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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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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会最后还是在孙管家的争取下,以陈家和苏家两家的名义举行。
陈家也在追悼会上,第一次对外公布了墨远宁的身世,承认无论他是否改姓,都是陈家的一员。
陈家怎么样致悼词,是陈家的事,苏季没有那种心情在上百人面前展示伤疤,她把全副的身心,都放在了追悼会所用的遗像上。
最终她还是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来画,那个人是卓言推荐的,也算是她童年的玩伴之一,B市宋家的大小姐宋心悦。
宋心悦算是近年来画坛声名斐然的年轻画家之一,她的风格也偏重于写实,逼出更是细腻清丽。
宋心悦听过卓言的介绍后,也很快从国外飞来梧市帮忙,几天几夜赶工,总算在追悼会开始前,完成了那幅画作。
她综合了那些照片,还有苏季的口述,画出来的墨远宁不但形神皆似,目光中还带着浓到化不开的温和,只用看一眼,就会让人沉醉其中。
成画的那一天,苏季对着画布看了很久,宋心悦神色淡淡地收拾着作画工具,问了声:“有什么问题吗?”
她是个冷美人,虽然作画尽职,态度也认真,神色却总带着些冷淡,应该是本性使然。
苏季还是看着画,笑了笑:“不,太像了。”
是啊,实在太像,不像他在公共场合时那样,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目光中却带着疏离感。
就像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处时,他对着她微笑,是那种真正卸去了所有防备和伪装,全然温柔的样子。
她这么看着他,有那么一刻,突然不想让其他人也看到他这种神情——那些他最好的一面,她突然自私地只想自己珍藏,不给任何人发现的机会。
可她最后还是笑了一下,说:“就用这幅吧,我很喜欢。”
所以当追悼会开始,她穿了一身纯黑的素服,戴着黑色的面纱,站在遗像前时,身边不远处,就是这样一幅他微笑着的面容。
不为其他,就为她觉得在他那样的目光下,她可以在那么多人面前,站得更雍容,站得更久,不至于凄惨到像是一个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女人。
她想他也一定不愿意看到她那种难堪的样子。
在陈朔的刻意操办下,追悼会当然可以称得上隆重,梧市但凡数得上名号的世家,还有那些急于跻身上流社会的后起之秀,悉数都到场了。
这样的哀荣,不可谓不盛大。
可苏季心里清楚,也许陈朔也心知肚明:这样的事情,除了可以让他们自己更加好受一些之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来宾到齐后,致悼词的是陈柏岳。
苏季本以为陈朔会下重金,请人写一份华丽至极的悼词,没想到他却没有。
那份用词平实的悼词,听起来很像就是出自陈柏岳本人之手,他只是淡淡地回忆了一下和弟弟的重逢,还有感慨了一下未能尽到的兄长职责,就简短地结束了。
苏季站在遗像前,能看到在场的很多宾客,显然都还没有酝酿好伤感的情绪流上几滴泪,就发现致词已经结束了,脸上多多少少有点愕然。
她这么看着,就觉得有些可笑,等她把目光移到一脸木然的陈朔脸上,却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
那种极尽煽情的悼词,所为煽动的,也不过就是那些前来悼念的宾客的情绪。而煽动他们,让他们洒下几滴热泪,又有什么意义呢?
真正和逝者至亲至爱的人的悲恸,既不是苍白的语言可以表达,也不需要刻意的调动。
它们明明一直都在……连几秒钟喘息的时间都不肯给。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觉得脸颊上一片冰凉,等她努力想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她的眼泪,从她站在这里开始,就没有停止过。
因为遗体已经在其他地方被安葬,所以追悼会后并没有葬礼,所以宾客也就各自散去了。
身为梧市的世家之一,顾家当然也派了人来,却不是顾清岚,而是他的妹妹顾清月。
那个和顾清岚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姑娘常年在国外,很有几分洒脱的气质。
她特地在散场后,又找到苏季,脸上的同情和很真挚:“苏小姐,请节哀。也请注意身体。我哥哥还在国外,不能亲自来致哀了,他特地关照我,要我一定嘱咐你注意身体的。”
自从墨远宁第二次住院后,苏季就断了和顾清岚的联系,她在圣诞节那晚,又拒收了他的礼物,现在看来,他可能随后就出国治疗情伤去了。
苏季礼貌地对她点头:“谢谢。”
她顿了下后又说,“我是墨太太,至少今天,请这么称呼我。”
顾清月一愣,她性格坦率,马上就道歉说:“对不起,是我的疏忽,墨太太,请您节哀。”
其实倒不是顾清月故意或者太粗心,在梧市众多人的心中,苏季从来都是“苏小姐”,而不是“墨太太”。
连她自己,都很少在公开场合这样要求和纠正别人——往日的那些疏忽和轻视,实在渗透在生活中的各种角落。
苏季没有留下来应付宾客,她先比陈朔和陈柏岳都先行离开。
这次连卓言都特地从B市赶来,全程陪着她,一路送她到苏宅。
她和卓言,就算成年后因为父辈的关系,多了些疏远,不过总算小时候的情谊还在。
更何况他们是姑表至亲,血缘关系在兄弟姐妹单薄的现代而言,算得上很亲近了。
所以卓言很自觉地搂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还不断地胡乱说着安慰的话。
如果是平时,听到他那种乱七八糟的话,什么“如果太伤心就跟哥哥回B市,再也不用见那些无聊的家伙”,什么“都哭瘦了,女孩子太瘦就不好看了”之类的,大概会觉得很烦。
可现在这种情形下,苏季听他唠叨了一路,也终于成功地被唠叨分了心,临下车前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小言哥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实在很不会讲笑话?”
卓言说得口干舌燥,目的也不过就是让她不要过于沉浸在悲痛中,骗她回一句就是胜利,听到她回答,立刻就夸张地叹口气,十分悲伤的样子:“是啊,所以才会没有女人真心喜欢我。”
他自己也知道往日那些和他厮混胡闹的女明星女模特,对他不是真心的啊?
