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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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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子骑在马背上,孟清清紧随其后,沿着震后的废墟往城里赶,他们刚刚快马加鞭跑遍了附近的每一个村镇,所有能借到的粮、能找来的大夫全部已经送进岭南。
但是这些还不够,真要解决粮食的问题,还得把筹码压在小皇帝密信里的主意上。
他们要做的,就是让现有的粮撑到那个办法实施成功的那天。
“十天,岭南的粮只要撑够十天就行!”
周公子咬了咬牙。
十天,够吗?
孟端年的军队在一线拼死拼活,不可能让他们吃不饱还去救人,征集来的大夫日夜不停抢救伤患,也要吃饱,救援来的百姓也要吃粮,十天听上去很短,但是总量算起来,是个能压死人的数字。
“够了,”周公子忽然勒马而立,“加上你哥哥带来的粮,还有附近村镇里收购来的,十天……应该可以撑过去。”
孟清清粗略一算,觉得头皮发麻:“接下来就看陛下的计划能不能顺利了。”
能顺利吗?
他们也不知道 。
周公子压下心里的忐忑,攥紧缰绳,忽然道:“孟副指挥,你擅占卜,能不能算一算这场天灾能否平安度过?”
孟清清看道:“周公子,倘若一件事势必要去做,我不会去测算它的结果的。”
“为何?”
“结果迟早都会发生,何必要通过占卜去提前知道?倘若提前知道并不能改变结果,这样的预测有什么意义么?周公子,命不能测尽,因为天无绝人之路。占卜的结果并不重要,在尘埃落定之前,逆转乾坤的权柄永远握在人的手上。”
孟清清微抬起下巴,目光澄明透彻:“我占命,是为了改命。”
周公子仿佛第一次听见这么狂悖的言论,愕然抬头。
他仿佛此时才看明白眼前这个少女,在这个看上去纤柔安静的江南姑娘,不说话的时候根本不起眼,谁都能忽略掉她,就像一束开在夜晚的纯白栀子。内里却孕育着无穷蓬勃生机,炽热地能烧破天穹,让诸天星辰为她让步。
周公子忽然想到,到底什么是命?好像从来没人说清楚过这个问题。
或许……人们害怕的、畏惧的、相信的、坚持的,组成了他们的命。
他们打不破的,其实是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囚牢罢了。
周公子开始有些好奇:“倘若不去问结果,你测卦会测什么?“
孟清清泰然自若:“测改变的契机。昨夜我测了此行利祸如何。以便因势利导地做些什么。”
周公子追问道:“利祸如何?”
“卦象利在东南,落双星,祸从北出。”
周公子皱眉:“什么意思?”
孟清清长长出了一口气:“如陛下信中所言,汝南可以成为这次灾情的突破口。但若是这么做,京城恐怕生变,刀兵犯紫微,陛下……恐遭劫祸。”
***
“汝南地动!天灾人祸!是上天降罚!请陛下下罪己诏!”
“德行不修,天怒人怨!请陛下下罪己诏!自省己过!”
“边疆兵事不断,境内洪涝地动,天子德行不修,遗害万民,陛下当效仿先贤,下罪己诏以平天怒!”
“陛下!武朝百姓无辜!岭南百姓无辜!请陛下向上苍请罪!”
学子游街时,宋然就坐在对面的小茶楼嗑瓜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最热闹的几条街市游过,到皇城前的时候,身后已经缀了一大堆围观看热闹的群众,演的愈发卖力起来。
“明年恩科,难怪他们这样拼命。”
萧钦延面色冷得要结冰:“方省只怕许了他们不少好处。”
宋然认可地点点头:“要名节不要命,朕若打他们罚他们,反而是成全了他们一颗求名的心,天下人都觉得朕无容人之量,而他们是为谏君上不惜己命的君子了。”
真不知道该说他们的命贵还是贱,为了名声不惜一切代价,唯独不愿真正做点实事。
“若是放任他们,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萧钦延冷声道。
咬人的狗不叫,方省这一手笔,正中宋然七寸。
小皇帝刚刚亲政,正是最需要威望和民心的时候,萧钦延日夜不离他身侧,知道小皇帝究竟费了多少心思在朝政谋划上。
但许多谋划不是一日之功,从布局到实施到见效,非数年不足以见其成果。又有朝臣从中作梗,难上加难。
所以,百姓们还不知道,其实情有可原。
再加上之前叶阚有意散播的流言,陛下的民心实在微薄。
但在这个时候造谣生事,逼陛下下罪己诏,为大武朝数十年来的动荡背锅,就是诛心了。
宋然看着街道上热热闹闹的,心里也在冷笑。
罪己诏,往往是皇帝自发反省,展示谦逊品德,博民心的手段。而这样被人逼着下罪己诏,跟打落牙齿和血吞有什么区别?
