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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这一年圣诞节的这天,是墨远宁收网的时候。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中间还有被苏季踢出苏康的一个月,一步步,将陈氏逼入了今天的境地。

      他不敢说自己能就此把这个延续了几十年的家族企业逼到绝路,但却有把握让它一蹶不振不少年。

      一年前,陈氏因为投资房地产失利,旗下重工制造企业受到影响资金流紧张,半年前,陈氏按照惯例发布年中业绩报告,因为债务影响,那份报告书远没有往年那么好看。

      三个月前,陈氏股价下滑,上市资产缩水,不得不放弃了正在投资建设中的能源企业,前期投入基本血本无归。

      然后就是这个月,陈朔终于决定变卖陈氏集团下UE汽车的40%股权,以期通过这个决策,填补陈氏集团这两年来的一系列亏空。

      陈氏从汽车制造业发家,立身的根本也是汽车和重工制造,虽然如今重工业不再是利润最丰厚的行业,可这些却是陈氏资本大厦的根基。

      陈氏原本只持有60%左右的股份,在变卖了40%的股权后,陈氏将失去UE汽车的控股权。

      而这出售的40%股权,是被苏康有条件的全部买下,再加上通过股市收购的12%,苏康在实际上控制了UE汽车,将汽车制造业的国内龙头企业收归囊中。

      这一系列动作,也是当初方宏劝苏季让墨远宁回来的原因之一。

      半年前他们离婚时,陈氏已经觉察到了苏康在通过各种渠道收购他们旗下公司的股份,所以才会采取了一些打击报复的措施。

      而中间这些运筹帷幄,一直都是墨远宁掌权后亲手设计并运作的,方宏没有那份能力,也摸不着头脑,唯有请墨远宁回来,把这件事彻底做完,才是最好的方法。

      UE汽车股份买卖协议的签订,正是被定在圣诞节当天。

      因为还是工作日,所以就算这是一个西方传统的节日,国内的公司也都要照常上班。

      而墨远宁将签订协议的地点,放在了苏康总部大楼内。

      原本以为陈柏岳这样级别的人来,场面已经足够剑拔弩张,但没想到这次居然连陈朔都亲自来了。

      陈朔现在只是陈氏集团的董事长,久已不出来露面,所以当昨晚接到陈氏通知,说他也将到会时,方宏都大吃了一惊。

      倒是墨远宁淡然地很,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步,只是笑笑:“方总不必担忧,陈朔也不是老虎,不会吃人的。”

      方宏当时哭笑不得,他当然知道陈朔不会吃人,不过纵横了商场大半生的老狐狸,毕竟跟他们这些年轻后辈是不同的,比如他敢和陈柏岳微笑着互相讽刺,却不敢直视陈朔的眼睛。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跟陈朔面对面啊,特别是在自家刚吞并了人家一个核心企业的时刻——要知道现在苏康名义上的总裁可是他,谁知道陈朔会不会就此恨上他这个无辜的炮灰。

      陈氏的总裁是陈柏岳,苏康的总裁是方宏,所以真正在谈判桌上坐下来时。

      陈柏岳坐在中间,正对着方宏,方宏右手边是董事长特助墨远宁,正对着陈柏岳左手边的陈朔。

      到了陈朔这个年纪和地位,已经可以不在意很多东西了,所以他今天不是正装出席,只穿了件米黄格子的西服,十足英伦绅士的做派。

      从陈柏岳的外貌上就可以看出,这位叱咤风云了多年的商业巨头,相貌也相当不差。他今年不过六十五岁,保养得却像五十出头的人一样,举手投足间更是潇洒自如,绅士风度十足。

      相比于儿子的阴沉,他脸上的神情不但没有丝毫气急败坏,反而一直带着点淡淡的微笑。

      如果这不是坐在谈判桌前,他简直就像是偶尔兴起和年轻人出去喝杯咖啡的老前辈。

      就顶着他这样的笑容,方宏都觉得压力太大,只能硬着头皮把注意力集中到陈柏岳身上,和他彼此皮笑肉不笑地对峙。

      好在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经不需要他们总裁做什么了,自然有旁边的秘书和律师团各自核对条款,然后在公证人的公证下,方宏和陈柏岳各自签下姓名,这就算结束了。

      方宏尽量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陈柏岳脸上,两两相望的后果是,后来陈柏岳看他的目光中不知为何带了三分戒备。

      方宏心想,我这么人畜无害,我是无辜的,你再看我也不会把股份吐出来还给你的。

      方才陈朔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尘埃落定,双方各自站起来,他突然就开了口:“冒昧了,我可以单独和墨特助谈一下吗?”

      方宏下意识转头看了下墨远宁,发现他脸上带着点淡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好。”

      没什么客气话,就一个字“好”,方宏突然意识到,也许能够让陈朔屈尊来苏康,并在这里坐了半天的人,就是墨远宁了。

      这也难怪,陈朔大半辈子,只怕没吃过什么大亏,如今让一个后生小子设计,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他想来会会这个对手也是正常的。

      墨远宁当先走了出去,到门口时对陈朔微微颔首:“请。”

      陈朔就起身跟他走了,他身边的秘书还有儿子陈柏岳,都没有试图去跟上他。

      他们一走,方宏就觉得身上的压力顿消,他本来就是个配角,被夹在中间实在不好受。

      这么一想,他看同样是“配角”的陈柏岳,目光中就多了点同情和惺惺相惜,笑着问:“时间还早,陈总要不要去楼下喝一杯咖啡?”

      苏康大厦二楼有对外营业的餐厅和咖啡馆,方便进行一些基本的商务洽谈,但方宏这么一问,不过是客套话。

      谁知陈柏岳听完,脸上就浮现出了然的神情,还带着点厌恶,冷冷说:“不必,我已婚了。”

      说完也不等陈朔,就带着秘书和律师,趾高气扬地走了,留下方宏在原地,好久没缓过神来。

      墨远宁一直在前面走着,他脚步不停,于是陈朔也就没停,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谈判室在次顶层,所以墨远宁和他又上了层楼,来到顶层他自己的办公室,才关上门笑了下:“陈先生有什么话,现在尽可以说了。”

      他的办公室其实就是苏季的董事长办公室,可以说是整栋大楼中最安全隐秘的位置,并且绝不可能有什么窃听设备。

      他将陈朔带上来,没有让人倒茶,甚至没有请他入座,只是站在屋子中间,就转身面对着他。

      陈朔似乎也并不介意,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才笑着开口:“今天怎么脸色不是很好,是最近太累了?”

