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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新塞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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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舒倩趿着拖鞋,两步跨做一步地往二楼小跑。她在楼梯尽头就听见了压抑的咳嗽与沉重的呼吸声。作为一名专业的呼吸内科主任医师,她立刻跑到书房,将贺正琼所坐的办公椅靠背向后调整了三十度,又游刃有余地轻抚着他的前胸。等到贺正琼呼吸稍微顺畅了一些后,她才将一直以来随身携带的可吸入式糖皮质激素小心翼翼地放在贺正琼鼻下。
经过几次深呼吸,贺正琼总算恢复了过来。他喘着粗气骂道:“兔崽子,早晚要把他老子气死!”
“不是答应过我的吗?”徐舒倩将药妥帖收好,“不管知洲说了什么,咱们权当没听见就好,孩子回国的接风宴你不出面,也不让我出面,本来在这事上就委屈他,现在好不容易孩子愿意回家了,你就当一次哑巴让孩子安稳在家里住几天又怎样嘛!”
徐舒倩是标准的南方人,就算真的火气上来数落贺正琼两句,听上去也像极了撒娇。
贺正琼不耐地将面前碍事的文件夹扫到了木桌边缘,扶着额头说:“你以为我退一步当了哑巴,他就能住在家里了?你小瞧他了,兔崽子犯起倔来谁都拉不回来。他为着个逝者和他老子十年如一日的僵持不下,那也不差这几天,你不用再管他了。”
徐舒倩叹了口气,作为矛盾的中心,她更应该谨言慎行。她将方才匆忙放在书架上的托盘拿到贺正琼面前,嘴角微微上扬着说:“知洲走的时候还顺手拿了罐我热的牛奶,我们之间也算有了点进步。”
贺正琼埋在掌心里的头突然抬了起来,他顶着几道抬头纹疑惑地盯着徐舒倩,又疑惑地看向托盘里仅剩一罐的牛奶,说:“他从小就不爱吃奶制品,更别提纯牛奶,那是连碰都不会碰。我记得他初中那会个子窜的慢,同班同学都在喝奶补钙的时候,就他一个人偷着拿钙片当饭吃。最后个子长开了,腿疼得半夜睡不着乱哼唧。怎么出了个国,连习惯都改了?”
贺知洲不爱喝奶的习惯仍旧没有改变。他走出公馆闸门,在肆意的夜风里拢紧了外套。
程予秋刚打开驾驶座的门,贺知洲已经并步挡在了他身前,迅速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他,挡着身后骤然卷起的冷风,说:“喝了它暖暖,我在外面先抽根烟。”
说完不等程予秋反应,他就轻轻关上了车门。
透过车窗,程予秋看见了远处被风吹得略显凌乱的榕树,以及眼前摇曳一刹的火光和随风而去的烟雾。手心里还在发烫的牛奶让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不由自主的,他想起了七年前还在新塞疗养院的时候。
新塞和海城隔着大半个国家,这里以广袤平原为主要地形,省会临江,河港星罗棋布,不仅有几座巧夺天工的跨江大桥之外,数不胜数的古桥更是最富诗情画意。独特的自然风光与精巧别致的人文造物让这座城市显得端庄雍容。
程予秋从小就生活在新塞,他为人师表的母亲在他高考那年不幸查出了癌症。一个精致了半生的知性女人,坚决不允许自己在人生的尽头丑态百出。她不断地央求自己的丈夫与儿子,不要再以挽救的名义使用各种医疗手段折磨她。最终,在多方权衡利弊之下,她在家人的陪伴里进入了疗养院,打算在这里安稳地度过余生。
在疗养院生活的第二个月,隔壁病房新来了一对母子,母亲患有严重的精神方面的疾病,儿子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因为距离很近,程予秋总是能听到隔壁病房深更半夜传来歇斯底里的哀嚎与悲恸的呜咽,甚至有时还有强烈刺耳的桌椅与地板的摩擦声透过墙壁隐约传来。
程予秋忍了很多个晚上,他实在忍不了,在半夜三更源源不断的啼哭声里敲响了隔壁病房的门。
他想过会有激烈的争吵,或许还会有蛮横无理的肢体接触,他想过自己可能会在争辩中受伤,可他唯独没想过,开门的竟是一个半身是血,面色苍白,毫无生机的年轻男人。
男人的脸上,脖颈,锁骨,以及两条胳膊上都有深深浅浅的指甲划痕,肩膀上更是被利器开了个骇人的口子,血水止不住的往外冒,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浸透了半件白T。