苏季就又笑了:“是啊,小言哥哥要更加努力才可以。”
一路上走回来,车程并不算远,她的泪水却早已沾湿了卓言肩头的大片衣衫,再这么哭下去,极有可能脱水,的确也大大的不妥。
在卓言的卖力哄骗下,苏季回到苏宅后的确也不再哭了。
时间还早,下午她甚至和卓言下了一局围棋,然后卓二少就发现他的棋力,真的是所有亲友中最差的,连最不擅长此道的小表妹都下不过。
下到最后,他就抛了棋子耍赖:“今天我状态不好,改天再继续!”
苏季于是就笑了:“那下次我让你几目?”
卓言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小季,你比小时候毒舌了,一点都不好玩了。”
苏季就又被逗得直笑,连说不敢。
无论如何,有这么个活宝表哥在身边插科打诨,苏季的心情像是好多了,起码表面上看起来。
晚上吃饭时她多少带了点笑容,还起身给卓言盛汤,惹得卓言也连忙站起来捧住汤碗,连说让爷爷生前最惦记的小表妹给自己盛汤,真是大罪过。
苏季就笑着看他耍宝,然后又转头对一边的人说:“怎么少了一个碗,让我给远宁也盛一碗。”
她说完这句话,刹那间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和动作,气氛有点死寂。
她却有些浑然未明,还站着等别人给她拿碗,等过了几秒钟,她才恍然地笑了下,又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哦,远宁今天不在。”
接下来再没有人提起这一茬,卓言也很快又找回了状态,继续说些有的没的的冷笑话,还自以为自己幽默感爆棚。
晚饭后,苏季按照以往的惯例,去自己的小书房刷了一阵网页,然后就洗了澡准备睡觉。
卓言是得到爸爸和哥哥叮嘱的,要在苏宅住上一段日子,他不是外人,因此住房也就被安排在了二楼的客房。
苏宅二楼除了主卧和两个书房外,也只有两间客房,所以他的房间恰巧就是在墨远宁曾经住过的那一间客房对面。
他回自己房间休息了一阵,到底是觉得不放心,又推门出来,准备去苏季房间再看一下她是否还好。
结果他刚退开房门,就看到对面的客房开着一道缝隙,透出里面的昏黄灯光。
这一层除了他之外就是苏季,苏家的佣人又很有规矩不会随便到二楼来,所以此刻在里面的是谁,不言而喻。
卓言在心里微叹了下,就推开门走进去。
房间内却并没有开灯,苏季席地坐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白色的蜡烛,就点燃了放在自己面前。
她听到卓言进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而是低声开口:“小言哥哥,我并不是拒绝接受事实,我总觉得他应该还在的……只是我找不到他在哪里。”
卓言干脆也在她身边席地坐下,他笑了笑说:“那么如果你还能再见到他,你会对他说什么?”
苏季也笑了下,她真的认真想了一下才回答:“我要告诉他,原来曾经对他不够好,让他伤心难过,我很抱歉。然后以后如果他还肯给我机会,我还是想要和他在一起……不要再互相伤害,就是真真正正的,像两个最幸福的傻瓜,永远守在一起。”
卓言沉默地看了一阵蜡烛,他屏声静气,等到房间内的微风将蜡烛的火焰吹出了一阵波动,他才低声开口:“你看,他听到了,他会原谅你的……你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还有来生啊。”
苏季也跟着沉默了一阵,接着她就“噗”得一声笑了,眼角有些泪花:“小言哥哥,你装得太假了!”
卓言看把戏被拆穿,也不以为意,继续微笑着说:“小季,逝者已矣,不要太跟你自己过不去。”
他说着就又笑了笑:“我虽然没有机会见过妹婿,不过我想,他一定也希望就算他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幸福……”
苏季笑:“你自己都说了,你又没有见过他。”
卓言耸了下肩膀,此刻他卸去了浪子的浮夸,整个人竟然显得意外温柔:“因为他爱你啊,真正爱你的男人,又怎么会舍得你受苦?”
苏季抬头看了他一阵,最终决定,还是让自己接受这个说法。
但她依然笑了笑,坚持说:“我知道没有来生的,来生不过是人们给自己的抚慰……生命逝去,就是彻底消亡,我没有机会弥补了,我知道。”
她将目光转回到烛光上,安静了片刻又说:“不过我不后悔的,不管是爱上他,还是在他离去后,仍然爱着他。”
她说完又安静了一阵,才轻声开口哼唱出一段悠远空灵的歌谣。
那曲调卓言也是听过的,在他很幼小的时候,在他爷爷的葬礼上。
在他的记忆中,他那个始终喜爱穿着洁白衣衫的小姑姑,就坐在爷爷的灵前,当着吊唁来宾的面,旁若无人地哼唱着这段旋律。
那个记忆深处,肃穆纯美的身影,渐渐地和现在他眼前的这个身影重合。
这个歌谣并不短,苏季唱了很久,才唱完了整首歌曲。
她停下来后,笑笑说:“这首歌是妈妈自己写的,她说这叫安魂曲……不过不是唱给死去的人听的,是唱给唱歌的人自己。”
她是在努力微笑的,但晶莹的泪水,还是顺着她的脸颊无声滑了下来。
就像那些刻在心上的伤痕,无论再如何想掩盖,还是会穿透时间,踏歌而来,除了伤痕的所有者之外,无人可以治愈。
卓言在半个月后,才离开了梧市。
他走时苏季已经像是完全恢复了正常,她没有因为悲伤过度生病,也没有什么轻生的举动。
