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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京城,宁府,青梧院。
      正是清晨时分,天刚蒙蒙亮,京城的这一端还黑沉沉地落着几颗星子,另一端已被微薄晨曦浸成蟹壳青,透出几分明媚的颜色来。
      一声鸡啼过后,最后几颗碎星也没入绚烂朝阳之中。
      庭院内,有人挥汗如雨。

      “宁夫人来了!”

      院外头不知是谁轻叫了一声,寂静无声的院子忽然动起来。
      奔向院门口的蓝衣侍女率先关上大门,又插上插销,里头的绿衣侍女把院子里摆放整齐的什么长枪棍棒弓箭匕首统统打包塞进暖阁的衣柜里。
      宁府二小姐宁铁衣听见这声惊呼,从容不迫抱着长刀,几步直奔里屋,迅速脱掉练武的短打罩衫扔进床底,将长刀塞进被子里,扯过凳子,无比娴熟地装作睡眼朦胧,坐在梳妆台前揽镜自照。
      分工井然有序,行动行云流水,全程几乎一点杂乱的声音都没出,甚至能看出几分游刃有余来,不知演练过多少次。

      宁夫人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懒起倦梳头的模样。

      “铁衣。”
      宁府当家主母衣着庄重,面容端肃,站在门口唤了一声。
      宁铁衣好似刚回过神来,搁下手中梳子恭敬道:“大娘子,您怎么来了?”

      宁夫人不答话,迈进小寝阁里,四下扫了一圈。
      寝阁不大,一览无余。
      “枕头下的发带,塞得太不仔细了。”
      宁铁衣回过头去一看,朱红色发带从枕头下明晃晃露出半截来,垂在床边。

      “又早起练功了?”
      宁铁衣随手将发带塞回枕头底下,搪塞道:“昨夜看书,睡得晚了些。”
      “不会还是兵法的书吧?”宁夫人不受骗,斜眼看过来,“刀枪棍棒,终究不是女儿家的事,你便是练上一辈子,也比不过那些常年纵横沙场的男子身强体壮,宁家难道能指望着你建功立业吗?”
      “建功立业的事我不敢想,”宁铁衣不卑不亢,“若是哥哥来年春闱能够高中,父亲身上的担子定能轻快些,只恨我不是男儿身,不能替哥哥考试。”

      这话便是明明白白嘲讽宁家嫡出大公子五次科举名落孙山,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不过一个妾室生的丫头!也敢喊大公子哥哥,只怕侮了哥哥二字!”宁夫人的随侍丫头勃然大怒。
      宁夫人抬手打断,冷笑道:“女儿家想出力容易得很,你如今也是出嫁的年纪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会替你寻一门联姻的好亲事,定不能白费你这一番赤子之心。”

      女孩儿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嫁的好了下辈子衣食无忧,嫁不好碰上难伺候的婆家夫家,不出几年就能把这倔丫头消磨的生不如死。

      想到这,宁夫人反而宽心下来了。
      后宅里头见不得光的手段多了去了,要整治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不过轻而易举。

      “倚春、绣冬,把二小姐的玩具收拢起来,扔去柴房烧了,”宁夫人拢了拢耳后鬓发,端庄道,“让二小姐收心好好学学女红,以免将来出嫁时,连自己的嫁衣都绣不出来,平白叫人耻笑,丢宁府的脸。”

      府里人都知道,宁家二小姐宁铁衣不爱红装爱戎装,周岁抓阄时放着妆匣、笔墨和算盘不抓,一把抓住宁校尉腰侧的剑柄。五岁时便会偷跑进宁校尉书房,旁人家女儿识字看《女训》、《女则》,宁铁衣则是看兵法三十六计。七岁的时候学着兵书里的模样舞枪弄棒,从小在宁校尉的东营里混到大,十六斤重的大刀在她手里能舞得虎虎生风,唯独拿起细如牛毛的针线来,便是一塌糊涂。

      侍女们得了令,立刻翻箱倒柜起来,暴风扫落叶一般四处搜寻,不一会儿,各类刀剑兵书扔了一地,铁器碰撞磕损的声音此起彼伏,珍惜书籍撕扯的乱七八糟,飘散满地,仿佛下了一场沉重的铁雨。