深更半夜的疗养院里似乎发生了一件命案。程予秋哽咽着,他承认自己的确是被吓坏了,值班的护士是个本科在读的实习女大学生,真要发生了什么,自己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拉个女同志过来挡刀。
绞尽脑汁想着应急对策,对方却先一步满含歉疚地微微鞠躬道歉:“吵到你了吗?对不起,我妈妈她神经敏感,无意识的时候总会无意伤到人。再等等她自己就恢复正常了,还请见谅。”
见对方态度如此诚恳,程予秋在脑海里提前备下用来吵架的稿子倒成了多余。他在尴尬之余指了指男人浑身上下不计其数的伤口,说:“你妈妈她能恢复正常,你也能吗?我这里有碘伏和绷带,要不我先帮你包扎一下吧,不然,我怕你失血过多……”挺不过明天。
最后一句他当然没有说出口,毕竟不论是在医院,还是在其他地方,都一定要避谶,以防不测。
这边男人还没有回复,那边程予秋已经快速地打了个来回。他将碘伏和绷带以及各种用来包扎伤口的医疗器械拿在手里晃了晃,抿唇笑得实在有些可爱。
男人顺从地点点头,任由程予秋在走廊上为自己悉心包扎。他盯着程予秋毛绒绒的脑袋在自己胸前左右来回移动,又看他生怕弄疼自己而将绷带多余的部分小心翼翼地剪去,不仅手在抖,耳朵也在抖,甚至连睫毛都在颤抖。
“你第一次给人包扎吗?”男人忍不住好奇地问。
正要下剪子的程予秋听到这句话瞬间恍了神,他收起医用剪刀,放松似的鼓起腮帮子,随后呼了一口长气出来,磊落地承认:“是第一次。”
“难怪。”男人笑了一声。
“什么?”
“你包的真好。”见程予秋又操起了剪子,男人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起了谎,“看起来像专业的呢!”
等彻底包扎完,程予秋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他像艺术家在完工后欣赏自己呕心沥血创作出的作品一样,以品鉴的目光注视着每一处细节。
夜还很长,在这寂静的走廊里,两个人的呼吸声都格外清晰。月色趁虚而入,洒在了男人赤裸的后背上。病房里逐渐传来女人均匀的呼吸声,时不时还传出几句程予秋听不懂的梦中呓语。
男人这才感受到空前的疲惫,身上的伤口似乎也在月光拂照下缓缓苏醒,像是满口獠牙刺入皮肉,钝痛感渐渐布满了整个上半身,宛如火烧火燎。
他忍着剧痛进了病房一趟,拿出两瓶啤酒,一瓶碳酸饮料,还有一罐纯牛奶。学着程予秋的动作拿在眼前晃了晃,问:“喝点?”
“我喝这个。”程予秋不打算客气,他今晚也是出了力的。
拿走了唯一的纯牛奶,和男人想象里的完全相反,他不可置信地疑问:“你已经过了要长个的年纪了吧,还补钙呢?”
程予秋揭开盖子喝了一口,乳白色的粘稠液体就在他唇周沾了一圈,他也在男人忍俊不禁的注视里后知后觉,从兜里抽出一张沾着些颜料的纸,将嘴边的液体全部擦干净了。
“我觉浅,睡前喝这个有助于稳定睡眠。”他又闷了一口,紧接着就擦嘴,眼里漾着纯粹的笑意:“不过无心插柳柳成荫嘛,再长个几公分也不是不行。”
男人偏头笑了笑,声音稍微有点沙哑:“我姓贺,贺知洲,你叫什么名字。”
“程予秋。”
贺知洲低声念叨着:“予秋?祝尔予秋,功勋卓著,硕果累累。是个寓意很好的名字。”
从这天起,程予秋就成了贺知洲母亲病房的常客。他有耐心,又热情,声音也温柔婉转,常常像个小太阳似的用哄小孩子一样的方式逗他母亲开心,又凭灵活的手指玩转纸牌,纸牌魔术更是手到擒来,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日复一日的陪伴让两位母亲精神状态逐渐好转,尤其是贺知洲的母亲,她夜间发病的几率逐渐递减,甚至允许程予秋近身照顾,连最不喜欢别人触碰的指甲都被程予秋耐心温柔地剪去了,贺知洲也几乎没有再因此受过伤。
程予秋也会在每天的早晚各收到一瓶新鲜的玻璃罐装牛奶。他原以为是贺知洲为他专门花钱订的,一直不太愿意接受,直到贺知洲告诉他,这是院长为他和他母亲订的牧场源头直供,但是不论是自己还是自己的母亲都不爱喝乳制品,所以就顺理成章让程予秋替他接受这份好意。
程予秋这才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一支烟抽完后,贺知洲在风中散了散烟味才开门上车。他发现车里的烟灰缸里放着一个空掉的透明奶罐子,而程予秋的嘴角似乎还微微泛着点白。他的心情不由自主地由阴转晴,连外头煞风景的狂风以及夜晚将至的暴雨都好似失去了原有的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