      他最近就算太累,也只是忙着算计陈氏给累到的,陈朔这么问,墨远宁都不知道作何表情,只能轻笑了声:“陈先生想说什么就直说吧,不用再绕弯子。”

      彼此都是聪明人,说起话来分外省劲,陈朔缓步走到窗前,轻叹了口气:“墨远宁……我怎么能没想到呢?你就是小宁。”

      他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假如只是他的猜测,他就不会这么说。

      不管他用了什么方式去验证,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墨远宁沉默了下,从昨晚他知道陈朔要来时,他就预料到了现在这一幕。只不过他没想到,陈朔真的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叫出那声“小宁”。

      “LX”的墨,是出现在十八年前的,那时候他还只有九岁,却被组织选中,向着少年杀手的方向培养。

      在此之前,他有过无数个代号,辗转在无数个寄养家庭里,直至九岁的时候,他那个好赌成性的男性监护人为了偿还赌债,将他卖给了跨国的人口贩子。

      九岁之前,他是一个孤儿,出生不过几天,生母就在医院中病死,再然后他被丢入孤儿院中。

      他那时生长在中国的一个港口城市,距离梧市并不远,却从未踏上过这片土地。

      在从组织“退役”后,他选择来梧市,不是漫无目的,而是因为他利用组织的情报网,已经锁定了他的亲生父亲。

      他本来不过是想了解下生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一个怎么样的男人,才会丢下他的母亲,让她孤独可怜的死在医院。

      他设想过他是贫穷的农夫,是负债累累的赌徒,或者干脆是个胆小如鼠的已婚男人,甚至是在逃犯或者监狱里的囚徒。

      却惟独没有想过,原来他的父亲,竟然是一个富豪。

      并且他的金融帝国的核心,距离他曾经生活过的城市那么近。

      他的生母是一个无名氏,她临产前在街头昏倒,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有严重的妊娠合并症。

      她一直昏迷,只在剖腹产下他之后清醒过不足一个小时,那时候医院的人询问孩子父母的姓名,她摇头不说,最后只说了一句:“孩子叫小宁。”

      于是他的出生登记表上,姓名一栏就是“小宁”,这个名字后来在孤儿院被改过几次,每次被领养,又要重新改过。

      他都不记得那些或庸俗或平淡的名字都叫什么了,只记得自己最初的名字,是“小宁”。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他再次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却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

      这一刻连他都觉得,命运弄人,不过如此。

      他看着陈朔,轻轻笑了一下,“怎么,陈先生今天莫非是来和我认亲的,”

      陈朔也笑了,他笑得有些得意兼老谋深算,“我买通了你在医院的那个主治医师,拿到你的血液做了DNA鉴定,昨天出来的结果,你是千真万确,是我的儿子。”

      他这段时间胃一直不好,的确经常去医院做检查,没想到就让他钻了空子。

      这就是陈朔昨天突然提出要来苏康的原因?

      墨远宁想着,只觉好笑:“于是?”

      “陈柏宁,”陈朔却突然说了一个名字,他仿佛对这个白捡来的儿子相当满意,笑着说,“假如你母亲没有自作主张跑去临市,你生下来,就会叫这个名字……如山岳之静,止水之宁,就是我对你们的期许。”

      陈朔现今共有一子一女,长子陈柏岳是和发妻所生,女儿叫陈柏静,是和现在的太太生育的,年纪不过十六岁,正在国外读书。

      可能他本来就觉得子息单薄,正好凭空冒出来一个儿子,看起来也还算有出息,或许是真的觉得开心。

      他不等墨远宁说话,就接着说:“小宁,假如你肯认祖归宗,UE就算我送给你和小苏的……你若想要更多,也可以尽管同我说,你哥哥虽然木讷无趣,但还不至于手足相残,我们也不必闹到今天这种局面。”

      他倒真不见外,连对大儿子的评价都说给他听了,提到苏季,还亲切地叫“小苏”,这就一家人上了。

      也许在陈朔看来,墨远宁这么大费周章地“报复”,无非就是想从陈家夺回属于他的那一份财产,所以他对他现在许以重金,连家族企业被鲸吞也不再介意,而是想尽快“和解”,避免“自家人内斗”,造成的进一步损失。

      陈朔看到眼前的这个人突然勾起唇笑了,他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因此笑起来多少有点像他,但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说不上来是讥讽,却又透着如此浓重的倦怠。

      墨远宁只是突然觉得可笑,他的一生中,似乎总被放在天平上,和各种利益一起被衡量。

      当年就是如此,现在仍旧这样。

      他仿佛终于等来一个光明的结果了,现在只要他点头,他就不再是出身不明的人,披着一身伪装混迹在高贵的圈子里。

      只要他点头答应,他就将是陈氏的公子,未来的合法继承人,即使他曾有过一个来历不明的母亲,那又怎样,这个圈子里谁还没有几段风流韵事么?

      只要他是陈朔的儿子,身上流着陈家的血,谁又敢对他有一丝不敬?

      可他之所以能在陈家登堂入室,是因为他还算足够能干,并且他已经娶了苏家的大小姐,苏陈两家联姻,再光明正大不过。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答应下来的,以外人对他的印象,他一定对这个机会求之不得。

      墨远宁这样汲汲于功利,连上门女婿都做了这么多年,如此忍辱负重只求发达的一个人,怎么会拒绝这等送上门来的好事呢?

      陈朔愿意认他这个儿子,不过是因为他现在有足够的能力,能带给陈氏不少好处。

      他也理所应当地要顺水推舟,因为认祖归宗,对他本身而言也将会有数不尽的好处:地位、名分、还有切切实实的财产和利益。

      但他不知为何,只是觉得疲惫。

      陈朔看着他无声地笑了一阵,而后他抬起头,唇边还带着未尽的一点笑意,轻声说:“能让我考虑一下吗?陈先生。”

      陈朔觉得他说的已经够多,但凡聪明一点的,也不会再试图和他作对,会乖顺地听他的话。

      就算一时失手,老虎也还总是老虎,墨远宁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他遗留在外面的小老虎——总归是他的儿子,才可以这么厉害。

      一辈子只败在儿子手下,也不是什么太丢人的事。

      心里这样想着,陈朔走之前,甚至还笑眯眯地准备去拍墨远宁的肩,结果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一张他看了觉得很有些不妥的苍白面容上,神情冷淡。

      儿子在外久了,总归是要生疏的,以后慢慢亲热起来就是。

      陈朔也不介意,还是笑眯眯地打开办公室的门出去,心里还在琢磨:苏家那丫头当真有眼无珠,嫁了小宁后竟然还见异思迁,顾家那小子又有哪点比得上我家小宁?还有那群下人是怎么做事的?把主人的身体搞成这样子,这要是在陈家,早就集体炒了鱿鱼。

      送走了陈氏的人,方宏特地去墨远宁办公室看他怎么样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就算墨远宁道行也不浅,对上陈朔那种修炼千年的老狐狸,还是不知道会不会吃亏。

      结果他进了门,就看到墨远宁站在宽大的落地玻璃前,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在方宏的印象中,墨远宁在人前从来礼仪俱全,一丝不苟,现在他却将上衣脱了,仅穿着里面的衬衣和马甲,一只手更是插在西裤的口袋里,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莫名的颓唐和不羁。

      这个办公室名义上还是苏季的,所以墨远宁的办公区域,只局限在靠门的那张办公桌处。

      不大的桌子上放了一叠叠资料,却都收拾的整齐无比,丝毫不乱。

      那不是李秘书的手笔,是墨远宁自己归类整理的。

      他在工作上从来严谨尽责,这次弄了这么大的动静对付陈氏,就算方宏这个从旁辅助参与了一点的,也觉得实在累人,更何况是计划的制定和执行者本身?