      宁铁衣安稳坐在梳妆台前,面不改色,只是注视着宁夫人,眼神无波无澜,好像要将她的脸钉死在记忆里。
      宁夫人叫她盯得得不自在,别过脸去,嘱咐侍女道:“搜仔细点,别落下什么了。”
      倚春应了一声,跨到床前掀开被子,露出一把嵌金丝宝石的乌黑长刀,装饰华贵,掩不住煞气凛然。

      刀柄刻着“乌匣”二字。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费力抬起长刀,哐当一声扔到外头一堆破铜烂铁之中。

      宁铁衣的侍女尖叫:“那是老爷给我家小姐的十岁生辰礼——”
      宁夫人打断道:“我会替你家小姐好好保管,等到出嫁时,必然原封不动封进陪嫁箱子里。”

      后院女儿出嫁,主母按理要准备一套嫁妆,这番话明摆着是要赖掉嫁妆,拿宁铁衣自己的东西抵。
      宁铁衣不恼,轻轻一笑:“倒也不用,这刀我早就不用了,大娘子请便。”

      房间被翻的乱七八糟,直到一件和练武有关的物件都找不出来了,宁夫人一行才满意离去。
      留下满室狼藉。

      委屈得满脸泪水的小侍女立刻蹲下身,把撕碎的书页小心翼翼拼合起来,半天也凑不齐一整页,眼圈通红:“小姐,这件事必定要等老爷回来后告上一状!”

      宁铁衣只是垂眼,拿起梳子继续梳着长发,良久才道:“不必。你以为若是没有父亲的默许,她会如此大张旗鼓来我院里吗?”
      “可,可他们拿走了咱们屋里所有的兵器,又毁了所有书,以后小姐你怕不是真要学女红了!”

      “没有刀,可以用树枝替,没有弓箭,便拿筷子当飞镖练腕力,至于那些书——我早就印在脑子里了。”

      如今的宁铁衣早不是曾经的宁铁衣了。
      曾经小娘受宠,她可以央求父亲带她拜师学武,寻找珍稀兵书,讨要趁手兵器。
      再出格、再不规矩,都有小娘为她兜底。
      那时的宁铁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是嫡出,却比嫡出还要风光百倍。

      人走茶凉,小娘病死后,宁校尉只见新人笑,听不得旧人哭。今年甚至都不曾踏进这院子一步,见见他曾经最疼爱的女儿。任由妻子把对妾室的恨发泄到小女儿身上。

      宁铁衣曾经以为自己拥有最好的父亲和最好的母亲,如今才明白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她不愿意低头,更不愿意去抱着那个男人的腿哀求什么。
      尊严从不是求来的。

      “可是,大娘子若真将小姐许配了一门糟糕的亲事,小姐岂不是掉进火坑里了!”小侍女着急。

      “若是我求父亲,父亲便会给我一门好亲事了吗?何况我要的……根本不是一门好亲事!”

      “咔擦”一声,木梳被生生捏断,宁铁衣随手丢进窗外花丛,从妆台上拿起一条发带,几下便将乌黑长发高高束起。

      没有多余珠宝装饰,不需要涂脂抹粉,正值青春的少女,如同春季迎接第一缕阳光的新叶,只站在那儿就生机勃勃,亮得扎眼。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象不出这副模样戴上厚重凤冠霞帔,躲在轿子里低眉娇羞是什么样子。

      有些鸟儿天生不适合观赏,只适合在荒野中教风雪摧生出坚韧骨翼。

      “宁铁衣,原来你也有今天。”
      宁铁衣回首,窗外站着一位粉罗衫的姑娘,模样比她小不了多少,面颊粉嫩,杏眼含春,一看便是好好教养大的闺阁小姐。是她同父异母的嫡亲妹妹宁寒露。
      “你来做什么?”

      宁寒露四下扫视一圈,矜傲道:“来看你的笑话,宁铁衣,你好狼狈啊,啧啧,看你的……”

      “叫姐姐,”宁铁衣不客气打断她道,“再狼狈也是你姐姐,叫声姐姐来听。”
      宁寒露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气急败坏:“宁铁衣!你做梦!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叫你姐姐!除非我死了!”