除了偶尔她还会像那天晚饭时一样,不经意地提起墨远宁,好像他还在她身边,其他的奇怪举动和思想,她都没有。
仿佛她真的已经度过了丧恸期,开始逐渐适应新的生活。
卓言也知道,单是表面的好转,已经是不容易了,至于更深的心伤,除了留给时间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再留下来的意义的确也不大,所以就挑了个日子,告别离开。
B市和梧市隔得并不远,卓言要来也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情。
不过他还是在机场里,拥抱了前来送行的苏季,神色罕见地郑重:“小季,有什么需要,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
苏季笑了笑:“好,我会努力麻烦你的。”
卓言这才放下心来离开,他都走出很远了,还回头冲她招了招手。
苏季会意,也对他招手笑了笑。
送完卓言回苏宅的路上,苏季就又接到了苏禾的电话。
自从她出事从岛国回来后,苏禾现在几乎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无非是害怕她心情不好钻了牛角尖。
苏禾和墨远宁一贯不睦,但现在人都去了,苏禾也没再说过别的什么话,只是叮嘱苏季要注意身体。
苏季接了电话,和哥哥又闲聊了一阵,才将电话挂断。
卓言走了,她下午并没有什么安排,回家后就看了一阵书,然后回房间休息。
接着照例是准时的晚饭,和晚饭后的短暂休息,等夜深了,就可以上床睡觉,又是一天过去。
这样算下来,似乎每一天,过得也并不算艰难。
苏季能感到,天气在一天天转暖,新年早就早一片混乱中过去,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季节已经又到了春天。
苏宅的院子里,有几株高大的樱花树,据说是当年建宅的时候种下的,每年到了早春,就会开出大片粉云似的花朵。
苏季原来曾想过,要找一年春天,和墨远宁一起,在花树下赏花,如果有雅兴,还可以喝一点青梅酒。
现在她再从自己房间的窗口,看到花园中盛开的樱花,就在心里想着,樱花果然还是太单薄的花朵,只有花没有叶,透着孤单。
在三个多月后,林终于主动联系了苏季。
她没有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苏季也只能靠被动等待。
林的方式还是带着她鲜明的个人特色和黑客习惯,她直接就进入了苏季的私人电脑,然后弹出了一个对话框:Hi,季。
苏季正在对着电脑刷新网页,愣了一下后,才打字回复说:你好。
再接着电脑就被林接管,她直接弹出了视频对话窗口,然后对着镜头说:“季,你最近的精神状态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她还是老样子,神色天真,面带笑容,苏季就笑笑回答说:“挺好的。”
林却有些不以为然:“你的网页浏览记录显示,你每天都在重复刷新一个页面……你确定你有在看里面的内容吗?”
面对这种无孔不入,随意翻检别人隐私的黑客,苏季也只能笑笑,无言以对了。
林也不打算继续为难她,而是说起了正题:“我说了要告诉你墨的墓地在哪里,但之前有些事耽误了,现在告诉你吧。”
她说完,又用对话框发过来一串地址,是中文和意大利文对照的。
因为苏禾常年在意大利,所以苏季才能看出那是意大利文,她看了一下那个中文地址,果然发现是在意大利北部的一个海滨城市。
林发完后对她笑了笑:“你可以随时去看望他的,祝你愉快。”
苏季拿到地址后,没有再犹豫,第二天就让孙管家给她预订机票。
她要独自出门,更何况是去一个语言不通的遥远异国,孙管家肯定是不放心的。
但苏季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自己打包了行李箱,准备好了所有要用到的旅行物品。
当苏禾打过来电话询问时,她还笑笑说,如果时间允许,可以顺便去弗洛伦撒看望一下他。
她去意坚决,其他人也不好再劝。
等几天后苏季上了长途飞行的国际航班,才意识到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旅行。
其实也并不算完全是一个人,孙管家早在当地给她联络好了一个中国方面的接待人员,连酒店什么的也都一并安排妥当。
长达10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后,苏季在当地时间下午到达,机场距离那个海边的小城镇还有一段距离,所以那个接待人员就开车去机场,将她接回酒店。
那是个年纪不算很大的中年人,他告诉苏季自己姓颜,所以苏季就叫他“颜先生”。
颜先生早年应该是个专攻欧洲线路的导游,后来就攒了钱,全家移民到意大利定居。导游是他的老本行,所以他现在也接一些私人导游的活,一来算作休闲,二来也维持生计。
颜先生可能已经做惯了那些富豪的私人导游,他将一切事宜都安排的相当妥当。
苏季下榻的酒店,也坐落在风景最好的海港边缘,推开窗子就能看到碧蓝的海水。
孙管家可能已经对颜先生说过了苏季来这里的目的,所以颜先生没有按照接待普通游客的惯例,给她推荐一些当地的特色美食和特色商店。
而是在把她送到酒店的房间后,就礼貌地问:“您需要我陪您一起去吗?”
