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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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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鬼哭。
士兵们站在陷坑边缘,不自觉地抬头望天。铅灰色的云层并没有褪去,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那潮湿的、带着腥气的云。有人咽了咽唾沫,声音发颤道:
“队长,既然这东西死了……咱们回城吧?”
“是啊......”另一人搓着手臂,“这天气瘆得慌。”
时柏眉头微皱。
他何尝不是眼角直跳?可正因如此,他们更不能一走了之。
宁岑转头,不知何时,空中泛起浓雾,连旌旗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那股刺骨的寒意愈发浓重,像细密的冰针扎进肺腑,激得他心跳如鼓。士兵们不明所以,却本能地按住剑柄,指节发白。
“哇——”
乌鸦惊飞。
伴随着尾羽扑腾的声音,黑林中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
靖栏山下种种迹象皆是不详。
这时,几个士兵突然叫了起来。
“它会动!还没死!”
惊叫声炸开的瞬间,地面猛然震颤。宁岑□□的马儿嘶鸣着人立而起,他一把攥紧缰绳,身子一歪,却见马蹄下的土地如流沙般塌陷。
“退——!”
“咔嚓!”
弩箭断裂的脆响刺破空气。
半个虚影消失在太岁口中,原本六尺长的怪物又膨胀了一圈,眨眼间已蠕至马前!
“上马!跑!!”
他顿时惊恐,揪住最近两名士兵的后领甩上马背,反手一鞭抽在马臀上。
战马吃痛狂奔的刹那,身后黄土如瀑布倒悬蔽日,沙暴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声。冰冷的杀意更是凝成实质,将人拖入深潭。
生死关头,宁岑下意识松了手,不过一息,他连忙去够几个小兵,但他们已经被沙暴淹没。
太岁肉瘤般的躯体撕裂大地,朝他张开血盆似的裂口——
“铮——!”
一道清越的剑鸣刺破混沌。
宁岑只觉耳膜微痛,眼前忽有雪亮天光倾泻而下。那道悬空的黄土瀑布连同天上的云群被凌空斩断!
一道修长身影踏着断尘而来。
琉璃绿的衣袂翻飞,日光映射在铁甲上。伴随着轰鸣,怒涛死去,漫天沙石轰然坠地,浇了宁岑满头。冰凉细腻的沙石如绸缎流淌,宁岑猛然惊醒,黄土沙粒竟被这人尽数化为齑粉。
“时柏。”来人开口,声音冷得像雪原下的暗河,“回城。”
宁岑瞳孔骤缩。
这个声音是……
他忽然明白了那股萦绕不散的寒意从何而来。那不是靖栏山上吹下的风,更不是死意降临,而是此人——
傅桑寒。
狮城七剑之首。
傅桑寒的剑,傅桑寒的道,无声无息,缥缈得仿佛消融在天地间,成了一缕杀人的气息。
这是位冷情的剑客,声音和长相都和他的名字一样像是冰湖里的一滴水,冷到骨子里。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宁岑从未见过如此淡漠的眼神,世间万物平等地无法在那双眼中留下印记。
他上一次回狮城还是十二年前的事。
如今,他的修为更加精进了。
方才那一剑分明斩在数丈之外,剑意却精准地劈开了扑向宁岑等人的太岁与沙暴。更可怕的是,宁岑甚至没看清对方的剑何时出鞘。
“傅前辈......”宁岑刚要行礼,忽觉耳畔一凉。
三根断发飘落的同时,太岁撕心裂肺的尖啸戛然而止。
宁岑这才发现,傅桑寒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侧,左手仍虚按在剑柄上,而十丈外的肉块表面浮现出一道细如发丝的白线,随即缓缓裂开。
伤口平整如镜,没有一滴血溅出。
咔——
血红自太岁张开的巨口喷出,肉块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傅桑寒的手指依然搭在剑柄处,淡漠得好似不近人情。
流淌的血液与飘扬的晶尘安静得像是流转的冰棱。
于无声处长眠。
这便是名剑,十四霜。
待时柏等人走远,傅桑寒的目光从太岁残骸上移开。宁岑却是忽然一震,视线越过尸身。
在黄尘散去的那头,陆无安姗姗来迟,正蹲在地上,指尖把玩着几根青竹签。
宁岑眼中顿时浮起一丝压抑不住的安定感,像是身在风暴中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他刚要快步上前,耳边却响起傅桑寒的声音:
“你剑法如何?”
他的嗓音难以分辨情绪,像是一滴冰水落在剑锋。
宁岑看了一眼师父,像是赌气般答道:“……粗浅不堪。”
这时,陆无安却突然开口。
“大哥——”
傅桑寒微微抬眼,陆无安这个混世魔头,用这般亲昵语气之时,必有所图。
“这小子自谦呢。”竹签突然深深钉入太岁,他话音热切,笑容满面,仿佛正为徒弟的将来欣慰万分,“你我已经老啦,江湖终究是年轻人的。”
他随手一勾,宁岑射出的弩箭被轻而易举地收回折断:“我这徒弟,总说自己资质愚钝,可依然独自灭了多蒙......放眼江湖,几人在这个年纪有他这般实力?”
