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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父子争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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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匀速平稳行驶在宽阔柏油路上的轿车猛地偏离了一下方向。来自后车善意提醒的鸣笛让程予秋瞬间清醒过来,他迅速摆正方向盘,将摇摆不定的车子在顷刻间稳定下来。
贺知洲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撑着车门,等他坐正身体,才发现程予秋已经将车渐渐驶入了最右侧的慢车道。
“贺公子,讲话是要有根据的。”
“你玩扑克很有一手,”贺知洲透过后视镜端详着程予秋略显不悦的神情,“既然你是江凯旋的人,身为一位有手段的荷官,想让他赢简直易如反掌,可你每局发给我的牌却又能在重组排列后巧合地压过他。我不相信你这是在纯纯炫技,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从第一局开始,贺知洲就已经猜到这是程予秋的手法了。程予秋了解江凯旋,知道他将聚会的地址选在央崇湖旁,那无论玩什么江凯旋都一定是先手。对方先手,对于程予秋而言就是对着答案找问题。
他将自己所认为的答案抛给了贺知洲,至于他能否与自己同频那就不得而知了。
“贺公子,我想你误会了。”程予秋扯出一丝无奈的笑,“牌的确是我发的,但是你能做到屡战屡胜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那是因为贺公子聪明活道。我保证,同样的牌发到别的人手里,江公子今晚一定会拔得头筹。”
“你的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
“贺公子看好我,自然是我的荣幸。”
“你非得这样和我说话吗?”忍了许久,不论是一成不变的称呼还是语气,贺知洲都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推拒在外,他说服自己平心静气,抬头直视着后视镜里那双认真且坚定的眼睛,换了种方式问:“程总接人待物都这么客气吗?还是说你在生气?故意疏远我?”
程予秋被这一连串的质问问到牙神经都开始疼了。
“贺公子,我没有什么好生气的。”程予秋本想将车停向路边,可在看到路边竖立着醒目的禁止停车警示牌后,他竟在恍然间如释重负,浅叹一口气后平静地说:“我们之间没有承诺,所以更不存在恩怨纠葛。人总要向前看,我也不相信贺公子千里迢迢从国外镀金回来,只是为了和我叙旧。”
程予秋的声音从来都不疾不徐,至少在贺知洲的记忆中,他的声音总是像暮色中流淌出的月光那样,带着丝绒般的质地,用足矣融化各种尖锐的温润包裹住了每一个音节。
它们总能在某一时刻抚平贺知洲的极端情绪,而且向来无往不利。
这番话让急于求成的贺知洲后知后觉,他如炬的目光也逐渐从程予秋身上滑落,转而又郁闷地攀上了车窗外近乎连成一条直线的绿化带与间隔栏。
身边的风景都在同频倒退,正如在时间的长河里,只有人类本身在与岁月齐头并进,那些生于细碎时光里情感,如果不曾源源不断,那也必将埋没于往昔。
六年。
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六年前的程予秋,会无私无畏地跨过这没有半点爱意流露的六年,毫不顾忌地去接着钟意他。
面对一段拾不起来的感情,与其硬撑着得到未卜的结果,倒不如奔着答案从头争取。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有再说话。
淮海公馆是位于海城淮东区传统的高档社区腹地,里面住着的多为社会名流与世家望族。外人想要进入,单是调查就需经过众多繁琐的步骤,既耗时又费力。
程予秋没有将车停靠得太近,在距离闸门还有百米左右的地方靠边停车。贺知洲不等他开车门就已经自行下了车,隔着平坦的车顶,他与程予秋的视线在暮色里浅浅交汇了一下。
自然地将目光移向别处,程予秋取出手机,在某个页面上翻找着。
“在干什么?”贺知洲绕过车身,和程予秋同方向站在马路边。
程予秋不打算搪塞,如实说:“打个车回去。”
“待在车里等我吧,”贺知洲抬手看一眼腕表,“估计二十分钟我就会被赶出来,到时候还要劳烦你把我送到水岸都郡,那里有我的司机,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程予秋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后嗯了一声。
淮海公馆内大都为三层小洋楼,每栋建筑为保证私人领地与舒适环境都分隔得很开。贺知洲绕过卵石铺就的曲径,隔着一道铁铸雕花院门,看见了院里涓涓流水的喷泉。夜露裹挟着水雾漫过池边延伸出的虬乱枝干,参差不齐的水柱映射着二楼书房里的莹莹微光,楼下暖光的壁灯也连同浮光跃金的池面一起照亮。
“知洲少爷?”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余年的老管家一眼就发现了站在大门外踌躇不定的年轻人,他按下开关,两侧大门同时朝里打开。
“林叔,”贺知洲礼貌地笑着问,“今天家里都有谁在?”