苏季笑笑对他摇了摇头:“不用。”
小城本来就不大,她也不希望在这种时候被人打扰。
颜先生也能理解她的想法,只是说了句酒店门外就有一家花店,然后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说自己就住在隔壁房间,有什么需要尽管叫他,就退出去回了房间。
苏季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但她还是将箱子里的行李都拿出来收拾了一下。
只是稍作了休息,她就换上一件黑色的长裙,独自下楼了。
经过颜先生的刻意安排,这个酒店距离她的目的地并不远。
她走出去后,在不远处街角的花店买了一束白色玫瑰,再顺着上山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就能看到道路尽头的墓园。
那是一处能够眺望到海面的山丘顶部,整个墓园面积并不小,从半山的位置开始往上,就都是葱郁的树木,还有林立的墓碑。
意大利人天性浪漫,所以即使是埋葬尸体的墓碑,也都雕刻的千姿百态,有比较传统的十字架和小天使,还有颇具现代风格,影印着逝者生前容貌的大理石。
墓园很大,苏季走了很久,才找到了林给她的那个坐标。
那是在一株大枫树下的墓碑,并不大,也没什么花哨的设计。只是简短地用中文刻着一句:我的朋友墨,长眠于此。
刻了中文的碑文,却没有遵照中文墓碑的格式,看起来多少有些怪异。
苏季将手中的白色玫瑰靠着墓碑放下,然后自己也在一旁的草地上,席地而坐。
也许是因为刚经过了一场让人疲惫的长途旅行,也许只是因为她走了不少上山的路,总之她觉得自己现在异常疲倦。
好像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旅途,她早就觉得很累,不想再继续走下去,却仍旧有很多人和事,告诉她必须要坚持。
天空在一点点变得阴沉,可能很快就会有一场雨,意大利北部虽然气候温和,但现在只是4月下旬,雨水仍旧是寒凉的。
苏季知道她现在应该快速离开,找个地方避雨,等待明天再来。
反正她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可以每天都走上这么一段路,来看望他。
可她还是没有移动自己的身体,反倒干脆将身体靠在了墓碑上。
她穿得有些单薄,于是石制墓碑的温度就从她身后透了出来,肩膀上一片冰凉。
她又等了一阵,觉得身体越来越冰凉,接着才意识到,雨已经开始下了。
有那么一阵时间,她是感觉不到有雨水落在自己身上的,等开始意识到的时候,每一滴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肩膀上,都会泛起一阵刺痛。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冰冷的雨水还是源源不断落下,苏季却已经靠在墓碑上完全不动了。
远处树下那个撑着伞的身影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他一直走到苏季面前,看清她紧闭着双眼的消瘦容颜,薄唇就不由自主地抿紧。
半蹲下来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在触到那有些烫人的温度后,他下一刻就用手将她的身体揽进了怀里。
一边撑伞,一边还要抱起瘫软成一团的这个人,他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完全将她拦腰抱起来。
伞被塞进她蜷着的胳膊里,勉强将两个人的头顶遮住,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后,才轻声叹息出来:“又发什么疯?”
苏季其实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但高热还是让她觉得身边的事物全都不真实起来。
雨声敲在伞上的声音让她觉得吵,又在朦胧间听到他说话,她本能地就将头向他怀中又靠了靠,手臂也隔着伞柄去拥抱他的身体。
那种熟悉到刻骨的清冽气息包围着她,她觉得温暖,却又突然更加伤心。
她记得她已经永远失去他了,不然她不会这么难过,难过到好像每一天都没有意义,活着也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忘却。
“远宁……”她低声呼唤他的名字,用尽全身力气去抱着他,好像那天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管如何用力地去拥抱他,也留不住他逐渐逝去的生命。
她实在用了太大的力气,忘记伞柄硌在他们之间,她听到他轻吸了口气,而后用无奈却带点笑意的声音说:“你非要弄疼我才开心对不对?”
她连忙又把手臂松开一些,却开始不舍得完全放开,她不知道身边的这个人是真是幻,是她绝望下的幻想,还是真实存在。
总算想起来抬起头看一看他,苏季觉得自己的眼睛里一定都是泪水,不然不会看他看得那么不真切。
可即使这样朦胧的视野,她也能确定,她眼前的这个人是谁。
她吸了吸鼻涕,认真想了很久,才抬起手去,用手指一点点抚摸他的脸颊,又是笑,又想哭:“远宁……你要跟我人鬼情未了吗?”
他的脚步一顿,一瞬间想干脆把她找个什么地方随便扔下算了,省得抱在怀里闹心。
她却好像对自己的结论很满意,又凑过来吻他的唇角,继续笑着说:“远宁,就算你是鬼,我也不会害怕的……你要带我走也可以。”
墓园太大,他抱着她又不再像以前那么轻松,因此走得并不快,走了很久也没走过那些林立的墓碑。
苏季亲过他之后,又将自己有些发烫的额头贴在他的脖颈里,她发着高烧,自然觉得他体温太低,于是又觉得自己猜得没错:这是远宁的鬼魂回来了。
她也没有说谎,没有他的世界实在太空旷也太冷,他就算是来索命的,要带她走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他不要再把她一个人留在什么地方。
他觉得怀中的人安静了一阵,正想低头看看她是不是又睡着了,就听到她轻声哼唱了起来。
她唱的是那首安魂曲,悠远又哀凉的曲调,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温暖,仿佛倾诉着无限的思念,还有不忍割舍的眷恋。
这首歌足够长,也一路唱到了墓园的尽头,他没有听到她的抽泣,却觉得有滚烫的液体从自己的脖子里流了下来,绵绵不绝。
“远宁……”她就这么不断地流着泪,字字清晰地说,“带我走吧。”
因为高烧,后来在墓园里发生了什么,苏季其实已经记得不怎么清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整整一天之后。
她睁开眼睛后,过了好一阵,才隐约想起来自己失去知觉之前,应该是被什么人抱起来,又安慰了一通。
现在清醒了,她当然不会再认为那是鬼魂,更何况她现在是躺在一张不大却舒适的床上,四周的陈设虽然不豪华,却温暖简洁,窗外还有绿荫和漏进来的阳光。
怎么看都是她在墓园淋雨发烧,被别人捡了带回家来了。
至于为什么她没有被送往医院,也肯定是因为她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
自己当时实在太过失态,抱着别人又哭又唱歌,不知道吓没吓坏对方,苏季就自己起身坐起来,想着该怎么道歉比较好一些。
她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有没有和别人对话,对方回答她的到底是中文还是其他别的语言……不会语言不通,他们却自说自话了很久吧?
没等她整理好情绪,房门就推开了,她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带着笑意的询问,绝对不是她设想的什么异国语言:“这次是真的醒了?”
也不过就是瞬间的事情,苏季觉得泪水就又填满了眼眶,那一瞥下清晰无比的身影于是就又朦胧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但当她触到那个人的时候,她就紧紧地抱住了他。
生怕这还是她未醒的梦境,生怕眨个眼睛,他就又会消失不见。
她在他怀里埋了许久,才听到他笑了下,声音里有些无奈,更多的却是纵容:“小月,你一见到我就哭啊。”
她听后努力想要开口说一句什么,可喉咙里还是给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当苏季终于缓过来,又坐在床边,抬头看着他。
原来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她还曾冷酷地对他视而不见,现在却觉得无论怎样都看不够。
他果然还是消瘦,脸色也过于苍白,只是那明亮黑眸中的柔和,始终也没有改变过。
“远宁……”她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却不敢问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还活着的事情,“这是你住的地方?”
