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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京城的东街热闹非凡,茶馆琴楼,歌舞伎乐。这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了,若是揣着一包金子从街这头开始逛,不到晚上包袱里就会空空如也,而这时,还没有走到街那头。
      繁花渐欲迷人眼,这是京城的销金窟,也是温柔乡。

      二层红色小楼上,莺莺燕燕斜倚靠着栏杆,向过往行人抛下媚眼,嬉笑挑逗中,听见有人娇唤一声:
      “周公子!”

      满楼红颜尽低头。
      千娇百媚的眼波流转,都系于被呼唤的那一人之身。红尘繁华间,薄衫长靴,一折纸扇,蓦然回首,不知谁的手绢随风飘下,飘飘荡荡,倏忽抬起一只手,拦住将要飘走的香风。
      “哪位姐姐喊我?”

      周公子捏着手帕,见帕上绣着一只鸟雀,他浅笑道:“若要拦我,只唤一声便是,何必劳动青鸟传信。”
      楼上歌姬们红了脸,谁不喜欢风度翩翩又进退有度的少年郎?有年纪小的歌姬胆子大,先开口道:“周公子何不上来坐会儿,我们姐妹都想听你说故事了。”

      周公子弯弯眼睛,他眼型很有特点,笑起来时微微狭长,像狐狸一样。
      “姐姐们厚待,只是我今日有事,怕要辜负美意。”

      有人好奇:“你有什么事?”
      周公子将手绢系在小楼门上,遥遥道:
      “奉命进宫,写话本子。”

      楼上的莺燕们可惜起来。
      虽然可惜,也有些盼望在里头。因为她们都喜欢周公子写的话本子。
      什么才子佳人、夜半幽会……都是她们最厌倦的,这类话本子太多了,写的各个世家小姐如同不知世事的痴儿,见了个书生就不要命地倒贴。书生爱看,她们可不爱看。
      不就是男人么,她们见多了,有什么稀奇的。

      但周公子的话本子独树一帜,他从不写才子佳人,他爱写侠女刀客,写江湖浪荡,命悬一线,也写厉鬼和妖魔。
      总之,周公子的话本子是东街最受欢迎的读物,没有茶馆不说他的书,没有人不在茶余饭后买上一本。

      周公子常住在东街后头的巷子里,与小楼隔街遥望,他惯常来东街转悠,说是为了写话本子搜集素材,在茶馆一坐便是一下午,喝茶,听曲儿,也听过路旅人说世上奇事怪事,都揉进他的话本子里,成为一纸又一纸的荒唐言。

      “周公子——这一去何时回来呀?”
      远去的身影没有回应,只摆了摆手,不知意思是明日就回,还是不要再等。

      大武四百年底蕴,宫城瑰丽非常,从京城的最外望过去,就能看见高耸的金色屋顶,在阳光下绽放出纯净光华,映亮了塔下一片蓬沛绿意。
      寓意权利的至高无上,不可玷污。
      高低错落的宫殿连成一片,大多是赤墙金瓦,琉璃贝母作饰,青石板一丝不苟,铺成前途无量的康庄大道。

      周公子等在殿前,站的腿有点酸。
      早知道就吃饱了饭再来了。

      不过,也确实是他太好奇,好奇人们口中,藏在深宫里只爱玩乐不爱政务的皇帝到底长什么样。
      满京城……不,满天下都知道,大武当今的皇帝是个废物,吃喝玩乐样样在行,正事儿一点不干,全靠着摄政王叶阚才撑起整个大武的运转。
      但周公子不这么想。
      一个热爱吃喝玩乐的皇帝怎么会不建行宫,不兴土木,不见外人,藏在宫里二十年不出门呢?倒更像个困住宫里的囚徒。

      没等多久,殿门终于开了。周公子随宫女入内拜见,一抬头,却愣住了。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不是什么热爱吃喝玩乐的肥头大耳形象,正相反,皇帝非常年轻,神采淡淡,垂眼看过来时,像神明悲悯世人。
      他没有华服锦衣,只是一身薄软寝衣,长发披散,赤脚踩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自己刚出的话本子,见到来人,随手搁在一边。

      “你便是周公子?”宋然挥手示意宫女退下。
      但很显然,宫女并不会听他的。太监总管全福叮嘱过,皇帝与宫外的人见面时必须在一旁盯着,于是她们只是退到门边,垂着脑袋默不作声。
      周公子答到:“草民周泽,拜见陛下。”