陆无安随便使了个诀字,翻手一压。那些竹签本就是按着相克之位扎的,他又用左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火苗丢进坑里,没一会儿,火势滔天。他耷拉着眼皮,双手拢在袖子里。
“你方才与我说的……我应下了。徒弟,你该下山了。 ”
陆无安语气平静,仿佛在讲一件早该做的事。
傅桑寒的目光投向陆无安。
后者正用竹签在太岁上摆出七星阵,察觉到目光后只是懒懒抬眼,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在等人说破什么。
傅桑寒沉默了。
也罢,他们狮城七剑,说好了不会互相干涉。
宁岑呼吸一滞。
十年了,他只能偷溜出狮城,如今却突然得到了允许。他本能觉得哪不对,却又被这一刻的激动冲得晕头转向。
他喉头发紧:“师父是说...我可以去娄府,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游历,行侠仗义?可为什么……”
“当然。”陆无安突然逼近,冰凉的手指抚过徒弟发顶,笑意盈盈,“自多蒙一役,为师便知你已非池中之物。你想去何处,就去。”
“只是……”他的话音忽转幽沉,“玉拂天当年也是这般惊才艳艳,最后却……”
他顿了一下,喉头微动,状似无意地拭了拭眼角:“别怪师父总是对你严苛,前车之鉴摆在那儿,你和他性子又像,我实在担心有一天你会走了他的老路……”
“师父。”宁岑心头一颤,眼中渐渐浮现复杂情绪。
陆无安振袖一笑:“罢了!你不是一直想去百梦台比武吗?师父允了。”
“江湖十门,年轻一辈翘楚何其多?若你能脱颖而出夺个魁首回来……为师便真的放心你一人闯荡江湖了。”
“魁首?百梦台上武林会?”宁岑眉头微蹙,“我倒是也有耳闻,中土四十年出了八位魁首,中南得其七,湘星麟虎门更是一派独占其四。”
陆无安哈哈大笑,似是被勾起了某段趣事:“说起这个,年初时麟虎门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可是当着玉家的面拒绝把牌匾运回百梦台!”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倨傲语气:
“‘何必劳师动众运匾?反正终要物归原主。’”
“好大的口气!”
宁岑拳头猛地攥紧,声音里压着怒意,
“这般狂言,纵是玉家,自大玉前辈逝后也不敢轻吐,他麟虎门如此倨傲,真当武林无人吗?”
陆无安道:“巧了!如今武林人人都说,今年这魁首之位,多半又要落在麟虎门吕重头上。”
太岁残骸突然爆出几点火星,映出宁岑眼中翻涌的不甘。
那种被看轻、被踩在脚下的屈辱仿佛瞬间点燃了少年体内某根弦。
陆无安语调却愈发温和,像是故意不碰那团火,却又轻轻往旁边添柴:
“小子,让他们说去吧,咱们得承认,吕重比你年长又早早在江湖上走动,是麟虎门未来的掌门,你实在不必为了争口气拼上自己性命去战胜他。”
见宁岑几度开口欲言,他安抚道:“这魁首说到底就是块匾额,狮城从未得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这句话却让宁岑压抑许久的怒气爆了。
“师父!您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少年眼神变得愈发坚定,
“无论中南多辉煌,都是过去了。我便去百梦台走一遭,不但要把牌匾摘回来,更要让天下知道,如今的武林,他中南可拔不了尖!”
说着,宁岑几步跃上马背,牢牢握着缰绳转了个身,发带像是一道鲜红的旌旗扯着风作响。
“危难之时,报我名号。”
宁岑勒马回望,只见傅桑寒语气平静,像是在替另一个人补上一句本该说出的话。
山风骤紧。
宁岑忽然笑起来,他想起江湖上那个不成文的规矩
——狮城七剑从不需要信物,他们的名字就是最好的令牌。
敢报这名号的,要么是生死之交,要么……
就是本人。
“宁岑记下了。”
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尘土里,陆无安用竹签拨弄太岁焦尸,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那调子正是十二年前红羊教压境时,玉拂天在城头击筑而歌的残谱。
“这便要走?”陆无安懒洋洋问。
“传达之事你已应下,我又何必多留。”
陆无安似笑非笑:“连杯薄酒都不肯赏脸,我们七剑的情谊竟如此淡薄。”
“我们一向如此。”
“自然!”陆无安道,“我答应你,也不过是因为——”
“玉拂天。”
傅桑寒转身时,琉璃衣袂结满霜花,
“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