抬眼对她勾了下唇角,墨远宁笑了笑:“不是你让我带你走吗?”
苏季想起来她昏睡前的胡言乱语,她那时候真的以为他是鬼,脸不由自主红了下,小声说:“你带我去哪里都可以。”
好在墨远宁也只是随口取笑她一下,接着就解释:“是我暂住的地方,有些简陋……我现在是没有身份的人,没办法送你去医院,只能委屈你了。”
比起被他悄悄送到医院,苏季当然对现状更满意,连忙点头:“没关系,没关系,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可以。”
她现在把这种全心依赖般的话说得这么顺口,墨远宁却只顿了下,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片刻,就又转开,仍是笑得温和:“幸好你烧得不算严重,吃了药就能退烧。”
他说着,又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你随时可以离开,只是我正在躲避追捕,所以请你不要对别人说出我的下落。”
历经磨难,苏季本来已经和他生死永隔,现在又看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早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哪里还管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眼里只有他略显苍白的面容,不住张合的薄唇看上去也血色淡薄,她一面看着,就一面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他的脸,而后在他话音刚落下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唇凑上去吻住他的。
他的唇齿正微张着,所以她很顺利地就深入了进去,双手也早就抱住了他的头颈,半带强横地将他的头压低,以便自己能更加贴近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和他吻了多久,只是双唇离开后,她还是不愿放开他,就这么拥抱着他,把头靠在他的胸前。
她从来都没想到,自己居然对他有这么多的依恋,她只是这样抱着他仍旧温暖的身躯,就已经比什么都满足。
她也不知道自己抱了他多久,这些日子来,心中越蚀越大的空洞,似乎在这个时间内,就奇迹般地被慢慢填满。
过了很久,她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就又轻唤了声:“远宁。”
他轻叹了声,又笑笑:“怎么?”
她知道自己的一切知觉都是正常的,知道眼前的他无比真实,却还是说:“如果这是个梦……我一辈子都不要醒。”
他曾冰凉地躺在她怀中的记忆太深刻,所以她现在连一刻都不愿意放开他,她抬起头,看着他带着些笑意的侧脸,有些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远宁,我们□□吧。”
她这一手显然连墨远宁都没想到,他侧过头认真看了她几眼,语气里很有些无奈:“你还没退烧……”
苏季眨眨眼,她的确还没完全退烧,于是在乍见到他后的大悲大喜之间,大脑根本连一点可怜的理性都保持不了。
只剩下了对他的思念,像滔天的巨浪一样,席卷而来,满满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维。
她就这么沉默地看着他,看那样子,如果他不答应,她就会一直用那种亮晶晶的目光注视着他。
墨远宁第一次觉得,苏季耍起赖来也是很让人头疼的,他轻叹了声,抬手捏捏她的脸颊:“等你退烧了再说。”
苏季显然对自己逼他就范的能力很有信心,得到这么个保证,就眉开眼笑了。
她轻声欢呼了一下,凑过去又要吻他,结果被他用手挡开:“我不想被你传染感冒,好好躺下。”
她这是被嫌弃了?
苏季又眨了眨眼睛,在他有些戏谑的目光下,也只能重新躺下来,只是双手还紧紧拉着他的衣角。
他于是就把目光移到她的手上,那意思很明显。
苏季只好小声说:“放开手,不知道你会不会又不见了。”
他就只好再叹了口气:“我没有其它的地方可以去。”苏季还是不松手,他只能笑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你都不饿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这种对待小动物一样的安抚方式,反倒让苏季觉得可以接受,她这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紧紧攥着他衣角的手,还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要快点回来啊。”
墨远宁只能低头在她额心轻吻了下,这才笑笑离开。
苏季一个人躺在松软温暖的床上,还是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缓慢。
她身上在去墓地是穿着的累赘黑色纱裙早就让脱了下来,换上了轻薄的棉质睡衣,连内衣裤都被换了新的。
她想到这些都是墨远宁替她做的,不好意思之余更觉得甜蜜。
然而墨远宁真的去了有一阵,她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就下床去找,房子只是简单的两层小楼,并不大,所以她很快就在半掩着门的厨房里找到了他的身影。
可他却没有动,仅是扶着一侧的橱柜一声不响,身体更是微微向前倾着,透着些僵硬。
苏季愣了片刻,才恍悟过来他有可能是在忍痛。
她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脱身的,可那天的情况那么吓人,他原来的身体状况又那样糟糕,怎么也不可能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完全康复。
苏季一想到这里,就再也顾不得其他,忙推开门过去抱住他的腰,在感觉到他的身体更加僵硬了一点后,着急问:“远宁,哪里不舒服?”
她的手环绕过去,正放在他腹部的位置,仅是手掌轻压,就能感觉到他胃壁里的冷硬。
可他仅是轻吸了口气,就侧身脱离了她的拥抱,身体也半转过来,对她笑了下:“没事,对不起,出了一阵神。”
这么拙劣的谎言,他说的却非常自然,说完后更是笃定她不会再追问下去一样,又笑了笑说:“先给你喝点奶茶吧,我可以做成半温的,但如果你喜欢热的,也可以先把牛奶加热一下。”
他这么轻描淡写,苏季却突然想起来以前的那些日子,他偶尔会有点失态,她去问的时候,他也总是轻笑着随便说一个理由。
那时候她总以为他阳奉阴违,脸色和语气都不会多好,碰到心情糟糕的时候,还会出言讽刺几句,冷眼看他仍旧笑得温和的神情。
现在想起来,这里面有多少次是他在强忍病痛,多少次是他自己也不能控制那种失态?
而她竟一点都没有察觉,没有一次体谅。
所以后来他病得那么严重,会当众吐血昏倒,她还一无所知。
那么长久的时光里,她对他那么不好,那时他心里都在想着什么,会不会觉得难过?
