后一边问王槐英要不要帮忙,一边走向厨房。
植成乔看着被撇开的手,坐在椅子上发愣,他的手心变得滚烫,但明明黄荆刚刚冲过井水,手腕是清凉的,而且手腕上也没有什么伤痕,就是软软的,有些滑腻。
他甚至不知道热源到底是哪里,烫意就不由分说,从手心钻到脑子里。
吃饭的时候,王槐英问植成乔睡不睡得着、吃不吃得惯,他都点头,说觉得很自在,王槐英也点着头说这样就好。
放下碗筷,王槐英斟酌了一下,又问植成乔,“小仔,你想不想和我们住在一起?”
植成乔被这突如其来的询问敲晕了,说不出话,黄荆闻言有些诧异,盯着王槐英,“奶奶,你……”
王槐英看向黄荆,又转头看了看植成乔,缓缓开口。
“小仔,小女,你们在医院的时候,我一个人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我五十多岁了,这一辈子也是经历了千道磨炼,见过百桩喜事,看很多事情都不觉得怪了,好的坏的都差不多。十几岁还在做女儿的时候,我的爷娘,一个疼我,一个恼我,日子算过得不好不坏,虽然没有文化,但也是自在活了几十年。后来,我和小女的爷爷结婚,平平淡淡过了十几年,受了十几年的照顾,那是我过得最得意的十几年。但是命数猜不到啊,他一句话不留就走了,后来我没着没落地过着,忽然就要面对一个人带三个娃娃的生活,忙得像鬼像神,但又被三个娃娃猜疑顾忌。其实,被赶回来这里住的时候,头两天我真是日日偷着哭,哭老公走了、哭自己又被抛下了、哭孩子没良心了,又哭村里人的烂舌根歪脑子,感觉世界上没有活头了,但再怎么哭生活是也没变化。后来,我习惯了,能接受了,反正和小女的爷爷刚结婚也是在这里住,我一个人也没人打扰,三个娃娃我养了一场,没灾没痛的,到头来闹成这样,就算是各自散了吧,而且我在这里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也算自由清净。再后来,我的那三个娃娃倒是不再联系了,小女却被送到我这里,是他们作孽,但对我和小女来说,也是缘分。同样的,放在你身上也说得过去,你个我们,也是这么个缘分。”
“小仔,我们小女以前也没说过有什么朋友,能和你这样亲,我想你不会是坏人。而且,你们年纪这么轻,受伤了都能相互扶持,我吃惊,也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老会死的,我就怕小女没有人陪着,但又不想把她送回去她爷娘那里,你也是一个人住,难免辛苦冷落,不如就我们三个一起住吧,现在我们互相照料着,以后我要是去找小女她爷爷了,你们就互相照料,大家都是被抛弃过的人,一定不会忍心自己去抛弃别人的,你们说呢?”
植成乔听得发愣,被王槐英对前半生的描述感到哀婉,又被她的真诚邀请和带着托孤意味的托付震撼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荆红了眼,望着王槐英,恳切地说,“奶奶你在说什么啊,不用担心我的未来,而且等我长大,我会照顾你。”
“小女,我当然知道这些,但我是真的希望小仔可以和我们一起住,不是一时间可怜或者同情才说的,也不是单纯为了给你找个伴……”
“奶奶,”植成乔插话,“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愿意在这里跟你们一起住,每时每刻,有需要的时候,我都会照顾黄荆,我也会照顾您,同样的,我也需要你们照顾我,只是麻烦了。”
王槐英苍老的双眼闪着熠熠的微光,轻笑着点头。
黄荆双眼通红,最近事情太多了,王槐英的一番话又翻开了过去的回忆,她的情绪有些收不住。
“黄荆,那我可以住进你家里吗?”植成乔争取这个家里另一位主要成员的要求。
黄荆眨了眨眼睛,边喝水掩饰自己的情绪崩溃。
她抿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玻璃杯敲在木桌子上,发出清脆声响。
“住就住吧,你习惯就行,而且反正你一个人……但是,你在这里住的话,要帮忙干活。”
她的鼻音都没消下去,就假模假式地命令人,其实一点气势都没有,倒像是受了委屈,在控诉。
饭后,王槐英在院子里晒辣椒,剥陈年花生种子,黄荆和植成乔帮着收拾完碗筷。
黄荆把那个本子拿出来,两人清出半张餐桌,坐在一边。
她叫植成乔写,然后自己看书。
“你不介意我看你以前的记录吗?”植成乔还没有翻开它。
“写吧,上午我还不知道从此要和你一起生活,都没介意,现在更不介意了。除了我,只有你知道它。”黄荆没抬头。
植成乔于是不再多问,他知道黄荆现在还沉湎在各种复杂的情绪里。
他拿起笔写着,笔尖擦过纸张,发出细细沙沙的声响。
“黄荆,不要觉得有负担,我不完全是因为奶奶说的话才答应的,也没觉得承受了压力,听的时候震惊是因为没有人这样主动邀请过我在某一处落脚,我只是觉得忽然有了目的地而恍惚。我很乐意和你们在一起生活,特别是你,我很乐意进入你的世界。”
他一边记录一边诉说,轻轻地讲,慢慢地写。
黄荆翻书的手一顿,抬头。
“你这次骗人了吗?”她直视他的双眼。
“没有。”他坐得板正,答得铿锵。
“知道了,那你写完可以看以前的记录,看的时候,就帮我多分走一些记忆吧。”
“好。”
外面起了风,被太阳一照,风改了轨迹,但依旧没形状,只是有声无影得扫过了门外不远处几颗黄荆树的薄叶子,吹得叶底的小花飘摇欲坠,恍若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