      宁铁衣懒洋洋道:“话不要说的太早,日后你嫁出去,当别人的面称我姓名,别人会觉得你没规矩,岂不是坏你苦心经营出来的温柔娴淑的形象?我好心提醒你提前练习练习,免得开口生疏,叫人看出破绽。”
      宁寒露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憋了半晌,狠狠跺脚地面,足足使出了要把地砖都踩碎的力道,脚疼的差点没控制住表情,恶狠狠丢下一句话:“没了父亲的庇护,我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未来的日子长着,宁铁衣,我们走着瞧!”

      ***

      离开青梧院,倚春和绣冬支使小厮们将一堆搜刮来的兵器书籍丢进火炉里。
      倚春愤愤不平:“夫人心软,十几年来不曾为难过她,谁知不是亲生的,究竟养不熟,今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她是真不知道在谁手底下讨生活。”
      绣冬点点头,附和道:“今日一过,二小姐必然也会安分了,她少往秦少将军面前凑,咱们小姐自然有亲近的机会。”

      “二位姐姐,这东西瞧着贵重,怎么收拾好?”一个小厮满脸堆笑,捧着乌匣刀凑过来。
      两位侍女对视一眼,偷偷觎了眼宁夫人的脸色,心领神会,立刻呵斥道:“污了眼的东西!快快烧了,叫人看了心烦!”

      宁夫人一言不发,十几年心头大患终于拔除,她好好地出了一口气。
      火舌蹭地窜出炉台,映亮她半边脸,曾经青春美貌的容颜已经不可避免的染上苍老颜色。
      她以前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儿啊,也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为才子佳人的故事心折落泪。岁月蹉跎,谁能想到,她最好的时日,竟都在一个小妾眼底下忍气吞声。

      “夫人,奴婢盯着这些东西,定一件也不留都烧干净,夫人可要找地方歇一歇?”
      宁夫人摇了摇头。

      这十几年的时光太难熬,满京城都知道宁家宠妾灭妻,一个妾室的女儿仗着宠爱胡作非为,甚至跑到军营里和男人厮混在一起。别人背后议论起来,只说她这个大夫人教不好,还让她的女儿、宁家真正的嫡女一起蒙羞。
      她这个明媒正娶的正妻,十几年来过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活得像个笑话。

      “我要看着这些东西烧完。”

      只有眼睁睁看着她这十几年来压在她头上的恐惧灰飞烟灭,就像当初看着那个青州来的小妾一点点断了气,她才能真正安心。

      滔天火光里,宁夫人终于露出一点舒心的、恬静的笑。
      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个小小庶女终于还是失去了所有靠山。
      她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一旁的侍女见机插话:“恭喜夫人,这日子终于熬出头了!”
      宁夫人长出一口气,欣慰道:“这才哪到哪儿,等日后给寒露许配一门好亲事,压上宁铁衣一头,才算是真的出一口恶气。”

      就在这时,门外,一道声音跌跌撞撞传过来:
      “夫人!宫里来人传旨……要召见二小姐!”

      ***

      皇宫。
      全福烘好茶叶,小火慢煮,白如牛乳的热雾蒸腾起来,他额头上布满细细一层密汗。
      皇帝自从昏迷三日醒来后,行事作派和以前大为不同了。

      宋子明以前虽贪玩,但懦弱怕事,眼下却有几分明知寿命将尽,自暴自弃的昏君模样。

      除了要自己日日变着法儿地找些杂耍的市井乐子给他,更是迷上了歌舞。一开始爱看美人舞袖,袖子看腻了,又要看舞扇,扇子也抛腻了,现在又想看什么剑舞。
      京中不流行剑舞,达官贵人们都爱纤纤杨柳腰,软软樱桃唇,教坊的舞姬们瘦得连剑都提不起来,跳几步就累得要软倒在贵人怀里。
      小皇帝不满意,责令教坊立刻改进。
      这哪是说改进就改进的,教坊舞姬头疼,全福更头疼。

      只有宋然怡然自得。
      穿越成为一个任人宰割的皇帝,保命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培植自己的武装势力。
      在密不透风的监视中,想要悄悄地培植武装势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处不在的眼线就不说了,从人手到金钱,方方面面都需要很大的投资,不是拍拍脑门就能搞定的事。
      他得培养自己的心腹才行,一个彻头彻尾被他一手栽培起来、又不惹人注意的心腹。
      就像藏在暗处的一根针,能在必要时扎向敌人的死穴,一击毙命。

      全福和一众小太监们面面相觑,宋然也不开口,宁家二小姐这个话头不能由他提起,否则必然招致怀疑。

      氛围僵持住,宋然不耐烦地随手一推,桌上茶杯摔得粉身碎骨:“满京城竟然找不出一个会剑舞的人!这点差事都做不好,看我不禀了雍王,让你去领鞭子!”