她才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揪紧了,连呼吸都开始变得不顺畅。
一直没听到她接话,他好像以为她是不想回答这么无关紧要的问题,唇边的弧度勾得更大了些,也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身去冰箱里取牛奶。
胃部的疼痛缓解都很慢,他一定还在疼着,动作的幅度还算自然流畅,但偶尔也会有片刻的停顿和僵硬。
如果不是苏季专心地看着他,说不定都不会留意到这种变化。
她这么看着,就觉得更加难过,上前一步再次环抱住他的腰,她还有些头晕,很顺势地就将头靠在他的背上。
将双手捂在他胃部的地方,她轻声说:“远宁……再给我一次机会爱你好不好?”
苏季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在这个小楼里住了下来。
她打了电话给孙管家和颜先生,没说别的,只说她另外找了住处,暂时不回宾馆,接着就闭门不闻窗外事。
墨远宁对此听之任之的样子,他说自己在被追捕,苏季猜是那些紧咬着他没完没了的CIA,也就没有继续问。
仿佛是为了避免别人看到他,他也很少外出,只是偶尔会出去买一些日用品。
这里距离那个山顶墓园很近,处在半山腰的位置。这个北意大利小城本来就居民不多,又因为不足够出名,游客也很少见。
所以这里非常安静,每天都能听到窗外虫鸟的鸣叫,还有海风吹拂过树梢的声响。
除了不能外出散步有些憋闷,他们两个住在这里,也算安逸。
只是苏季从来没做过家务,于是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好多家务事都是墨远宁去做的。
苏季会做的,也只是偷溜进厨房,悄悄靠近正在做菜的墨远宁,从背后搂住他的腰:“我们晚上有什么好吃的啊?”
墨远宁正在不紧不慢地准备材料,头也没回地笑了下说:“什锦菜汤,煎鳕鱼。”
苏季本以为墨远宁只是会做中餐,没想到他做起其他菜式来也相当得心应手,这几天来她有幸品尝了不少意大利风味的美食。
有美人在怀,美食相伴,苏季简直要乐不思蜀了。连她说过要去看苏禾的话,都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
她发烧是因为淋雨和疲劳,好起来倒也快,两天后就完全退了烧。
不过墨远宁皱眉打量了她一阵,说了句:“得养胖些。”
接下来几天,就做了一堆高热量的东西,什么起司培根意面,起司煎土豆,变着花样来。
搞的苏季有时候捏捏自己迅速鼓起来的脸颊,都觉得有点沮丧:明明每天一起吃东西,他怎么样都还是显得消瘦,她却能这么迅速变胖。
退了烧之后,她当然就把那天他答应她的事重新提起来,然后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中的期盼不言而喻。
谁知道墨远宁现在是打定主意做圣人了一样,仅是对着她笑了下,就坦然地在她身边躺下,然后翻身睡觉。
这栋房子很小,前面临街,一楼和二楼是两个客厅,然后不临街那一面有个小小的花园,一楼是厨房和浴室,二楼就是整栋房子唯一的一间卧室,虽然面积不小,可就只有这一间。
因为卧室只有一间,床当然也只有一张,所以从苏季住进来那天开始,她就每天和墨远宁睡在一张床上。
每次睡着前,都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未醒的面容。
美好是很美好,可每天这么住在一起,她却连吻都没能要到几个,心情不免有些郁结。
这天下午,他们吃过午饭,苏季就又自告奋勇地收拾了餐具和厨房。
她和墨远宁单独生活了这几天,才发现自己在家务上有多一窍不通,虽然她原来从没在意过这些事情,但看到墨远宁那么能干,总还是觉得有些羞愧,所以会抢着做一些。
往日墨远宁总会把事情让给她做,然后自己脸上含着点笑意站在旁边看着,那神色很有些取笑的意思。
不过每当苏季闯祸,比如说砸了盘子,他也会帮忙收拾一下。
今天他却只笑了一下,就转身自己上楼了。
苏季有了表现的机会,当然努力把活儿干好,这次她也总算没有打了盘子,弄翻碗。
终于收拾停当,她才送了口气,转身上楼找墨远宁表功。
但她刚来到二楼,就看到他正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身子微蜷,脸色也苍白。
她愣了下,意识到他是又开始胃疼,就连忙冲过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抱住他的身体,希望能让他好受一些。
他额头的汗水肆意地流下来,滴落在沙发的纹理中,脸色并没有好转,甚至更加苍白,双唇中更是隐隐透青。
可他却还是缓慢推开了她的手臂,喉咙里被吸入的气流哽着,他侧头咳了两声,才能稍显嘶哑的开口:“谢谢……不用了,过会儿就好。”
他始终没有让身体放松下来,也没有丝毫依赖她的想法,即使被疼痛折磨得快要失去神智,他的肌肉却还是紧绷的,隔开一些和她的距离。
苏季知道这是关于她曾经犯下的那些错误的惩罚:哪怕她现在有多么想要拥抱他,带给他一点温暖和力量,他也早就不再需要。
苏季还是紧抱着他的身体,他在后退,那么她多往前一些就好了。她现在什么都可以忍受,却无法忍受让他独自忍受病痛。
他的脸色还是苍白着,血色淡薄的薄唇也紧抿,苏季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吻。
墨远宁其实已经疼得有些神志不清,眼前模糊一片,声音也听不大分明,但她气息温暖的轻吻落在自己唇边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了。
她为什么会吻自己,他其实毫无头绪,只是觉得今天的疼痛似乎分外难捱。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他自己一个人忍痛的时候,觉得再痛也不至于会死,所以不会分太多神去关注到底有多痛。
可当他被她紧抱着,感受到怀中她温暖的气息,平日里不会多去注意的疼痛,仿佛突然间被放大许多。
他的腹部好像被一种迟钝却又尖锐的东西不断穿刺,连带胃壁也一阵阵剧烈痉挛,带出一阵烦闷咸腥的味道,需要他用力去忍着,才能不呕吐出来。
苏季抱他抱得很紧,能感到他的身体在不断颤抖,她护着他的手,不让他按压得太过用力,不断轻声叫他:“远宁,不疼。”
她不停的说着,好像她一直这么说,他就真的不疼了一样。
墨远宁就算疼得神智昏沉,也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他勾起唇笑了下,轻张了口,想要对她说话。