      宋然捏着手里珠串,一珠一珠地拨弄,随口问些无关痛痒的话,实际上却在心里快速盘算,如何在叶阚耳目在场的情况下,和周公子说点有用的话。

      他不是随便找的一个人,找周公子,自然是有原因的。
      在小皇帝的记忆里,他最喜欢看话本子,其中周公子的话本子最好看,什么光怪陆离的故事都有,小皇帝收藏了一堆,但宋然看中的却不是他的话本子,而是话本子背后隐藏的东西。
      很显然,周公子对大武知之甚多,才能在话本子中将各地风土人情写的惟妙惟俏,仿佛置身其中。
      而宋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了解大武。

      如果更幸运……宋然记得听宫女们闲话时说起过,这周泽是个落榜书生,以写话本谋生。
      从话本子的内容来看,作者明显腹有诗书,别有思想,但封建王朝因循守旧,不被重用,很有可能是沧海遗珠。
      总之,宋然决定赌一把。

      “你的新书很有意思,反派尤其有血有肉,看得朕欲罢不能……现在写到哪里了?”
      周公子规规矩矩答到:“刚写一半。”
      宋然兴致勃勃:“朕觉得,新书里像赵权这类的角色,实在多余,将他拿掉吧。”
      周公子心里“突”了一下。

      赵权的确是他写的一个角色,但这个角色是故事里的大反派,他的故事好看就在反派和主角斗智斗勇,赵权前期不断限制主角,让主角动弹不得,后期就会全部奉还,这是他的老套路了。
      皇帝前一句话还在夸奖他书里反派写的有血有肉,怎么到这本突然成“多余”了?

      周公子抬头看一眼宋然,见他表情如常,便答到:“可是拿掉了赵权,谁来给主角儿造势呢?”

      “何必非得造势呢?你这样写了几本书,难道不觉得腻味?难道不想换条路子走?”
      皇帝俯下身来,目光饶有兴味,充满了诱惑,鼓励得他跃跃欲试:
      “天下的路这么多,你眼前就是一条。赵权这样的人太碍事了,你帮朕拿掉他,想要什么,朕都许你。”

      周公子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忽然听懂了。
      这皇帝,不仅不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而且头脑十分清醒。
      他自比他书中处处受限的主角,在问他能不能……帮他除掉反派。
      反派是谁?

      反派还能是谁!

      周公子下意识要偏头去看宫女,又立刻意识到了不能妄动,生生忍了下来,只当在聊寻常话本子,恭敬道:“陛下说的是,赵权这类角色,草民写的确实太多了,该换一换,不知陛下以为,换什么角色合适呢?”

      窗外夏日酷暑,熏得人昏昏欲睡,宫女们不耐听他们聊什么话本子的事情,强撑着精神才没睡过去。
      蝉鸣一声长过一声,似要把整个夏季都拉到时间尽头。

      “就换个……蒙尘明珠,壮志难酬,只能被迫窝在市井里谋生,一朝被发掘出来,光耀九州大地的故事——你以为如何?”

      字字如同炸雷,将周公子的思绪轰得一干二净。

      蒙尘明珠,光耀九州。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样词汇了。
      第一次听,好像是在幼时,他五岁熟读四书,七岁出口成章,家族以他为荣,人人视他为未来朝中中流砥柱。
      后来一朝梦碎,永不翻身。
      周泽的手有点控制不住轻微发抖。

      他可以想象的出来皇帝现在是什么处境。必然四面临敌,走投无路,才会在这样的场景下,招揽一个无权无势,仅仅只是见了一面的人。
      而他,则是要拿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去赌。

      周公子曾经满腔抱负,就像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读书人一样,但他也深知世事无常,尤其深宫之内,一朝踏错,万劫不复。
      他现在虽然没权没势,但尚能裹腹,又仗着这张脸和一肚子故事,常有秦楼楚馆的美人做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也算潇洒快活。

      真的要踏上这条不知生死的路吗?