      小皇帝唯唯诺诺二十多年,头一回硬气起来,还搬出雍王,把全福吓一大跳。
      全福慌忙跪下,急中生智,不管不顾地说:“陛下!奴才听说,宁府二小姐是擅剑舞的!”

      宋然不动声色,拉长声音:“哦?”
      全福擦了擦脑袋上的汗,要臣子之女御前献舞这种事太过荒唐,也不体面,但凡皇帝采纳了,日后保不齐要留个千古昏君的名头,但是眼下保全小身板更重要。
      如今的职位可是他好容易谋来的,对皇帝来说,身边是谁无所谓,能哄他高兴就行,对雍王来讲,他也不过是个传消息的小啰喽,随手就能给换了。但对全福来说,天差地别。
      想到这,全福更殷勤:“早些年宁家二小姐还曾在太后面前献过舞,太后见了赞不绝口呢!”
      “是么……”
      宋然看上去有些动心,全福乘胜追击:“不如,陛下先下旨教宁二小姐进宫瞧一瞧?”

      宋然捏着桃酥,勉强点点头,十分昏君地一摆手。
      “拟旨。”

      外头院儿里是咿咿呀呀唱曲儿的戏班子,窗外来回穿行的是傀儡戏和皮影匠人,不时端着制作精良的玩意儿请陛下过目,得了意见再回去修改,你一言我一语、七手八脚,喧杂声混在一起,人声鼎沸,吵得人头晕目眩。
      全福抱着圣旨,绕过抱着话本子的书生、作画的画师,在济济人头里艰难挤出一条路,小碎步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脚迈出御书房,后脚这满屋子的动静就消停了下来。
      宋然安安稳稳坐在太师椅中,在众人静默的目光里吃掉最后一口桃酥,淡淡开口。

      “接着吵,朕没说停,不准停下。”

      满屋喧腾再起,屋外值守的小太监疑惑地向里瞧了一眼,人声嘈杂,什么也听不清,好像刚刚一瞬间的肃静是他打个瞌睡的错觉。
      思及此,小太监忙闭上眼,争分夺秒地抢出偷懒的时间。

      自从皇帝醒后,宫里的差事越来越多了,光是进宫出宫的人都要踩烂了门槛,每日乱得人仰马翻,宫女太监们忙的脚不着地,巴不得走路时候都能闭着眼休息片刻。
      ——都累出幻听了。

      小太监不知道的是,这是宋然刻意为之。
      如果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时刻监视、随时汇报,那他就作出无数出格举动,说无数没头没尾的话,就让全福每日都汇报厚厚一摞纸上去。
      如果身边每一双耳朵每一只眼睛都盯紧了他的动作,把他让他们恨不得多长双眼睛和耳朵,忙到盯不过来为止。
      藏起一颗宝珠的最佳方法,便是将它藏到千万奢华宝藏之中。

      喧嚣嘈杂的戏曲声下,周公子递来一本书,压低声音,完美融进嘈杂的背景音下:
      “陛下,这是按您吩咐做的书。”
      宋然擦干净沾上桃酥屑的手指,接过周公子新写的话本子,从上头撕下一页,放在烛火边细细烤了一会儿。
      热气蒸腾,字与字之间的空隙里浮现出青蓝色的淡淡墨痕,写着“白陇山庄”几个字。其后是一串名单和职务。
      这是宋然教他的方法,特制配方的水,写在纸上不显颜色,要火烤之后方能看出字。写在话本子的边缘角落里,用来传送密信犹为方便。