然而他才刚张开口,忍了许久的液体就顺着唇角滑了出来。
苏季呆了一下才看清他唇边那道鲜红的血流,她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头脑中却还是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觉察到她身体突然出现的僵硬,墨远宁尽力让自己和她拉开一点距离,抬手用衣袖擦去唇角的血迹。
他还是没什么力气,稳了很久才勉强开口说:“抱歉……帮我打一个电话……”
苏季这才如梦初醒,忙点了点头,起身去拿电话。
她的身体不断地发抖,几乎要抓不住手机,墨远宁没有余力去看她的表情,慢慢报出一个号码。
那是林给他安排的私人医生的电话,他不能去医院,又的确需要医生,这段时间都是私人医生在帮他诊治。
他说完号码,听到苏季用不稳定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和医生通话,就又闭上眼睛,半靠在沙发上。
因为受过的训练,他能够做到在剧痛中仍旧保持清醒,不至于会昏倒。可也就是这种能力,让他无法通过昏睡去抵御疼痛。
苏季挂了电话,四周就又陷入一片沉寂,他不知道昏沉地过了多久,才听到耳边似乎有小声的抽泣。
苏季没有敢再去抱他,她就缩在沙发的另一角,离他不算远,也不算太近。
她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心,也听得到他急促的呼吸,所以她知道他没有昏过去,可她不敢再过去触碰他。
她只知道他在受苦,却不知道刚才他会吐血,是不是因为自己。
她曾经给他过那么多伤害,连在伤害他的身体上,都那么不遗余力,而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认为,继续留在他身边,自己就可以照顾他。
他和她的距离看起来只有不到半米,但实际上却已经那样遥远,远到她甚至都不能触碰的地方。
墨远宁只听到苏季那压抑的哭声,她似乎是在拼命忍着,却还是哽咽出声,仿佛是伤心无比。
他全心对抗疼痛,几乎没有余力去想她为什么会哭,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安慰,可又怕一开口,就又会吐出血来吓到她。
最终他睁开眼睛欠了欠身,找到她的手,将手指轻搭上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笑容一定不会多好看,却还是对她微微笑了笑。
苏季正在流泪,就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的触碰了,她转过眼,正好看到他消瘦苍白的手指,此刻正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抬起头,看到他对自己勾起了唇角,他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灰败,那笑容里温暖的意味,却并没有丝毫减少。
她稍微停了一下的眼泪突然又涌了上来,这一刻福至心灵,她突然不再在意任何事情,倾身紧紧抱住了他。
她就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读懂了他的心意。
他刚才推开她,是因为害怕吓到她,不是对她抗拒,他疼得快要昏倒,听到她的哭声,却还是尽力对她微笑。
她究竟是有多离谱,才会一度认为,这样一个人,是阴沉冷酷、狡猾卑鄙的人?
他的身体还是透着僵硬,即使在她怀中也没有完全松懈下来,她侧头轻吻他冰冷的侧脸还有唇角。
“远宁,”她轻声在他耳边说,不管他是否能听清,“我爱你。”
那个私人医生应该距离他们很近,在苏季打过电话后不久,他就到了。
墨远宁也不是第一次胃出血,而胃出血除了手术之外的治疗方法也就是输血和注射止血剂。
那个医生是个意大利人,苏季听到墨远宁叫他“安德鲁”,两个人像是已经熟识一阵时间了。
不同于苏季印象中的意大利人,安德鲁相当严肃,他照看好墨远宁后,还跟苏季打了个招呼。
但那之后,他就用英文对苏季说,下面可能涉及到病人隐私,请她回避一下。
苏季一愣,刚想说自己和病人是夫妻关系,躺在床上的墨远宁就睁开眼睛冲她笑了下,声音低微地说:“小月,请你回避片刻,很快就可以谈完。”
他既然都这样说,苏季就没有拒绝的立场,但她还是担心无比,勉强对他笑了笑:“有什么事情叫我。”
然后才离开了房间。
这里的二楼就只有起居室和卧室,但卧室的门关上后,里面的说话声音,苏季就已经听不清了,再加上墨远宁病中无力,说话的声音就更小。
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苏季一句话也没有听到。
过了好一阵,安德鲁才打开门出来,还是礼貌地和苏季打了招呼,然后说他给墨远宁注射了安眠的药物,大概会睡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候他会再来。
苏季连忙答应下来,表示自己会尽心照顾墨远宁,又向他道了谢,才把他送下楼去。
她回到楼上时,墨远宁已经睡着了,正合着眼睛睡得呼吸均匀。
安德鲁来了之后,苏季才知道这间卧室的一个柜子中,放的都是监护病人情况的医疗器械,现在当然都推了出来在床周围放好。
她看了看监护仪器的数据还算正常,就又低头去看墨远宁。
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她还是会时时觉得不真实。
那天在墓园里,她觉得很累,于是就靠着别人给他立的墓碑意识朦胧起来。
再然后他就真的回来了,抱着她穿过空旷又无人的墓地,一直在雨中走下去。
那时候她是真的以为自己正在穿过生死的界限,而就那样被他带走,哪怕是一路走到地狱里去,她也不觉得难过。
并不是说人世间的一切她已经不再留恋,而是他离开后的那些日子,实在太难熬。
林说她经常把网页停在某一页一直不动,其实林还没有说透,她这些日子来浏览的那些网页,几乎全都是关于宗教的。
她曾经翻到过一个教堂的主页,里面有一个页面,专门用来给教徒悼念亡者。
她看到有一个人留言说:他一定去了天堂,主保佑他不再受任何苦难。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信仰是这么好的一件事,可以顺利地说服自己:他去了天堂,以后都不会受苦了。
可她怎么办?他如果去了不会受苦的天堂,那她就只能留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永不结束地承受着她已经失去了他这个事实。