      现在总算是大功初定,可方宏从这个人身上找不到一点喜悦或者激动的情绪。

      他就像历时两年,终于完成一项繁重工作的普通上班族,只有一种总算完成了任务的解脱,再没有其他的感触。

      既然如此,为什么大费周章去对付陈氏?仅仅是为了一家汽车企业?还是梧市名门望族的头一把交椅?

      可苏康的一切又都是苏家的,早跟墨远宁没什么关系。

      对于这位前上司,方宏纵然佩服,却不能理解。

      他试着清清喉咙开口:“墨特助今天要不要提前下班回家休息?”

      现在墨远宁脸色这么差,但凡跟他见过面的人都害怕他突然倒下。

      更何况方宏知道最近几周来他连续加班,虽然之前他下班后多半也在继续工作,可这几天他都没能按时下班了。

      站在窗前的墨远宁这才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笑了下,唇边的弧度还算得上柔和:“没关系,不用管我。”

      方宏和他除了工作外没有私交,就算提醒,也只是处于道义,他既然不听,他就笑笑走了。

      陈氏的人是上午走的,午饭过后,墨远宁就一直在他的办公室里,方宏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过当他下班走的时候,也没见他离开。

      墨远宁没再像以前那样,让司机付远送他回去,事实上他让付远不必来接他,而是穿上外套,拎着公文包,下楼后走去地铁站乘坐公共交通。

      他刚来梧市那些日子,也是这样上下班的,每天穿梭在人流中,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庸庸碌碌,为了生存奔忙。

      那段日子其实不短,大概有一年,他差点都忘记了自己以往的一切,甚至不再记得开枪时那瞬间的感受。

      一年的时间,对于他这样的顶级杀手来说,已经足够穿梭在全球,完成多到数不清的任务,为本就辉煌的履历再添上一些更加传奇的色彩。

      但一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初入商界的上班族来说,也不过就是每天朝九晚五的生活,面前机械变动的数字,还有几次晋升——据说他的晋升已经快到可以引起全公司关注的地步,在他看来,也只是无甚改变的贫乏生活罢了。

      他那时还没有想到,他竟然可以在这座城市中逗留五年。

      这五年间,他甚至娶了一位妻子,和她在一起生活……最后爱上了她。

      他胃部从昨晚开始就抽疼不止,他走在路上,罕见地没有集中精力关注周围的变化。

      直到他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尖叫,那应该是偶然发生在街头的一次偷盗。

      有个穿着套头衫的男子抓着一只包在人群里左右穿梭奔跑,他身后追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看起来刚工作的样子,面容还很青涩,她气急败坏地喊:“他偷我的包,快拦住他!”

      那个男子向他的方向奔来,近身搏击一直是他的强项,他几乎是下意识,抬腿干脆利落地将那个男子绊倒,再一记肘击,彻底让他倒在地上失去反抗能力。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那个女孩子过了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到嫌疑犯已经倒在地下哀声哼哼,就忙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包,冲他道谢:“太谢谢您了!”

      她之前应该就报了警,不远处的马路边停下一辆警车,两个身穿警服的警察跑了过来。

      那个女孩子还在对他不停鞠躬道谢,也许是看到警察,不想进监狱的生存本能发作,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竟然又努力爬起。

      那个男人也知道在警察靠近前,身边围观的人里,就数这个两下放倒自己的男人最难缠,所以还没起身,就恶毒地从下面一拳打向他腹部。

      距离实在太近,他又被失窃的女孩子分去了精力,反应稍稍慢了一点,只来得及在拳头接触到他身体之前,把手掌盖在脆弱的腹部,稍微遮挡住那一拳,身体也被打的后退了半步。

      可惜这次那个嫌疑犯的算盘打错了,就算他被推开,围观的人群里也已经有其他人,七手八脚上去,彻底将那人按倒在了人行道上。

      警察也及时赶到,接下来就是一阵兵荒马乱的逮捕环节。

      人群闹哄哄的,好多从附近写字楼下班的人匆匆路过时都稍微停下脚步看一看发生了什么。

      连失主和他这个最早参与抓捕嫌疑犯的人,都被挤到了路边不显眼的位置。

      “你怎么了?有血!”那个女孩子突然惊慌地叫了起来,她看着面前这个脊背笔挺的男人,唇边突然涌上艳红的鲜血。

      他却只是用手帕按住了唇角,隔了片刻就又松开,将染了血的手帕重新握在掌心。

      她看着他仍旧轻勾着唇角,他将手按在她的肩上,很轻地拍了一下,仿佛是安慰:“没关系,不用在意。”

      那声音很轻,恍惚间她都没有听清楚,接着他就又将手移开了,就那么挺直着脊背,对她笑了一笑,就转身离开。

      因为刚才的打斗,这里聚集起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只留下那个女孩子还惊魂未定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他身体情况一定很不好,不然也不会被那么打了一下腹部,就吐出血来。

      这时候任何一个人都该积极求助,让别人帮忙打急救电话。而他却像是毫不在意一样,只是擦去了血迹就离开。

      连安慰别人,他都说“不用在意”。

      她不知为何,觉得在这一瞬间,自己像是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不用在意”,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不该被在意。

      没人会去在意他是否受伤,甚至没人在意他的生死,这样的时间久了,连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不应该被在意。

      无论是他的心情,还是他的意愿,都是太微不足道的小事,没人会注意到,也就没人去在意。

      苏季想她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她爱着墨远宁,远甚于爱任何人。

      不然不会一次次下定决心离开他,却又一次次徒劳无功。

      她劝说自己,只是因为迷恋他的□□,才和他继续纠缠,其实她比谁都更惧怕失去他。

      当他昏倒在她怀中那一刻,她甚至想什么都无所谓了,这么多年来的一切,家庭、亲人、财富、事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还能好好的。

      在那种时刻,人会自私到了极致,她的自私,就是她可以放弃一切,唯独不愿放弃他。

      她也觉得奇怪,她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

      明明他来历不明、虚伪、心肠冷硬、为人不守信用,还总希望她能够无条件信任他。

      救护车是多久之后来的,苏季其实根本不知道,她只是机械地抱着他,直到有人从她手里将他接过去。

      她还是不肯松开他,茫然地跟着担架上了救护车,医生在旁告诉她让她帮忙抬着病人的头,以防血呛进气管,她就一路小心托着他的头。

      他也再没醒来,她小心地用手指去擦他唇边快要干涸的血迹,眼泪却不断地低落在他苍白无色的脸颊上。

      也许是她看起来太伤心,一旁的护士看着仪器上的数据,对她说:“别担心,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

      仅仅是没有生命危险,就可以不用担心的话,那她为什么又觉得这么心痛?

