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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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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的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
吴恙仰头盯着那片惨白的光晕,仿佛要在刺目的光里寻到某个早已消逝的影子。
季文鸿推门进来时带进一缕穿堂风,铁椅腿刮过水泥地的声响惊得他睫毛一颤。
“你猜我昨晚梦见什么了?”
季文鸿将两罐冰啤酒“咔嗒”搁在审讯桌上,铝皮上凝的水珠在桌面洇出两圈暗痕,
“梦见十五年前的暴雨夜,”
“那孩子攥着菜刀挡在他爸拳头前——和你那天护着那对小贩母女的样子一模一样。”
吴恙的指节在镣铐下微微抽动。腕骨内侧的旧烫伤被金属磨得发红,像条蜕了一半皮的蛇。
季文鸿“啪”地扯开拉环,泡沫溢出来沾湿虎口陈年的枪茧:
“许文忠抓到了。”
他盯着吴恙骤然收缩的瞳孔,
“他供的你。”
空气里浮动的铁锈味突然浓得呛人。吴恙想起最后一次见许文忠时,那老东西正往船上装粉色药片。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
季文鸿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罐身凹陷的弹痕,
“报告显示,他肺癌晚期。”
吴恙突然笑起来,笑得太急呛出泪。
镣铐撞在铁栏上发出困兽般的锐响,惊飞窗外枯枝上的寒鸦。
十六岁巷战里中的流弹突然在肋间隐隐作痛,他仿佛又看见许文忠叼着雪茄,用枪管挑起他下巴:
“小子,你眼里有光。”
吴恙突然嘲讽的笑了:
“许文忠,他把我拐进这条阴沟里,出卖我最后他却能活?”
“那不叫出卖,那叫检举揭发”
季文鸿将另一罐啤酒推到他面前,平静的纠正他的措辞
“你护着的那对母女......”
季文鸿突然放轻声音,
“今早出境了。”
暗室骤然死寂。
吴恙盯着对方警徽上那道与许文忠假榴母像如出一辙的裂痕,
突然想起那夜在音像店,季文鸿的拳头陷进玻璃柜时,飞溅的碎片里也有这样斑驳的光。
“老k的档案我重做了。”
季文鸿将牛皮纸袋顺着桌面滑过去,封口处的被雨浇湿的纸质封条在摩擦中裂成两半,
“许文忠走私军火的证据链,贩毒记录,买凶撞程明远的转账凭证......够判十回死刑。”
吴恙的指尖触到袋中照片——彤彤正在新西兰牧场追羊羔,小脸涨得通红。照片背面是串稚嫩的字迹:
「吴叔叔,小羊的卷毛和你好像呀。」
窗外的雨突然下得急了。
季文鸿起身时,镣铐与铁椅的碰撞声惊醒了某种蛰伏的怪物。吴恙突然暴起扯住他袖口,手背青筋暴起如扭曲的树根:
“你他妈图什么?!”
“图你替我揍城管那拳。”
季文鸿掰开他手指,将某样东西轻轻放进他掌心——是那枚嵌在音像店柜台裂缝里的弹壳,
“图你往杯子里掺老鼠药时,还记得给看门狗留半碗干净的。”
吴恙怔怔看着弹壳上斑驳的锈迹。2019年深秋的雨夜突然在记忆里复活,
他浑身湿透缩在桥洞下,许文忠的子弹追着脊梁骨擦过。
而此刻季文鸿的体温正透过弹壳烙进他掌纹,烫得像是要把这半生腌入味的寒凉都蒸干。
“恙儿。”
季文鸿最后一次替他理了理衣领,指尖掠过锁骨下那道陈年刀疤,
“听话,跟我回家吧。”
……
认罪书签完已是破晓。吴恙盯着窗外渐亮的天光,突然笑出声。
季文鸿按在他肩头的手顿了顿:
“笑什么?”
“笑你演技太烂。”吴恙用铐着的双手比划了个开枪的手势,
“真当我看不出档案是假的?”
晨光刺破云层时,押送车的警笛惊飞满树寒鸦。
吴恙在后视镜里看见季文鸿站在原地,藏蓝制服渐渐缩成雾霭里的一粒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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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皮火车碾过铁轨的声响像首催眠曲,
吴恙数着季文鸿大衣纽扣的纹路,窗外的白桦林正被暮色染成旧照片的昏黄。
乘务员推着餐车经过时,不锈钢餐盘的反光晃过他眼皮,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总在逃亡的雨夜。
“怕我跳窗?”