林全想了想,说:“临川少爷下午刚来过,这会也就董事长和夫人在。”
“好,我先上去看看。”
“少爷,”贺知洲刚迈出一步,林全就匆匆叫住了他,语重心长地说:“董事长这些年为淮商协会尽心尽力,不知不觉已经老了许多。夫人操持两家家务,这几年做的也很好——”
“不用多说了林叔,”贺知洲转过身上了台阶,“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知道有些事情就算再过不去,面子上也要过去,否则我还回来干什么?”
林全望着自家少爷独自前行的背影,他不由得想起国外警卫员每年准时传回来的照片。照片上的贺知洲从来都不苟言笑,总是一个人在不同的地方做着不同的事,而他见过最多的,无疑就是贺知洲的背影。
从身单力薄变得孔武有力,从意气昂扬变得坚韧沉重,从稚嫩变得成熟。
门铃声响起不过片刻,门就被轻轻打开了。开门的女人扎着低丸子,身穿一件藏蓝色睡衣,外面还披着件水貂外套。她瞧见来人后,面上是藏不住的喜悦,但贺知洲并没有被这份喜悦所打动,他依旧面无表情的沉默着,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知洲?”女人往里侧身让路,目光激动地上下打量着他,“来了就好,进来先坐,我去叫你爸爸。”
“不用忙了,”贺知洲掠过他,鞋都没打算换,径直走向通往二三楼的旋转楼梯,他余光瞥见女人仍旧呆立在门口,又补充说:“他在书房吧,我从外面看到书房灯还亮着。”
“是在书房,你爸爸他有失眠症,一般都很晚才睡。”女人关上门,关切地问:“想喝什么,阿姨待会给你们父子俩送上去。”
“不需要,我和他说话,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
清脆的脚步声在挑高的客厅中悠然回荡,自顶层垂落的吊灯仿佛散落的珍珠般璀璨夺目。
贺知洲来到二楼书房前,书房的门虚掩着,台灯散发出的微光一半留在了窗前,一半顺着门缝逃之夭夭。贺知洲抬起手,犹豫间选择在门框上敲了几下。
“进来。”雄厚洪亮的声音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贺知洲推门进去,一声不吭。他站在距离门口很近的墙边,居高临下俯视着坐在实木长桌后,即使穿着藏蓝色睡衣也不乏严肃阴沉的中年男人。
林全说的没错,他确实老了。
六年前,同样是在这里,同样的站位,同样的互相审视与剑拔弩张。比起那时,贺正琼的面容要和蔼上许多,气焰也不似曾经那般磅薄。但是相由心生,在贺知洲的认知里,一个骨子里就刻薄冷血的人,是无法拥有一张和蔼可亲的面孔,哪怕伪装也终会露馅。
贺正琼合上了已经签署完毕的文件夹,他抬起头,依旧严肃地说:“既然选择去求你爷爷说服我放你回国,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我只是想回国,不代表我会低头。”
书房里光线昏暗,贺知洲个头又高,他说话时,声音像倾泻而下的神明低语,而正襟危坐的贺正琼却只是轻蔑地冷嗤了一声:“你在国外不是很风生水起吗?一手创办的银洲也在纳斯达克上市了,我一度以为你不会想要再回国。你爷爷告诉我你想要回来的时候,我和你阿姨都很震惊。”
“有什么可震惊的?”藏匿在幽暗下的双眸闪过一道冷光,“我母亲葬在这片土地上,不管怎样我都会回来。你们二老还没有糊涂到需要我来提醒的地步吧?”
“张口闭口就是你母亲,她除了生养你,给你灌输这些几近洗脑的伦理观念之外她还为你做过什么?!你不想认舒倩做继母我也不强迫你,但你要将一个逝者成天挂在嘴边念来念去,就给我滚出去。”
“你以为我很想来吗?”贺知洲后退几步,“这是我答应爷爷的。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
“滚出去!”
贺知洲干脆地摔门离开,在下楼梯时与正端着水果和热牛奶的徐舒倩迎面撞上。徐舒倩知道这父子俩一点就着,今晚总会有谈崩的时候,可没想到这才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就已经草草结束了。
“知洲!”徐舒倩慌张地叫道:“今晚住在家里吧!”
贺知洲并没有搭理她,只是在擦肩而过时看见了两罐放在托盘上正散发着热气的牛奶,他顺手飞速取走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