      结果一句安慰适得其反,她眼泪掉得更急了,几乎泣不成声,因为不敢大哭晃动身体,才勉强忍着。

      护士也接多了病人,看到她这样子,就知道大半是心底有愧疚的,就专心看各种仪器,没再跟她对话。

      现在正是上下班高峰,路上走得并不顺畅,到医院的时候苏季觉得怀里人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太厉害,甚至已经透出淡淡青色。

      随车的医生也紧盯着仪器上的各种数值,打了电话让医院的人准备手术。

      上次墨远宁胃出血,苏季送他来时,他还能保持清醒,并且也用不到手术治疗。

      现在不过五个月过去,已经严重到需要立即手术治疗,她觉得害怕,就声音发抖地问医生:“是什么症状,为什么要手术?”

      那医生看了她一眼,大概以为需要对家属做点解释,就说:“这样子胃溃疡出血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出血量和病人失血昏迷的情况看,很大几率需要手术。”

      他说完,还补充了一句:“做好心理准备,马上会让你签同意书。”

      一大堆话听完,苏季已经不敢再说话了,只能不停地去抚摸墨远宁的脸颊,希望能减轻一点恐惧。

      可他偏偏已经无知无觉,不但不能像以往那样,微笑着对她说出宽慰的话,身体还在一点点变凉。

      就像那个医生说的那样,救护车到了医院,立刻就围上来几个医护人员,直接将墨远宁送去手术室。

      苏季只能跟到手术室外,就被挡下来,告知需要她在外面等待。

      孙管家是跟她一起来的,苏家对这家医院一直有资助,还持有一部分股份,孙管家路上给医院的高层打了电话,于是倒是一路通畅,无需苏季再费什么心思。

      但手术开始前的的知情同意书,还是需要家属现场签字,当来办理的医生问到她和病人什么关系时,苏季顿了下:“我是他妻子。”

      她知道墨远宁在梧市再没有其他的亲人,也知道他的状态很不好,却还是忍心对他不理不睬。

      看她在纸上签下字,那个医生明显是有些意见,欲言又止了下说:“夫妻就算关系冷淡,也要替对方注意身体,不然以后有后悔的时候。”

      墨远宁是胃部有毛病,这五个月来又恶化严重,胃病本来就是富贵病,需要悉心调养,还得保持心情舒畅。

      现在的手术倒还不是最麻烦的时候,最麻烦是手术后的恢复,只怕以后很多年都要小心注意。

      所以这个医生倒也不算危言耸听。

      苏季点头,她明知道这个医生很可能并不是墨远宁的主刀医生,还是忍不住低声哀求:“请务必救治好我丈夫。”

      那医生看她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就点了点头:“我们肯定会尽力。”

      手术的时间并不断,等墨远宁从手术室里被转移到监护室,已经是深夜了。

      苏季多么想去握住他的手,亲吻他没有血色的脸颊,可却只能隔着玻璃窗子看他。

      她自己没有照镜子,所以也就不知道她此刻也面色苍白,眼睛红肿。

      孙管家一直在旁陪着她,害怕她也倒下,就说:“小姐,你先休息一下吧,墨先生还在麻醉期,今晚不会醒的。”

      苏季听着就抿紧了唇,内心一片酸涩。

      当年苏伟学病重的时候,她也坐在监护室外担忧地望着里面的父亲,可那时还有墨远宁在她身边陪着。

      她想起来那时候他公司医院两边奔波,再忙再累的时候,也舍不得让她一个人留在医院担惊受怕。

      现在躺在里面的人换成了他,就再也没有人给她依靠。

      她最后摇了下头:“没关系,我在这里就好。”

      情绪经过了大的起伏,又不敢合眼地熬过一宿,苏季本来也不算体质特别好的人,到了后来也有些头晕。

      好在墨远宁术后情况不错,几个小时后就可以从监护室转移出来,送入早就被准备好的贵宾病房。

      那病房就方便了许多,不但有专职的护士,还有客厅和休息室。

      可即使有地方可以休息,苏季也不敢离开病床,她终于能握住他的手,用手指轻轻描摹他沉睡中的面容。

      孙管家不过转了个身,等他回过头,就看到她就坐在病床边的地毯上,将头靠在床上悄无声息地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手掌。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拿了一块毛毯,轻搭在苏季身上,放轻脚步离开。

      墨远宁已经不大记得,他是怎么乘坐地铁回到了苏宅。

      地铁站距离苏宅还有一段的距离,他一步步走了回去,也没有觉得太累。

      后来发生的事,他认为一定是他的错,胃部疼到麻木,可能也有些出血,所以他状态不好。

      其实这一周来他能觉察到,胃部可能在反复出血。

      他晚上会吃不下任何东西,就算勉强吃了,也只会半夜再吐出来,徒增麻烦,所以他都尽量避开晚餐的时间回去,免得她看了会不耐烦。

      不过情况还不算太严重,每天早晨,他还能按时起床,按部就班地开始一天的工作,这就够了。

      也许是在地铁站那一拳,伤害出乎他意料的大,他就算站在她面前勉强说一些话,也会压抑不住喉间的血气。

      所以他最后应该还是失态了,又在她面前软弱下去,让她看到自己难堪的一面。

      后来他就失去了知觉,整个人都像漂浮在白茫茫一片的空中。

      他知道自己应该是在睡,但他总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

      带着点惶急和无措,又带着些哀痛和期盼,一直在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

      叫他做什么呢?墨远宁只觉得疑惑。

      他并非是不可替代的吧?

      被人所爱,被人期待的人,才应该是不可取代的,就像小月之于他,他放不下,也忘不掉,所以非她不可。

      但他不一样,苏季如果找不到他,大概也会找到另一个足够能干的人,去帮她打理苏家。

      陈朔不把他认回家做儿子,他也还有其他儿子,就算不如他所愿般优秀,可那也是他的儿子,因为是亲眼看着长大的,感情上一定还亲厚很多。

      不像他,凉薄寡情的名声在外,陈朔带他回家,一定还得时时防着他反噬,劳心劳力。

      哪怕是组织,在他离开后,也有大批优秀的新人,跃跃欲试地想要替代他的位置。

      他们不一定非得需要他,那他稍微偷一下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他在这一片白茫茫、一无所有的梦境中,觉得一切都很好,什么都不用思考,再也不用努力去回应谁,或者回应什么期待,轻松自在。

      可最终还是有什么力量,拽着他的指尖,坚持地把他往外面拽,他想要挣脱,却始终逃不开那沉甸甸的感觉。

      墨远宁在病房中睁开眼睛,看到从窗外照进来的白色日光,才渐渐恢复了全部神智。

      他垂下眼睛,看到手指上始终无法脱开的东西,是一只细白的手,五指收拢着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然后他沿着胳膊看上去,就看到了伏在病床上的苏季。

      她的脸色也透着苍白,紧蹙着眉头趴在病床边缘睡着,似乎在睡梦中也还忧心着什么事,双唇抿得很紧。

      他就这么垂着眼睛看了她好一阵,也没有试图从她手中抽出早就僵麻掉的手臂。

      他又抬眼去看病房的白色天花板,一面忍耐着腹部那应该是来自手术创口的疼痛,一面想,小月果然还是不那么擅长照顾人……他喉咙都快干出血来了。

      没能在他刚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一点,又在他还昏迷的时候,只顾着自己睡觉,没能将他照顾好。