“季队长,你可别让我跑了,我要是跑了,你这辈子都甭想再抓着我”
吴恙故意用铐着的手铐链条去勾季文鸿的皮带扣,金属碰撞声惊醒了上铺打鼾的警察。
季文鸿把警用大衣往他肩上拽了拽:
“嗯,不会的”
“走吧,落叶归根了。”
藏蓝色羊毛蹭过他后颈的弹孔疤痕——那是曾经替许文忠挡枪留下的。
列车突然钻进隧道,黑暗像块天鹅绒裹住他们。
吴恙在瞬间的失明里嗅到血腥味,上周码头火拼时打翻的鱼油桶也是这般腥咸。
他感到季文鸿的手突然覆上他腕间的铐痕,枪茧摩挲皮肤的触感竟比情人的吻更灼人。
季文鸿的喉结动了动,保温杯里枸杞随着车身晃动起起落落。
夜半停靠小站时飘起雨珠子,季文鸿解开大衣将人裹进怀里。
吴恙靠在季文鸿胸口,闻到他大衣上皮革和烟草的味道。
心中的鼓点越来越重,天才戏剧家却迷上了没有舞台与灯光的这一刻,
这样的生活如果能一直持续,好像他受到多少苦也没关系。
又或者,十年前没有阴差阳错的走出第一步,或许现在以至于未来,他的生活都会是过样平静且幸福。
吴恙盯着月台上叫卖烤红薯的老妪,她裹着二十年前流行的牡丹花头巾,让他想起珠珠总别在耳后的塑料发卡。
当季文鸿的呼吸逐渐绵长,他缓缓用舌尖撬开对方领口第二颗纽扣——齿间尝到枪油与洗衣粉交织的滋味。
晨光漫过山峦时,吴恙在盥洗室镜前发现根白发。
他对着晨雾哈气,在玻璃上画出辆歪扭的自行车,后座坐着穿警服的季文鸿。
那双孩子似的眼睛,头一回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光亮。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迅速抹去水雾,却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响——
季文鸿把备用钥匙塞进他裤袋,指尖划过他大腿的速度比拆弹还稳。
“下一站吃羊肉泡馍?”
季文鸿对着晨雾抻懒腰,绷紧的腰线割开稀薄的阳光。
吴恙望着他后颈若隐若现的旧伤疤,突然希望这列火车永远开不到终点站。
铁轨尽头传来汽笛的呜咽,吴恙把钥匙按进季文鸿掌心。
钥匙齿痕嵌进掌纹的瞬间,他想起心理评估报告上的诊断——
"反社会人格障碍患者难以产生情感依赖"。
原来那些专家从没闻过警用大衣在雨夜发酵出的温度,那是比任何致幻剂都令人沉沦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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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台广播响起甜美的女声时,季文鸿正把最后一口凉透的咖啡灌进喉咙。
吴恙枕在他肩头假寐,腕间手铐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条蛰伏的银蛇。
谁也没注意到清洁工推着垃圾车经过时,车底滴落的不是污水而是汽油。
"瓜子香烟矿泉水——"吴一鸣压低的鸭舌帽檐下,那道横贯眉骨的疤在抽搐。
季文鸿突然按住配枪起身的瞬间,吴恙看见义弟从热水瓶底抽出锯短的□□,动作还是他手把手教出的利落。
爆炸的气浪掀翻第七根承重柱时,吴恙被气浪掀进季文鸿怀里。
混凝土碎块暴雨般砸下,他嗅到熟悉的硝烟味——和那年许文忠炸沉竞品货轮的手法如出一辙。
混乱中有人拽住他脚踝,吴一鸣染血的虎口纹身刺进视线:
“哥!地下通道!”
硝烟中吴一鸣拽着他狂奔的姿势,和当年从地下赌场逃命时如出一辙。
只是这次甩在身后的不再是装钱的麻袋,而是个活生生的警察。
季文鸿的配枪卡在扭曲的座椅间,警徽被火舌舔得卷边。
他看着吴恙被拖进浓烟,防爆玻璃映出自己四分五裂的脸。
三小时前他亲手卸下吴恙一只镣铐,此刻残留的金属圈在腕上勒出血痕。
“你他妈疯了?”
吴恙被推上改装摩托时,后视镜里映出吴一鸣眉骨绽裂的伤口。
“许文忠在哪儿!老子要找他算账!”
这被他像流浪狗一样捡回去的便宜弟弟,此刻正用当年他教的蛇形走位甩开追捕。
高架桥护栏在子弹啃噬下迸溅火星,像极了珠珠流产那晚手术室的顶灯。
摩托冲进废弃炼药厂的刹那,关帝像神龛的烛火在刀锋相撞的瞬间骤暗,
许文忠早在那等着他们。
吴恙后腰撞上供桌时,香炉灰迷了许文忠的眼。
这是他们第七次在神佛注视下搏命,掉漆的关公像提着偃月刀,刀尖正指向吴恙昨夜刚缝好的旧伤。
“狼崽子!”