      “你起的名字?”
      周公子几分自矜地笑笑,点点头:“白陇地处朔北,偏远难寻,中间又有瘴气密林阻隔,纵使将来有人对我们的出身起了疑,一时之间也难以查清。”
      宋然很满意,对自己的眼光也很满意,随手将书页烧掉。

      上次宋然随口建议他盘个小店做些生意,没说做什么,周公子是个顶聪明的人物,他知道,皇帝要做生意,必然不会是小生意。几天功夫便将小店背后的团队和人手全部安排妥当,今日就将整个团队名单给报上来了。
      下属聪明,当皇帝的省心。

      “老板是谁?”宋然将名单默记在心里,随手烧掉纸。
      “陛下不方便出面。我常进宫,又是岭南人,容易招惹怀疑,便买了个朔北奴才,取名白有财,他是白陇山庄明面上的主人。”
      无可挑剔。

      宋然想了想,又道:“多买几个身手好、年岁小的女孩儿,日后我会遣人去你那儿领。”
      周公子默然领命。
      他没多嘴问谁去领,领了做什么。这些事情,如果需要到时候陛下自然会说。

      “陛下——宁家二小姐到了。”窗外宫人来报,宋然挥开木匠雕的奇巧玩具,推掉纸匠刚描好的剪纸花色,随意地挥下手。
      “宣见。”

      ***

      宁铁衣跟在宫人身后,一路走过平坦的石板路,崎岖的花园小道,绕过石山和阔湖,右脚一迈,踏进御书房。
      她从未见过皇帝,但听说过宫里这位扶不起的阿斗,风言风语中能大概拼凑出一个形象来。

      都说叶闞为了武朝呕心沥血,这个三岁登基的小皇帝不仅身子骨差,更是个实打实的废物昏君。从不上朝,更懒得批阅奏折,平日里不是研究白日飞升之道,就是四处寻欢作乐。
      这样的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召见她?
      满怀疑虑,宁铁衣一脚踏进御书房。

      书房内龙涎香幽幽,面见皇帝的第一眼,宁铁衣心中那个荒诞放纵的皇帝形象瞬间溃散。

      太师椅上的人比想象中更清俊,身形瘦削,似乎纸糊的一般,一吹就破。容姿仪态却十分端正,一身月白轻衫,素雅得像哪位书香世家的儒雅君子,笑起来如春水碧波,温柔清冷。

      他手持一把刚绘好的折扇,正在饶有兴趣地辨认上头的亭台山水,见到宁铁衣来了,“哗啦”一下收拢折扇,轻轻点在桌面上。

      “宫中多歧路,若没人领,怕是不好走。姑娘来时有没有走错路?”
      这话问的奇怪,宫人领路,哪有走错路的道理。

      宁铁衣偷偷瞥一眼领路的全福,只见此人捶着身上肥嘟嘟的胖肉,好像跑这一趟累掉半条命似的,打了个累极的呵欠,靠着门柱偷看外边唱戏的小青衣,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话的弦外之音。
      几个小太监候在殿外,和说书人三言两语打趣,没人留意到皇帝今天又在扯什么闲篇儿。

      宁铁衣捉摸不准,据实答道:“有全公公领路,臣女没有走错。”

      “那便好,眼下正是御花园风景最盛的时候,好几亩花田开的正是时候,你来的一路上,可看见什么风景了?”

      “臣女路过石山时,瞧见山崖上开了一丛绣球,迎风摇曳,煞是可爱。”
      “绣球固然可爱,但朕更喜欢梅花,没开花时泯然众人,只是因为风霜未至。”折扇不轻不重一敲,宋然淡淡道——“你以为呢?”

      宁铁衣顿了一瞬立刻明白,这绝不是她多心。
      京中关于皇帝的传言有很多。有人说皇帝修仙修疯了,有人说皇帝是个傻子,最离谱的还有人说皇帝早死了,在宫里的是个傀儡替身。

      但面前这个人,眼神再清醒不过。
      他好像知道自己听过的那些传言,却置若罔闻,置身天下人的目光中心,却能轻飘飘起身,拂去一身尘埃。
      这种人,胸中必有沟壑。