      苏季的心情不是有一点两点低落,这导致她在喂墨远宁喝水的时候,睁大了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到像第一次进实验室的生物学新生。

      墨远宁现在连流质都不能进食,只能喝一点温水润喉,他就着苏季递来的吸管喝了两口,就侧头表示不要了。

      只是这么点水分,还远不足以让干渴的喉咙彻底滋润,他就又蹙着眉轻咳了两声,咳嗽又会牵动胃部和刀口,于是他蹙着的眉又紧了些,薄唇也悄然抿起。

      苏季心疼得不行,可偏偏碰又碰不得,动也动不得,只能用棉签沾了水去给他擦有些干裂的双唇:“再忍一忍,过两天就好了。”

      其实她哪儿有把握说过两天就会好,只不过看他实在疼得厉害,忍不住想要哄一下。

      可墨远宁似乎没有领情,他看了看她,缓了一阵,就开口说:“苏总怎么会在这里?”

      他刚从昏迷中醒来,手术损耗又厉害,发出的声音不但低沉,还透着点嘶哑。

      苏季听了就更加心疼,他语气颇为冷淡,她不是没听出来,不过也没介意,轻声说:“远宁,抱歉……让你这么辛苦。”

      之前无论什么时候,墨远宁对苏季总是包容的,哪怕她赶他出苏家,后来也频频对他冷嘲热讽的时候,他也没对她动过怒,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柔的。

      但他现在却像是把所有的耐心都耗尽了,仅是淡淡地勾了下唇,目光甚至都没有放在她身上:“哪里。”

      苏季以为他是病中不大耐烦,再加上他精神还是很差,所以就没在意,还是轻声劝他再休息一下,小心地在一旁看护着他。

      这次墨远宁睡睡醒醒,直到两天后,才算真正清醒。

      苏季这回没有看他脱离危险就离开,她算是在医院全天陪着他,晚上就住在病房的陪护卧室里,连吃用的东西,都由孙管家从家里带过来。

      墨远宁几乎每次睁开眼睛,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可他也再没有对她微笑。

      他昏倒前的那个笑容,仿佛就是给她最后的温柔,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冷漠的陌生人。

      苏季不是没有发现这种改变,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

      她在绝望地抱着他冰凉下去的身体,承认她还爱着他的那一刹那,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一次要好好对他,努力去爱他,不能再让他一个人无声无息病得那么严重。

      她回想起来他们离婚后的五个月,突然意识到,这里面他们已经分分合合过几次,而在不停反复的人,是她。

      每一次她心血来潮或者态度松动,墨远宁都无条件地接受了她,即使她又情绪反复,重新对他冷言冷语,他也依然微笑着承受。

      态度一直在变动并大起大伏的是她,他在这五个月间,仍旧对她温柔包容,一如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四年里。

      所以一旦他不再容忍她给他的一切,不再用柔和的目光将她包围,她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除了缺乏表情和态度冷淡外,墨远宁在其他方面都相当正常。

      他很配合治疗,胃病很折磨人,更何况是他这样严重到需要手术治疗的胃溃疡。

      不能进食时,他就一声不吭地忍耐刀口和胃部的疼痛。等可以进一些流食,他就又一声不响地吞咽下那些一点都不美味的混合液体。

      连病房里的护士都对苏季说,再没有比他更容易看护,也更积极治疗的病人。

      可他实在太沉默,等他精神好一些的时候,苏季就试图逗他说话。

      他曾经并不是惜字如金的人,可这几天却往往苏季讲了一大堆,他才淡淡地应上一两声,声音里还透着倦怠。

      这次苏季又努力说了一个从网上看来的搞笑历史段子,她卖力描述,不过希望能博他一笑。

      但墨远宁也只神色淡淡地听着,末了微勾了下唇角说:“的确好笑。”

      他那根本就称不上笑容,顶多是勉强敷衍罢了。

      苏季终于忍不住委屈,抿了抿唇看他,把话一口气都说出来:“远宁,我知道你觉得受了很多委屈,我对你不够关心,也伤害了你很多。但我现在是真的希望能对你有所补偿,我知道你心里也许在抵触,觉得这些补偿根本不够……我真的还能给你更多的,你不要再这样好吗?我会觉得害怕。”

      他认真听她说完,目光居然茫然了片刻,才看着她,唇边的弧度更大了些:“小月,你是希望我继续像从前那样对你吗?”

      他肯再叫她“小月”,也肯再对她笑,她顿时像是来了精神,连忙点头,抢着说:“远宁,你现在身体状况不好,我怕你精神状态再不好,那样对康复没好处的。”

      她这么努力地劝说,一方面当然是希望他能够尽快好起来,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上的,另一方面也是私心觉得想要那个永远对她温柔耐心的他回来——现在的这个他实在有点陌生,让她下意识觉得害怕。

      他还是勾着唇角看她,顿了片刻后就说:“你如果一定要这么要求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做到。”

      他本来就是出名的千面杀手,只要任务需要,他可以伪装成任何人:严谨学究、多情浪子、禁欲精英、敏感青年……对他来说,完成性格的转换,不过是瞬间的事。

      所以,再变回原来的那个“墨远宁”,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那个“墨远宁”并不虚假,那只是稍稍适应了普通社会规律的他自己而已。脱离了组织后,他就不再让自己去“扮演”任何人。

      自由如此来之不易,他怎么忍心去挥霍?

      所以他尽量以最真实的自己去面对这个世界,不管其他人相不相信,那个“墨远宁”的的确确就是他自己,爱恨喜怒,都是他。

      但是现在,那个“墨远宁”并不是消失了,而是深爱着苏季的那个他消失了。

      他想了一下,决定还是尽量用苏季听得懂的话告诉她,于是他就带着和从前一样的柔和笑意,慢慢地说:“小月,你之所以恨我,并且觉得不能再接受我,大致有三点原因:

      “第一,你觉得我来历不明,身份成谜又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所以你觉得我和你结婚,很有可能是对苏家的财产有所图谋。”

      苏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开始说起这些,她直觉地感到恐惧,就坐直了些想要插话,却又被他清明的目光紧紧钉住,动弹不得。

      于是她只能听着他用那种近乎温柔的语气,继续说下去:“第二,你怀疑苏禾的车祸和我有关,虽然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元凶是我,但是从苏禾的态度,还有动机上而言,最有可能的嫌疑人是我。甚至连顾清岚的车祸,都让你怀疑是不是我。

      “第三,你恨我在那间地下室里对你见死不救,你觉得那是我故意纵容犯人伤害你……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大概是你最在意的心结。”

      他每说一条,就会停顿片刻,都说完后,又停下来一阵,才接着笑了笑:“小月,只靠这三点,你就有足够的理由怨恨我……最开始发现你对我下毒的时候,还有你强硬地让我离开苏家时,我还有些不解,并且想设法挽回。可后来我发现,你对我没有基本的信任,所以无论我怎么说,怎样去做,都只能让隔阂更深。”