许文忠的蝴蝶刀挑开吴恙衬衫第三颗纽扣,刀尖蘸着香灰捅向心窝,
“当年就该把你扔湄公河喂鲶鱼!”
吴恙侧头咬住他腕表表带,瑞士机械表的齿轮卡进臼齿,血腥味混着铜锈在舌尖炸开。
供桌上的苹果被撞落,滚到关公断指处停住。
吴恙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许文忠就是用这把刀削苹果教他认静脉位置。
刀光闪过,他猛地将半截断香插进许文忠左眼,玻璃体混着血泪溅在佛龛的“阖家安康”匾额上。
"许文忠我告诉你!"
吴恙咧开淌血的嘴角,疯狂的大笑起来
“你永远都别想再看她们一眼!”
“我就算是死,也绝不让你如愿!”
许文忠的惨叫惊飞梁上燕群,右手却精准捅穿他右下腹
吴恙腹部的豁口涌出滚烫的肠子,像条终于挣脱束缚的蛇。
长平的狙击镜十字线锁定吴一鸣后心时,暴雨正冲刷着玻璃。
她想起入职那天季文鸿教她校准准星:
“呼吸要缓,扳机要稳,扣下去的就是结局。”
长平的□□贯穿三层钢板时,吴一鸣正背着吴恙去开摩托车的发动机
“哥!哥你坚持住!”
子弹穿透肺叶的闷响打断尾音。吴恙从吴一鸣的后背滑落到地上,看着血从义弟嘴角溢成泡沫,恍惚回到教他拆枪的旧阁楼。
那时吴一鸣总把撞针装反,炸膛的零件崩进他膝盖,如今这颗子弹却精准得令人心寒。
长平从吊车操控室跃下时,战术靴碾碎了那个打火机。
吴一鸣最后的喘息喷在吴恙耳畔,混着铁锈味的遗言轻得像当年的梦呓:
“哥…”
“下辈子…还做你捡的野狗……”
季文鸿的铐子重新锁上时,吴恙转动眼珠,盯着义弟逐渐僵硬的指节——那里还勾着他风衣的线头。
救护车蓝光切割着暴雨夜,鸣笛声碾过满地狼藉。
心电监护仪的蜂鸣中,他听着季文鸿坐在他床边,给他念他的判决书
:许文忠戴罪立功,判处无期徒刑
吴恙的死刑在出院七天后,由于有重伤在身,批了保外就医
这几天,吴恙没再折腾,想是认命了,
他只是蜷在后座数点滴,乖顺得像个化疗病人,
谁能料到那截藏在臼齿里的曲别针,此刻正插在值班护士喉咙上。
…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混着铁锈味在鼻腔里发酵,季文鸿扯开吴恙病房门帘时,输液架还在晃荡。
床单上散落的镣铐沾着新鲜血迹,窗台雨渍里嵌着半枚带泥鞋印——42码,
和吴恙现场遗留的痕迹严丝合缝。
“B3区安全通道!”
长平按住耳麦疾奔,战术手电的光束切开安全出口绿莹莹的应急灯。
上头下了射杀令,以季文鸿、长平为首,务必全力抓捕死刑犯吴恙
……
季文鸿去了一条河边。
寂静有风,那不是市中心,而是离医院不算很远的一片草地上。
吴恙赤着脚站在河水边,轻轻挥动着双臂,口中哼着熟悉的调子,自顾自的演着独角戏
季文鸿蹲下,伸直两条腿,坐在他旁边。
吴恙停下来,看见了季文鸿,嗤笑一声:
“你是来送我上路的?”
“嗯,我会的,但不是今天”
季文鸿把一块用塑料盒装着的,还带着几丝凉气的蛋糕放在两人面前的草地上:
“今天,先给你过生日吧。”
吴恙看着与眼前气氛格格不入的一块蛋糕有些失神,不由得哑笑起来,也不知该高兴还是嘲讽
四月一,一个盛夏发芽的晚春
季文鸿低着头一边数蜡烛一边问他:
“你今年多大了来着”
吴恙望天想了一会才答道:
“嗯…26。”
…
季文鸿:“那不够,没那么多蜡烛,我给你插六根意思一下得了吧”
吴恙看着他数蜡烛:
“其实有数字形状的蜡烛的。”
季文鸿:“我没寻思,人家问谁过生日,我说给孩子过,他就给了我这个”
“不用那么多,一根就够了”
吴恙从季文鸿手里荧光色的生日蜡烛中抽出一根插上
季文鸿拿出打火机点上:“许个愿吧”
吴恙:“有这个必要吗?”