都知道他好欺负。
小皇帝没势力没威严,也没人撑腰,被玩弄于股掌二十多年,泼脏水只能挨着,遭骂也得忍着。
宫城有一圈护城河,守卫森严,学子们的队伍没有敢靠近,只遥遥隔着呐喊挥舞拳头。
好热闹的场景啊,初出茅庐的学子仗义执言,不惧生死,众人拥护,浩浩荡荡,看的人热血沸腾。若是有不知内情的人路过,恐怕也要为这群不惧显贵霸权、一心为民的耿直学子们叫上一声好。
宋然忽然觉得有点没劲儿。
他很乏,也很冷,可能是体内余毒未清……总归是累了。
“萧钦延,你会一直在的,对吗?”
宋然食指勾着萧钦延衣袖,说话声音很轻,像是错觉,或者冬雪飘到烛焰上,转瞬即逝。
萧钦延捕捉到了,他单膝跪在小皇帝身边,反手握住他的的手,温热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过来,将军的呼吸声很沉稳,比铠甲还令人踏实。宋然每夜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眠,仿佛已经融进血肉里。
“陛下,”萧钦延开口,“臣一直在。”
萧钦延一点儿好听的话都不会说。他不会表忠心,不聊政事的时候话也少,但宋然觉得这四个字听起来很舒服,一股热流一样把他被冻皱的心脏温暖回来,熨帖安稳的,源源不断把热流输送到四肢百骸。
他会一直在他身边。
宋然觉得自己需要说点别的什么,和武朝没关系的,和小皇帝也没关系的。和宋然有关系的,能让他从这样厚重的壳子里边钻出来,偷偷喘口气。
“萧钦延,如果我不是皇帝,你还会站在我这边吗?”
萧钦延怔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立刻道:“会。”
他之前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就在宋子明问出口的一刹那,皇帝的概念和面前这个人割裂开,他意识到这个问题这样显而易见,以至于他自己都没发现。
他为何会效忠宋子明,因为他是皇帝吗?
萧钦延没那么愚忠,他信任的是眼前这个人。
这种信任毫无理由,贯穿了他的灵魂,以至于太久时间以来,他甚至没有发现,原来他对皇帝的信任,已经深到了骨子里。
“陛下,”萧钦延顿了顿,开口道,“这些事情可以交给我。”
宋然有点茫然地抬头,萧钦延在朝上给他挡明枪暗箭就罢了,这在野之事也要拿他当挡箭牌,宋然自己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萧钦延的心也是肉做的,没道理遇到点事就把他推出去。
萧钦延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非常之事,得用点非常规的方法。”
就看见萧钦延打了个忽哨,一只灰隼从窗外飞进来,他写了张纸条塞进灰隼腿上的竹筒里。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外头聚集呐喊的学子们出现骚动。
远远望着,似乎是学子们之间起了争执。
另有一些学子打扮的人成群结队走过去,不服闹事之人的话,句句反驳,大有咄咄逼人之势,把几个嚷嚷着要罪己诏的学子憋的说不出话,道理上吵不过,就去攀比门风家学,好像谁的背景更深厚,传承更悠久,说的话就更有理似的。
两队人当街吵了起来,从引经据典到人身攻击,口头的争吵很快演变成推搡,动手动脚,进而激化成两派人的群殴。
就在他们闹的热火朝天的时候,在附近的巡街士兵将人直接拿下。
“光天化日下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和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简直有辱圣人门风!押下待审!”
一句话轻飘飘给这场事件定了性,越过了“罪己诏”,把为首的几个不安生的学子直接押了下去。
“那几个去吵架的是天字班的,也是为崇文馆筹备的学生,领头抓人的是禁中军的,都是不错的学生,待会儿把他们带上来给你见见,往后我若是离京,就让他们负责你的护卫。”
崇文馆是宋然规划里的第三个学馆,也是目前迟迟无法动手建立的唯一一个学馆。
在他的计划里,文、武、理各建学馆,三学并立。尚武堂有萧钦延,他不需要太操心,研理院本就不受武朝重视,从设立到现在没遇到多少阻力,研学自由,是宋然预期中的样子。
唯独武朝的文脉被方门牢牢把握在手中,京城学子唯方省马首是瞻,他连见缝插针的机会都没有。
因此,遇到的好苗子只能先在尚武堂单开个天字班养着,名义上是学武,养出来的都是文武双全的学生,辩才学问不输方门,日后送出去当文官武官都可以。
游街的闹剧草草收场,卫兵押着学子正要回程时,远远瞧见一帮农民打扮的人携家带口紧赶慢赶地追上来,他们手上还沾着地里的泥,手上拿着锄头擀面杖一类的工具,好像刚刚听说消息,放下手头的活计从家里赶过来,气势汹汹,好像是来寻仇一样。
“是谁?!是哪个混账东西污蔑我们陛下!”