      苏季就坐在他面前听着,她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找到一点不平静的痕迹,可她找不到。

      他深黑的眼眸中,那光芒太过平静,平静到仿佛一口无波的古井,任何波澜都不会再牵动他的情绪。

      她也知道他说的已经足够客气,她的用心,其实远比那还要不堪:她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份和出身,就将一切阴谋都构架在他身上。

      一个孤儿和穷小子,入赘苏家,又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她从来没这样说过,因为那不够矜持,也太过恶毒,显得她太没有家教……可她就是这么去认为的,并且通过各种方式将之表现了出来。

      墨远宁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挑明,但他都知道……更加顾忌别人感受,不想说出太令人难堪的话的人,一直是他。

      她终于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会下意识害怕了——他将这些话如此直白地摊开在彼此面前后,她就不能再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的泪水无声地滑了下来,流过她冰冷的面颊。

      墨远宁一直看着她,却并没有停下来:“事到如今,我可以对你坦白一部分事实,那就是我进苏家,的确有所图谋,但我的图谋既不是苏家的家产,也不是苏禾的性命。”

      他总算笑了一声,这个笑声里,也总算带了点其他情绪,那是一种她觉得很陌生的洒脱和超然:“实话讲,那些对我来说,不代表任何意义。”

      他毕竟还是没有恢复,一次说了这么多话,到后面声音难免有些微弱:“这四年里,我犯下了不少错误,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在你受伤时,没有能及时救你……如果再有那样的情形,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阻止那样的事再次发生。”

      苏季侧头擦去脸颊上的泪水,抬头想要说话,却又被他温和的目光阻止。

      他像是一定要将这番话说完,看着她淡淡地微笑:“你不必因为我而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他如同在描述一件无法更改的既定事实,没有伤感,只有一丝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遗憾:“小月,你只是不爱我而已,并没有什么错。”

      他说到后来,苏季几乎泣不成声,更别提还能将“你可不可以像从前那样对我”这句话说出口。

      她知道她如果这样要求,就是在勉强或者命令他……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资格去勉强他,

      而在说了那番话后,墨远宁就重新回到了沉默寡言的状态。

      术后几天开始进流食的时候,正是最难熬的时候,溃疡的位置还会出现反复出血的状况。

      他进过食后,有时候还会吐出来,甚至连带出一些黑褐色的血丝。即使如此,为了尽快恢复肠胃功能,医生仍旧建议尝试性进食。

      有时候他反胃,俯在床边一口口地吐刚强咽下去的汤汁,他吃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吐到后面,往往只是黄褐色的胃液。

      为了不震动伤口,他都强忍着不发出太大的声响,于是就只看到他身体和肩部微微颤动,没几下汗就湿透了单薄的病号服。

      苏季心疼得不行,却只能用手帕去给他擦额头的冷汗,扶着他的肩膀,尽力让他舒服一点。

      上次他因为胃出血住院,后来医院反馈的时候也说病情又反复,病人又陆续吐了几次血。

      那时候她根本没在医院,听到后也没往心里去,直到现在她才知道,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下,他已经独自在医院捱过了多少病痛。

      她对他根本就不好,不管是当初一意孤行对他下毒,还是后来忍心对病中的他不管不顾,都太狠心。

      她看他受苦的时候还是会控制不住想要用力抱他。

      扶着刚刚吐完,几乎虚脱的他躺回病床上,抚开他额边汗湿的碎发,她低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轻吻了下:“远宁,不疼了。”

      他现在对她的态度和话语都不再有太大的反应,听她这么说,也只侧头看了看她,轻轻地勾了下唇角,就闭上了眼睛。

      对于他的冷淡,苏季已经有些习惯,她之前那些无谓的大小姐脾气,也早收敛起来不敢再用。

      几天下来,有天孙管家来给他们送晚餐,就在病房外看到了自家的小姐。

      贵宾病房外很少有人,所以她正对着一块能反射出影子的装饰瓷砖,在努力练习着什么。

      孙管家不动声色地走进,能看到她在调整着脸上的神情,口中也不断地变幻着语气说同一句台词:“远宁。”

      再没其他的话语,她就这么对着反射的瓷砖一遍遍重复呼唤他的名字。

      孙管家清咳了一声,苏季觉察到有人,也没有被抓到惊慌的样子,反而转头问他:“孙伯伯,我叫得好不好?”

      从小到大,苏季一直是叫孙管家伯伯的,内心深处更将他当一个家人看待,她爱着墨远宁的事实也早被他发现,所以她干脆就问他的意见。

      她叫得又哪里称得上不好?无论怎么调整表情和声音,那一声声轻唤里的深情,只要不是傻子都听得出来。

      孙管家顿了顿,他这几天看了许多,终于觉得自己应该放下一点成见,于是就说:“小姐……那晚您醉酒后,是我劳墨先生去安慰你的。不知您是否记得,但那个人,是墨先生。”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原本是打算一辈子都不主动说出来的,哪怕苏季误会,哪怕墨远宁含恨。

      可如今他已明白,这两个人之间的牵连,只怕不是一句话两句话,乃至一两个误会可以斩断的。

      苏季一愣,她实在没想到一向不爱多嘴的孙管家会主动向自己解释这件事,可她随即就明白过来,这应该是他对自己和墨远宁的支持。

      她笑了笑:“我知道啊……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的怀抱能让我那么安心。”

      墨远宁之于她来说,永远都是那么矛盾的存在:她恨他,却无论如何不想离开他。她爱他,却又恨他那些讳莫如深的秘密。

      哪怕是认为他是会伤害到她的仇人的时候,她仍然能够在他怀抱中安眠。

      她不知道这是她身体的本能告诉她,他不会真正伤害她。

      孙管家沉默了下去,对于他们,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是觉得:假如相爱,那他们绕的弯路,也的确是太多。

      苏季没继续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她从孙管家手里接过饭盒,就笑笑:“我来吧,远宁睡得不沉,容易被吵醒。”

      其实是她知道,现在无论是苏家的任何人,墨远宁大概都不会想见,所以她都没敢从家里叫下人过来,所有照顾他的事差不多都亲力亲为。

      提着那只颇为硕大的饭盒回到病房,她刚把东西放到桌子上,病床上的墨远宁就睁开了眼睛。

      他伤口还没长好,胃部也还时不时会疼,又怎么能睡得熟,更何况他住院也有几天了,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早就睡得太多了。

      苏季回头冲他笑笑:“今天有你爱喝的汤,你应该能喝几口吧?”

      墨远宁在苏宅了四年,苏季还真不是很清楚他喜欢吃什么菜,而他也从来不说不挑剔。

      苏季用心观察了一阵,才能勉强看出来,他还是会对淡而微甜的菜略有偏好,每次总会多吃一些。

      口味这么清淡,可能跟他胃不好有关系。

      这次苏宅送来了一份猪肚玉米汤,苏季顾不上自己先吃,就盛出来一碗,端过去放在病床附带的小桌上,对他笑:“这次没放花胶,要不要尝尝?”