季文鸿:“当然,万一实现了呢”
吴恙瘪瘪嘴,他不觉得有这个可能
像是故意和季文鸿作对似的,吴恙闭上眼睛,语调很轻:
“那就祝我们,长命百岁。”
季文鸿看着他,微微皱着眉头,看着他不知想些什么。
吴恙想,或许是觉得他不识好歹,又或是无理取闹吧。
蜡烛没有被吹灭,又重新燃了起来,烧毁了本就不存在的希望
吴恙又轻轻笑了起来,他的头发比原来更长了,几乎挡住了半张脸,
宽大的病号服包裹着比以前瘦弱许多的身体,显得这笑有些悲怆
季文鸿突然很痛,从心脏到血管向外延伸,痛的几乎窒息。
要说的似乎很多,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吴恙咽下嘴边的奶油,只觉得恶心,
一块精致的甜腻的点心始终没法在打了三天营养液的胃里消化,
就像他自己,永远也无法融进所谓的正义与人间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季队长,我突然不想死了你说怎么办”
季文鸿看着他:
“欠过的债,早晚要还。”
…
“为什么一定是我还?明明还有那么多人欠了我那么多,凭什么他们不还?”
“为什么都是坏人,他许文忠的命就他妈这么好啊,我吴恙活该孤独到死,我活该么?我活该么.....”
…
“许文忠作恶多端的代价是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妻女,吴一鸣被当场击毙,你父亲酒精中毒后被你溺死在河底”
“吴恙,他们都各有各的报应”
“至于你,我会看着你执行死刑,直到亲手捧着你的骨灰,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秒。”
…
“我这种人,死后应该是下地狱吧”
“比起天堂地狱,我更相信转世轮回”
季文鸿给他插上另一根蜡烛:
“吴恙,下辈子投个好胎,做我孩子吧。”
吴恙愣住了,他不知该作何反应,这话的确击中了他,将他强撑起的骄傲与体面击得粉碎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只好用一双怆然欲泣的眼睛望着季文鸿
“我到了下边,你可得给我烧多多的纸钱”
“我除了蹬大轮不会别的啊…你要是不给我烧的话,我没钱了,就只好接着去偷、去抢”
…
“自我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真正的人间”
“下辈子,下辈子带我去看看吧”
季文鸿不忍再听,这么久以来的心理防线瞬间溃不成军
吴恙突然又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看着季文鸿,用双手死死钳住季文鸿的脖子
“季文鸿。”
他又一次叫全了这个名字:
“你的一等功,念叨了这么久,终于来了?”
“拿我去换前程之后,你会忘了我吗?你会吗?!”
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他又痛苦的嚎叫起来
吴恙的身体因为痛苦痉挛着,嘴边沾着刚刚咆哮时呛出的血沫子
季文鸿任他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声嘶力竭的哭喊着
他别无他法,只好用尽全力抱紧了吴恙
吴恙几近疯魔,撕心裂肺的吼出一连串带着浓重血腥气的话来
“你会记得你手上曾经沾过上我的血吗?你会记得你身上背着我的命吗?”
“你会记得那年你在白水河前杀了一个人,那人叫吴恙。你会吗?”
“回答我!回答我!”
季文鸿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再次将枪口对准了吴恙的额头。
一声枪响,季文鸿只觉得怀里的人猛的震悚了一下,便再没了声响。
在能贴到吴恙脸上绒毛的地方,季文鸿生了茧的手盖上他的眼睛,轻轻附在他的额头——他要他死了也瞑目。
做了半辈子正义警察的季文鸿此时说不出一个坚定的字。他声音微颤,落下一个:
“好”
科学研究表明,人类失去意识时最后丧失的是听觉
…
季文鸿扶起他的脖子,将他的尸首放在河边,用河水给他洗干净脸
他的眼泪落下来,砸到吴恙的脸上,看上去倒像是吴恙的泪痕
弹孔只在吴恙眉心留下一个红色的小洞,像是观音像额头上的小红点。
季文鸿想,他大抵从此不敢看观音了。
吴恙后脑弹孔处的血很快被急促的水流冲得很远
那一丝挣扎着的血色,连同他在人间最后的痕迹,都被波光粼粼的白色河面侵吞的一干二净了
在这个盛夏发芽的晚春里,唯他一人奔流去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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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