“陛下才改了田亩测算法,我家少交了一半的粮税,你们这帮死读书的木头懂什么!”
“若不是陛下改良的农具,我家秋收断不会这么快,一半要糟蹋在地里,你们懂个屁的民生!”
“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啦!”
“陛下最大的错就是还容忍你们在京城!”
“是哪个王八蛋开口骂的?我把你们舌头砍下来!”
“老子跟你们拼了!”
禁中军们也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为首的学子脸上已经挨了几拳,牙齿被打飞,哎呦呦地抱着脑袋躲。
“拦着!拦着!别打死了!”
话没喊完,一旁一直围观的人群也骚动起来。
“打的好!!!”
围观的百姓们高声喝彩,他们没读过书,讲理讲不过这帮书生,蹲在一边听他们骂圣上听的憋闷,跟了一路了,硬是没找到动手的时机,此时总算等到有人先动手,于是乌泱泱一群人一拥而上,场面再也控制不住,一时间拦架的、找援兵的、躲拳头的,叫骂的混成一团。
远远的小茶馆上,宋然看着这副场景,微微发愣。
“嘿,这帮蠢货,”来送果盘的茶楼老板也瞧见了,把果盘往桌子上一搁,袖手点评,“非得争这一时之气,等天一黑拿麻袋套着打呗,那会不就没人拦了?卸他几条胳膊腿都没事……瞧瞧,被拉开了吧。”
宋然失笑,萧钦延煞有介事地点头:“有理。”
茶馆老板哈哈一笑,一高兴附赠了一碟龙井糕。
宋然低着头,半晌没说话。
他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是暖融融的,让他无法安坐。
明明应该感觉高兴的,怎么心里有种热腾腾的……难过呢?
他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作为一名转生辅助,任务执行期限最长也只有三年,大多数只有几个月,甚至一些特殊任务只会给几天的时间期限,宋然往往不会直接看见任务的成效。
他看见自己成绩的唯一方式是成绩单,每项任务标清了多少分,总分如何,专业排名第几,用一张表格拉出来,干净清晰。宋然知道自己成绩的不错,也一直引以为傲。
但是这样真实地站在这群人面前时,他前所未有地感知到一件事——原来分数的背后,是这些活生生的人。
他们为了生计发愁,被压迫的奄奄一息,又惦记着帮助自己的人,不顾一切,奋勇地挥舞手臂,那样笨拙又热枕,满怀真诚。
宋然第一次感受到任务的真实感,好像宋子明就是自己的一部分人生。
他被很多很多人放在心里,他们像拥戴着自己真正的皇帝一样发自内心地拥戴他。
哪怕他有一个闻名天下的恶劣名声,哪怕有朝堂喉舌从中作梗,迷惑人心的谣言满天飞。
哪怕他根本不认识这群人,叫不出他们的名字,甚至连面也没见过,可他们还是能够透过重重鬼影迷雾,置那些尔虞我诈的算计于不顾,坚定的告诉那些高高在上拨弄风云的大人物们:他们是不懂之乎者也,但是他们知道谁是真的为了他们好。
他们有自己的选择,不是被愚弄的对象。
他们从来看得清楚。
一瞬间,宋然忽然想到中学时填报专业志愿的事。
“宋然,你报好专业了吗?”
“嗯。”
“你成绩那么好……报去中央星了吧?那儿的福利最好咯,就是工作比较重,可惜我成绩不够,不然我也要报的。”
“没,我报的转生系。“
“转生系?那个很苦的!说不好还要被发配到蛮荒星球,你是有多想不开啊?!“
那个时候的宋然只是耸了耸肩道:“苦吗?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能看到各个文明最初稚嫩的样子,见证他们在一次次蜕变中成长,还可以参与进去,不是很好玩吗?”
如果现在的宋然回到当时,大概会对当时的自己说:
是的,转生这个专业,确实没想象中那么轻松。
转生者的旅程向来是孤独而寂寞的,他孤身一人来到异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却唤不出他的名字。没有可以交付心事的伙伴,也没有能够无话不谈的朋友,只有必须完成的任务,和一堆深藏心底,无法诉说的秘密。
但是,一切都很值得。
他从遥远的星河彼岸前来,赴一场陌生的约定,这段旅程太长,任务太重,就在以为穷途末路、身心俱疲之时,千万双从苦难中伸出的手,拉住他的衣袖,让他看见炙热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