      周公子低着头,宋然看不清他的表情,每一秒,都比无限拉长的蝉鸣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好像只过了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有人低低笑了一声。
      周公子抬起脸,一双狐狸眼弯弯:
      “陛下拟的话本子,比草民想的有趣多了,草民定不负圣命——将话本子改到陛下满意为止。”

      太有趣了……太有趣了!
      周公子兴奋地微微发抖,几乎控制不住要笑出声来。
      原来深宫之中还上演着这样一出少年天子斗权臣的戏码,他怎么能错过!
      至于身家性命啊——就当成入园听戏的票钱了吧。

      宋然微微点头,清透如琉璃珠般的眼眸微微眯起来点,对人的回答十分满意。
      宫中遍是叶阚的人手,他不能冒险收买,但宫外这些“下等人”,就是灯下黑了。
      在小皇帝的记忆里,全福没少到宫外给他找各类杂耍艺人供他消遣,因此,他在这方面提一些要求也不算引人注目。

      “如此,你便将话本子好好改改,明日再呈上来,朕为你好好参谋参谋。”

      周公子应诺退去,殿内又恢复了原本的了无生机。

      宫里的宫女太监,除了雍王允许的个别人以外,一概不敢和皇帝说话,小皇帝幼时喜欢自言自语,或者和檐上的鸟雀逗趣,宋然却巴不得如此。
      没人熟悉他,他才好继续装下去。

      这副身子虚弱,刚和周公子说了一会儿话,就有些乏得打瞌睡,迷迷糊糊间,宋然听到殿外有喧嚷声传来。

      “长公主!请留步!”
      “雍王特地叮嘱过奴才,陛下大病初愈,身子尚未好全,少见客为宜。”
      寝殿前,一袭绛紫宫裙的清雅女子被几个小太监拦住脚步,宫女太监们拥簇成一团,生怕女子有半只脚踏进了门槛。
      宋稚气极反笑:“我弟弟昏迷三日,你们不让我去探望,也不透露病情,如今好容易苏醒,又不许我们见面,怎么,他叶闞要觉得我这长公主多余碍事,便废掉我好了!”
      几个小太监小宫女登时吓得不敢说话,还齐齐堵着门,不肯让宋稚进大殿。

      “平日里我在寝殿说些什么小话,你们都要传到那叶贼耳朵里,今日这句也大可一并传过去!”
      这群太监宫女约莫十二三岁,未曾见过长公主这般骇人的气势,登时软了膝盖跪在地上,痛哭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雍王殿下吩咐了不能让长公主进殿,您今日进殿,明日奴才们的脑袋就要搬家,求长公主高抬贵手,饶过我们性命吧!”
      哭声太过惊骇恐惧,宋稚冲撞的步伐稍稍一顿。
      她不是一个千娇百宠长大的公主。
      母后和父皇前后离世后,她在宫中尝尽人情冷暖,又何尝不知高墙之内,多的是身不由己、只求一餐温饱的可怜人。

      僵持中,身后有人虚弱道:“咳……是长姐来看朕了么?”
      声音如清泉润玉,带着未褪尽的青涩,只是疲态难掩,听起来重病刚愈。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们登时缩头如鹌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不敢答话。
      宋稚顿时忍不住泪水,也顾不上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小宫女们,急忙道:“子明!你当真好起来了?”

      宋然这些日子刚刚能下床多走几步,索性来到殿外,对地上的小太监们道:“咳……雍王体恤朕,不愿朕劳费心神,朕心里知道,正巧今日刚刚恢复些,朕到殿外走一走散散心,权当是巧合碰上长姐,不算长姐进殿,如此,你们也不必被全福问责了。”
      几个小太监彼此看了看,犹疑不决。
      “还是说,我与长姐谈话,你们也要旁听不成?”

      几个小太监慌忙摇头,他们可不像全福张云那样有雍王直接护着,都是最底层奉命行事的小喽啰,两边都怕得罪,只要是全福没明白吩咐的事,就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当即达成共识慌忙点头,捂紧嘴连忙退下,只当没有看见。

      宋稚心疼地挽过宋然手臂,走到一无人亭阁处,来回瞧他的脸:“还是这么瘦,脸色也差了……子明,你实话同我讲,你生病是不是叶闞下的手?”
      这是皇帝宋子明唯一的姐姐,也是他从小到大惟一能接触到的自己人了,姐弟两个人都被困在宫里相依为命,只有和她说话时,宋然才能松下防备。

      宋然握着长姐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有如常人家互相挂心的姐弟般:“长姐莫要忧心,叶闞现在还不能杀朕,他得留着朕的命,直到收拢朔北和东海的兵权呢。”

      这话一出,宋稚有些意外。
      他这位胞弟没得过什么好的教养,从小到大,在宫里能说上话的人都不算多,仅识得的一些经文典籍还是她教的,更不要说看什么兵书有什么见识了。