      花胶就是鱼肚,本来也是收伤口兼养胃滋补的东西,但可能因为带着淡淡腥味,上次一道花胶猪肚汤,墨远宁才入口就吐了出来,把苏季吓得不轻,连忙叫家里改了配方,不要再用鱼鲜海鲜之类的原料。

      墨远宁看了下她端过来的汤碗,觉得汤色瞧起来并不讨厌,就点点头:“谢谢。”

      这几天下来,苏季喂他的时候已经很自然了,也熟练很多,再没有之前在度假村时候的强塞。

      好歹今天他总算喝了几口,也没有马上犯恶心,苏季稍微松了口气,喂汤的间隙,她看到他一直惨白着的薄唇终于添上了抹水色,就不自觉拿手指过去擦了一下,笑着说:“这样看起来才好咬多了嘛。”

      她只顾说笑,说完了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暧昧,不过现在墨远宁这么不咸不淡的态度,她要是再矜持,他们这辈子可能真的就再凑不到一起去了。

      所以她索性又挑了挑眉:“就是不知道远宁现在跟我接吻的话,能坚持多久?10秒钟?”

      墨远宁再心如止水,被她这么赤果果的挑衅,也微勾了唇回了一句:“苏总可以试一试?”

      苏季等的就是这一句,她都把汤碗放下了,准备凑过去顺着杆子往上爬,就听到房门处的对讲机被打开,里面传出护士的声音:“墨先生有位访客,陈朔先生。”

      这一层楼都是医院的贵宾病房,在门口处就被隔离得严严实实的玻璃门挡住,只有特制卡片才能通过门禁,一旦有访客,就由门外值班的护士来通知,再由病人或家属决定见不见。

      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被不识相的访客打断,苏季已经暗暗恼火了,又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就愣了,不由自主去看墨远宁:“陈朔?”

      如果她记得没错,墨远宁入院前刚收购了陈氏一个汽车制造公司,身为陈氏实际掌权人的陈朔,这会儿应该在幸灾乐祸才对,怎么会特地到医院来看望?

      难道陈朔已经恨墨远宁恨到,一定要来医院幸灾乐祸才过瘾?

      苏季颇有些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墨远宁:“这个……要见?”

      墨远宁却只侧头轻咳了声,就勾了下唇角:“请他进来吧。”

      苏季不能违背他的意思,只能走到门口处,朝对讲机的话筒说:“请陈先生进来。”

      陈朔年纪虽略大了,身体却保养的好得很,所以他从走廊那边走到房门口,所用的时间肯定并不长。

      但就这短短的时间内,苏季却已经脑补了好几种情形,她甚至已经站了起来,挡在门口处,想着要是陈朔进来后想要用暴力伤害墨远宁,那得先过她这一关。

      于是当陈朔退开房门走进病房的时候,除了半坐在病床上,神色淡漠的墨远宁外,就看到苏家大小姐一脸戒备地看着自己,甚至已经不客气地开口问:“陈先生来做什么?”

      陈朔哈哈笑了下,对墨远宁说:“小宁,你没告诉小苏吗?”

      对着他,墨远宁脸上的神色总算丰富了点,他唇边露出点略带讽刺的笑容:“我想陈先生是不是忘了?我在半年前就已经和苏小姐离婚了,她现在只是我的上司。”

      陈朔笑笑不以为然:“年轻人闹一闹认什么真嘛,你不是还在替小苏管理公司?说起来复婚不过几分钟的事……你们要想再办一次婚礼我也不反对,陈家娶媳妇岂能如此寒酸,怎么也得再热闹一场。”

      苏季已经听得一头雾水了,不过她倒是敏锐地择出来几个关键词,并大加赞同:“远宁最近太辛苦了,身体也差,等他好一些,再办一场婚礼也是可以的,我来做,不用他操心。”

      陈朔见她如此识相,顿时就笑眯眯转过脸来看着她:“小苏果然懂事,你小时候我就想苏伟学那个老古董,竟能养一个如此乖巧的女儿,当真是奇事。要不是柏岳实在大你太多岁,我都想做个亲家了……不过现在你是小宁的妻子,一样是陈家的媳妇。”

      苏季被他绕进去一圈,直到听了那句“陈家的媳妇”,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她一时有些瞠目结舌,想了一阵才迟疑地看看墨远宁,又看看陈朔:“远宁……你认了这个人做干爹?”

      墨远宁坐在病床上看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开心,早无奈地别开眼睛,现在被她问出这么一句话,一不留心就呛了喉咙,用手压住嘴咳了好几声。

      苏季连忙过去给他抚胸,又怕他咳多了震动伤口,小心捂住他的胃部:“远宁,怎么了?刚才的汤没反胃吧?”

      那边陈朔早得意地负手找了个沙发来坐,笑着眯了眼:“我这种地位的人,认什么干儿子,都是麻烦……小宁自然是我亲生儿子,我陈家之后。”

      墨远宁也咳完了,放开捂着嘴的手,抬起眼看他,“陈先生,我不记得我答应了要去陈家。”

      苏季则早给那一句“亲生儿子”震得有些发蒙,下意识搂住他的腰,“远宁,你是我的对不对,”

      对此墨远宁就更加不置可否了,他也没朝她看一眼,只是对陈朔说,“陈先生有句话也说错了……我已经不再替苏小姐打理公司了,我在收购完成的当天,就递交了辞职信,现在相信方宏已经批准了。”

      他说到这里,才转头看了看紧贴在他肩头上的苏季,又说:“就算公司和董事会不批准,我也已经尽到了告知义务,一个月后也会自行离职。”

      他递了辞职报告,苏季又怎么会不知道?

      就在他住院的第二天,仍旧昏迷不醒的时候,苏季就接到了方宏的电话,说是昨天下班之前,墨远宁就写了封辞职信给他,今天他上班查收邮件,立刻就看到了。

      后来她又看到了孙管家从家里收拾来的那叠沾了墨远宁鲜血的资料,其中就有一封打印出来的辞职报告,可能是想带回家给她看的。

      那时她看着那张被血迹淋过的辞职报告,看着里面简短却严谨的措辞,一个没留神,就将眼泪也洒了上去。

      现在他又提辞职的事,苏季就仿佛又看到了那封和着血的打印纸,眼眶瞬间红了。

      她也不管陈朔也在这里,悄悄把身体又向他靠近了一些,紧贴着他的肌肤,小声说:“远宁,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以后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别走。”

      被她抱得实在有些不舒服,墨远宁就一手撑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一点距离,勾了下唇:“苏小姐,我不是你的吗?怎么你又来求我别走?”

      他这两句话问的简单,却是在嘲笑她话里的矛盾:她才刚说过他是她的,又在求他别走……既然是她的所有物,又何须用到“求”,才可以让他别走?