      于是她挺直腰背,不卑不亢:“梅花又如何?纵使熬过寒风霜雪,铸就一身傲骨,也只能任人采折,若论喜欢,这些院栏内的花花草草都不能入臣女的眼——”
      她抬起头,凌厉凤目仿佛烧起层层火焰,冲破桎梏:“大漠边关,二十里骷髅白花,受鲜血浇灌,迎月色而开,转瞬即凋,落瓣如雪,融入沙地,片刻间了无踪迹。”
      “生不受上天滴雨之恩,死无需世人感怀伤悲,那风景才叫动人。”

      宋然望着少女野心勃勃的双眼,好像完全没被这一段离经叛道的狂悖言论吓到,温柔一笑:“是朕孤陋寡闻了。朕原本想着,京城外有一处绮梅亭,便在留山之上,亭中可俯瞰山下梅树数百。待到肃杀季节,你大可以去赏景。”
      说到这,他停了几秒,浅琥珀色的瞳仁被阳光照得泛起碎金,像太平湖上泛起的波澜,有风悠悠吹过,像一声叹息。

      “大漠是个好地方,可惜京城的花开不到那里,不然想必会是另一番风景。”

      宁铁衣呆呆站在那儿,眼眶微微酸涩。
      她自幼一身逆骨,小时候仗着父母宠爱,没少做出格的事,做梦都想像高祖手下的开疆大将军一样征战大漠,剿杀蛮匪,教外邦百年间不敢来犯。
      亲娘死后,宁铁衣尝尽世间冷暖,有人恨她,有人怕她,有人替她担心嫁不到好人家,唯独没有人再去同她讲那些边关明月、大漠风沙。

      眼下,却有一个人同她道“可惜”。
      好可惜。

      “全福同朕说,你曾在母后面前献过一曲剑舞,容姿动人,若有金铁雷鸣之响。如今教坊里的舞姬舞惯了婀娜柔媚的曲子,拎起剑来全然没有英姿飒爽的味道,比起你,半分也不能及。”
      “陛下盛赞,臣女愧不敢当。”

      宋然话音一转,遗憾道:“朕的福分却浅,想看一场剑舞也难,可否有个不情之请?”
      宁铁衣屏息道:“陛下请讲。”
      “朕要你训一支舞剑的队伍来,个个舞技都不输于你才行,随时叫进宫来献舞。”
      宁铁衣何等聪明,从话里琢磨出了第二层意思,朗声道:“臣女定不辱皇命!”

      宋然微微颔首,将手里把玩许久的折扇递出去,笑道:“若是事情办得好了,朕必有重赏,这柄玉骨冰绸扇,算作朕的定金。”
      宁铁衣双手接过折扇,大礼谢恩。

      宁铁衣比想象的更聪明,实在是意外之喜,宋然心满意足,懒洋洋打个哈欠:“外头的曲儿太吵了,今日唱的是什么?”

      全福正听的如痴如醉,闻言赶忙抖擞起来道:“回陛下,是雀娘子新作的戏,叫《新嫁娘》”
      “不好听,叫他们停了。”
      喧杂声音骤然歇下来。

      待人走后,全福赶忙迎上来,殷切道:“陛下可是看中宁府二小姐了?如今后宫空置,也是时候增添喜气,若……”
      宋然是打心里厌倦这些试探,心说我要成婚,叶闞必定不能让我活到联姻当天,这不是给自己定死期呢么,干脆挥手打断:
      “什么成婚不成婚的,朕只想看个舞,不喜欢女子!与其与女子成婚,朕还不如纳了他!”
      宋然随手一指,指向正踏进殿内的一人身上。

      满屋的目光都落在那人身上。
      宋然仔细一瞧,发现似乎挑了个不错的对象,有意将戏演个全套:“朕瞧你身段甚好,像个能侍寝的,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被指到的人脊背微微一顿,抬起头。
      正是一副顶好的相貌,挺鼻薄唇,五官深邃,俊美凌厉得不似凡人,便是技艺再好的画师下笔描摹时也得斟酌三分。
      尤其是一双眼睛,仿佛蕴含万千寒星熠熠,锋芒毕露,直刺进人心底。

      ……等等,好熟悉的眼睛。
      没等他想起来,没戴面甲的小侯爷缓缓扯出个笑,看得人脊背发凉,一字一顿:
      “萧、钦、延。”

      满室寂静,宋然缓缓放下手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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