      可这一句话,断然不是一个困在宫中豢养的傀儡能讲出的见解。

      “何出此言?”
      长公主自小看着宋然长大,不能一下子推翻原本的性格,还要一步步来,宋然缓声道:“朕前日见到了朔北归来的萧将军。”
      此话只说了半句,留下无尽想象空间。

      宋稚蓦地一滞,抬起眼来,象征皇室血脉的琥珀瞳紧紧盯着宋然,抓紧宋然的衣袖的手忽然松开,声音也沉下来:
      “萧氏一脉自建国来便是我大武的中流砥柱,萧老将军更是赤胆忠心,可父皇指那萧钦延为叶贼义子,他这些年全在为叶闞做事,是叶贼最忠实的刀,陛下……怎么突然想去找他?”

      宋然想了想那刀口的凛冽和充斥杀意的双目,心说自己也是没别的招了,不说自己未来夺权肯定需要武力支持,就说将来肃清朝堂时万一弄不好杀错人,可是会葬送半壁江山的,必须要找个稳妥可靠的人参谋才行。
      但是在叶闞的严密监控下,小皇帝的生长环境里接触到的全是后宫的太监宫女,朝堂上的人都认不全,更不要说常年在外征战讨伐的武将了。

      总而言之,无论用什么方法,萧钦延这个人他必须弄到手。

      “长姐安心。小萧将军与朕一见如故,十分照拂朕,只是碍于雍王才故作冷漠。”
      总之为了能安抚宋稚,撒撒谎也没什么,这一滩浑水他迟早搅合干净,眼下不过是提前几年给姐姐安心罢了。

      先皇去世时,长公主宋稚也不过十三岁,那时自身尚且难保,还要在想方设法保护三岁的小皇帝。
      宋子明是个用得着的傀儡,在宫里都受尽钳制,何况宋稚一个没什么大用的公主。

      这些年姐弟二人在深宫中经历的坎坷和心酸,在继承了宋子明的记忆后也统统承接了过来。
      宋然记不清有多少次,全福因为他找宫女聊天而克扣他的饮食,导致他饿了几天,几乎要昏过去。宋稚把午餐时的馒头偷偷塞进袖子里,借着探望他的机会偷偷给他吃,才让宋然没有过早夭折。
      宋稚的小臂上经常因为藏馒头被烫得发红。

      宋然此刻不愿她忧心。

      “长姐,这些年,你一直在后宫中竭力照拂朕,着实辛苦。如今朕已加冠,长姐可以依靠朕了。”宋然弯弯眼睛。

      宋稚微微点头,目光偏向一边,束手而立:“若有我能帮上忙的,陛下定要知会我。”
      宋然想了想,还真想起一桩:“我确实有事要问一问长姐。”

      宋稚问道:“何事?”
      “我记得……长姐从前与我说过,谁家的女儿喜欢舞枪弄棒,还曾进宫献过剑舞来着?”

      宋稚愣了一下:“你说宁铁衣?”
      宋然顺口一问,没想到真问出了结果,他连忙问道:“是真学过武,还是戏耍玩乐而已?”
      宋稚那时候年纪也小,记不太清:“宁校尉家二小姐桀骜不驯、英武了得,和秦氏嫡长子秦予成青梅竹马,是军营里一起长大的情谊。曾在中秋宫宴时献过剑舞,身姿不输男子……陛下怎么想起她了?”

      “我想见她一面,难吗?”
      宋稚摇摇头:“可惜了,听说她是庶出的女儿,从前她能进宫献舞,也是因为小娘在宁校尉那里得势,宁校尉爱屋及乌,但近来已经许多年不在宫宴上见过她,想来她如今日子并不好过。”
      宋然思量道:“如此看来,我更要见她一面了。”

      宋稚问道:“陛下为何想见她?”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自然是去给她送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要想反杀叶阚,必须培养一群完全听命于自己、忠诚于自己的人,替自己收集情报,做暗地里的工作,是刺客,也是探子,还能做卧底和护卫,必要时,是能冲锋陷阵的敢死队。
      宋然打算把这个组织叫做“天眼”,喻意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像一只眼睛默默注视一切。

      而天眼的领袖,也要找不被人留意的人。
      周公子是一个,宁铁衣是第二个。

      宋稚也不再问,只嘱咐道:“只怕你们见一面都难,无论是宁校尉还是宁夫人,都不是好相与的……何况,你身边都是盯着你的人,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要慎重再慎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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