      那两句话不过是苏季下意识里胡说的,现在被他拎了出来咬文嚼字,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她知道墨远宁嘴巴上不饶人,以前他跟她说话的时候,总会刻意让着她点,让她不至于太尴尬。

      现在他不再存心相让,连身体也不再乐意让她触碰,只是勾了唇带着点陌生的讥讽,就这么看着她。

      他们两个之间暗流涌动,陈朔在一旁颇有兴致地看着,笑着开口说:“小苏,这世间有许多事不能强求,其中有一件,就是男人的心。”

      苏季正伤心,侧头看了看他,原来是没留心,现在看他的样子跟五官,跟墨远宁还真有三四分相像。

      当然他们的气质截然不同,陈家是传了三代的豪富之家,陈朔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情场浪子,一生情人无数,就连夫人也已经换了两任,要不然也不会临老了捡到一个私生子,还能如此平心静气。

      墨远宁却没那种纸迷金醉的公子哥儿气息,眉宇间更冷冽许多。

      苏季想到这是因为他儿时和少年时,恐怕都没有得到过多少关怀,就反击回去:“我是错待了远宁,可陈先生二十多年来都没有关心过远宁,现在才想来坐享天伦之乐,难道不好笑吗?”

      这下陈朔真的一时无可反击,当年他那个并没有多深刻印象的情人,拒绝了他提出的堕胎条件还有巨额赔款,自己跑去临市生下来了他的儿子,也因此殒命。

      那时他连这个孩子最后被生下来没有都不知道,也无心去找寻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不夸张地说,假如不是二十多年后,墨远宁以苏家女婿的身份站在他面前,并一再给他找麻烦,他不会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也不会从他和自己有几分相像的眉眼中,想到那个可能。

      发现一个当年从未被期待过的孩子,他的内心竟然是窃喜的,喜的是岁月终究还是留给了他一笔隐藏的财富,窃喜过后,却也百感交集。

      陈朔纵横一生,自问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愧疚感,即使是被他抛弃的发妻,他也给予了高额的抚养金,就算不那么喜爱的长子,他也一手扶他坐上陈氏领导者的高位。

      但惟独对这个孩子,他不敢说无愧于心。

      他在漫长的时光里,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也不曾想到去寻找他。

      如今他已成人,也有了能力,甚至一度凭借自己的力量,获得了高位。

      这时候他才发觉他是自己的儿子,想要让他重新回到陈家,也的确是有些站不住脚。

      他想到这里,就抬头扫了眼苏季,轻哼了声:“我从没关心过小宁,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你呢?你倒好,人放在你身边被你看着,却给糟践成这样子!”

      陈朔这个人没别的特点,就是唯我独尊兼刚愎自用,这个特点在他上了年纪后更加变本加厉,往往他在陈家咳嗽一声,都没有人敢再动。

      他自觉看在小宁的面子上,没当面批评她媳妇当得这么差劲,已经给足了苏季脸面,现在这几句话说出来,站的当然是长辈批评小辈的立场。

      苏季正准备继续反驳,靠在她身上的墨远宁就皱眉躺□:“两位,想要吵架请去外面,我听得头疼。”

      他们两个吵来吵去,无非就是互相指责谁对他更加不好,墨远宁却像他们说的话根本不关他什么事,只想求个清净。

      他还在病中,而且又得的是最气不得的病之一,苏季和陈朔的气焰顿时就都下去了。

      苏季更是忙着扶他躺好,细心地把病床摇低一些,又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一下:“远宁,你先睡一下,想吃什么就跟我说。”

      百忙中她还分出神来瞪了眼陈朔,目光中的不满溢于言表。

      墨远宁合上眼睛像是要睡,苏季就收起桌上的碗筷,和陈朔一起从病房里出来。

      她送他出去,顺便就准备两个人“单独”谈一下,出了隔离区,等电梯的时候,她就冷哼了声:“陈先生还真会找时间,远宁今天好不容易有胃口喝点汤,就给您倒了胃口。”

      陈朔假装没听懂她话里的嫌恶,关心地问:“小宁现在胃口很差,我看比上次又瘦了些。”

      苏季不屑地看他:“您既然这么关心远宁,他住院手术那天,为什么不来看他?这都五天过去了,不知道您还献什么殷勤。”

      陈朔倒真不是故意等了这么几天才来医院看人,只是他当天在苏康大厦,向墨远宁表达过希望他回陈家的意愿后,就觉得应该给他留几天时间思考。

      墨远宁病倒住院,苏季又瞒住了苏家之外的人,所以五天后陈朔觉得应该再给儿子提个醒敲个警钟了,打电话去苏康,才知道了他已经住院多日。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儿子,还没好好说过几句话,人就这么病恹恹地躺在医院里,他心里也不好受,更加对苏家也颇有微词。

      在他眼里,苏季毕竟不过是个小辈,别说她,就算苏伟学重生,在他面前也不能如此肆无忌惮。

      他刚才在病房里,不过是因为担心儿子,才受了她几句话,现在听她还这么没大没小的说话,就冷笑了一声:“你要是真关心小宁,他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此时正好电梯来了,他也没想让苏季送她下去,就抬步自己走进去,临走前望了她一眼:“好好给我照顾着小宁,再出了什么事,别怪我对苏家不客气。”

      他多年身居高位杀伐决断,身上带着的戾气不是一般年轻人可以有的,只是一眼,一句话,苏季就给看得心里一颤,半天才缓过神来。

      她倒不是怕他真的对苏家怎样,而是知道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听起来轻描淡写,实则重逾千金。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不管是她还是苏家,都绝不会好过。

      走回病房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余悸未消,只是里面之前已经睡下的墨远宁看她走进来,还睁开眼看了看她,出声问:“他有没有为难你?”

      苏季摇摇头……照顾好他本来也是她的心愿和所想,所以陈朔不能算为难了她。

      她坐在床边,抬手轻抚他消瘦的脸颊,笑了笑说:“他倒是没说错,又瘦了些。”

      她如今说什么甜言蜜语的话,墨远宁都可以淡然处之,听后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又说了一句:“他要是有什么地方为难了你,告诉我。”

      到了这地步,他仍旧是站她的立场的,哪怕对方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也会先护着她。

      苏季心想自己当初为什么就迷失了内心,被表象所迷惑,忍心那样对他。

      明明这个人,对她好到,已经全无要求。

      她想着,实在太想吻他,就凑近了一些,感觉自己和他的呼吸都快胶着到一起,她笑了笑说:“远宁……他要是想为难你,也要告诉我。”

      她脸凑得太近,墨远宁就看了她一下,勾了唇说:“看来我们都对陈先生防范颇多。”

      苏季也毫不客气地点头:“因为他是肉山大魔王嘛。”

      墨远宁就算不知道这个“肉山大魔王”为何物,总归也知道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忍不住轻笑出来。

      苏季逮到他一笑融冰的机会,轻吻住他的薄唇。

      这个吻当然要比10秒钟多很多,良久才松开,她的脸颊都有些红红的,眉眼弯弯,心情像是极好:“击败魔王都会有公主奖励的……当然,王子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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