她听说相信天堂存在的人还相信另一个地方:炼狱。
在那里痛苦永远都不会消失,时光煎熬着一切。
她想她的炼狱已经降临过了,从他倒下的那一刻开始,世界与她而言,只是一场刑罚。
所以当他再度出现在她面前,带着鲜活的笑容和体温,她反而如坠梦中。
如果不是这个梦境实在太真实,真实到她能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真实的世界。她真的要以为自己已经疯魔到幻想了他的样子,假装他还在自己身边。
幸好这几天来,她一直可以睡在他身边,这样每次从噩梦中惊醒,她都能够触碰到他温热的身体,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和心跳。
现在她也出神地看了他一阵,而后才握住他被放在毯子下的手,他的掌心还是发冷的,合着的眼眸下,也有淡淡的青痕。
她原本并不觉得他非常虚弱,哪怕是之前第二次胃出血住院时,她也只是觉得他憔悴,并不算虚弱。
可现在她看着他,总害怕他还会消失,或者像上次那样,悄然无声地在她怀中失去呼吸。
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他也重新回到了她身边,但每当她回想起那一刻,还是觉得无法呼吸,世界都会在一瞬间变得黑暗无比。
她握着他手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最终她还是低头在他唇边轻吻了一下,她欺负着他正在熟睡,不能听到:“远宁,我爱你,坚持一下,为了我。”
六七个小时后暮色降临,墨远宁恢复了清醒,安德鲁也重新来了一次。
他确定了下墨远宁没有再继续吐血,就嘱咐他今天仍然不能进食,要等到明天,然后又给他注射了药物。
他走之前看着墨远宁,似乎欲言又止,苏季以为自己又要回避,墨远宁却没让她离开,只是对安德鲁笑了下说:“我会尽快考虑的。”
安德鲁似乎听惯了他说这句话,耸肩小声嘟囔了一句,才又对苏季笑笑,礼貌地告别离开。
送他走了,苏季又回到他床边,她现在不是太敢过问他的事情,但在坐下后,看到他仍然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轻声说:“远宁,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资格知道你的身体状况,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积极治疗……无论你的病情是怎么样的,我都会陪你走下去。”
她这么说完,好久还是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于是就抬起头去看他,却发现他正专心地注视着她,深黑的眼眸中,目光有些深晦难明。
她本来就觉得不安,被他这么一看,就更加心惊,差点就要冲动问他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症,又想说不管这一次结果是怎样的,她都不会再离开他一步。
好在他也看出了她的惶惑难安,很快就挑了下唇角说:“我没什么,只是胃溃疡反复出血比较严重,所以安德鲁建议我做胃部的局部切除手术。”
苏季听到后面,就已经觉得难过了,脱口就反驳:“这还算没什么?”
他倒还能悠闲地笑笑:“比起绝症来说,是没什么。”
苏季听到他这种口气,立刻就觉得火冒三丈,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眼圈都红了:“你是不是觉得让我担心痛苦很有意思?”
她想起来那些以为他真的已经不在人世的三个月,就觉得更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气到极处,她还是不敢对他说太激烈的话,只能忍着眼中快要掉下来的泪水说:“你要是以为可以随便拿你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开玩笑,那干脆就把我的一起带上算了……反正我这辈子还没做过什么太极端的事情,真做上一次也没什么。”
她说完后还是觉得可能说重了,不过她却没有收回的打算,就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希望能让他看到自己的坚定。
目光胶着在一起,到底还是墨远宁先收了回去,他勾着唇对她笑了笑,他声音还是低弱,不过却已经带上了暖意,对她说:“过来坐我旁边。”
他都这么说了,苏季也就没骨气地坐过去,贴着他的身体也半躺下,用手臂搂住他的腰。
他们就这么依偎在一起躺了一阵,墨远宁才再次开口,他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却更显得柔和:“小月,你为什么说那么多次‘我爱你’?”
他主动提到这个,苏季就如实回答:“我怕你不相信我。”
她到现在都不愿回忆起那时候抱着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的心跳和呼吸已经感觉不到,她才想起低头对他说“我爱你”。
那一刻的绝望,足够吞噬她的灵魂。
她继续说:“我爱你,你却总不肯相信……我本来以为这一生还有很长,我可以慢慢让你相信。可你肯给我的机会却越来越少,所以我就只有多说几次,希望你将来哪怕偶尔想起我的时候,也会想起来我说过那么多次爱你,不会只记得我对你不好的那些事情。”
她一口气说完,就闭上眼睛,朝他的怀里又靠了靠,接着说:“远宁,就算你觉得我不配再得到你的爱,也请你不要再拒绝接受我的感情……我知道我曾经让你付出过很多单向的感情,你哪怕把这理解为我对你的补偿和亏欠,那也可以。只是不要再拒绝。”
比单向而无望的感情更加绝望的,是连这种毫无回馈的感情,都不能再给予对方。
那天他和米歇尔对决的时候所说的话,她每一句都记得,每一次午夜梦回,除了意识到他再也不在,那些话也是她痛苦的根源。
他对她已经没有了感情,他在闭上双眼前,都不肯相信她的感情——这样的惩罚她无法怨天尤人,只能认为自己咎由自取。
可即使如此,那些无法排解的痛苦仍旧存在,并且每天都在不断重复地惩罚着她。
把能够说的话都说完,她控制了许久的眼泪就无声从眼角滑了下去,她将头埋到他肩膀下的毛毯里,希望他不要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
她就这么悄悄地落了一阵泪,然后觉察到他轻动了动身体,接着她的肩膀就被他的手臂环抱住了。
他带着微凉体温的轻吻落在她的额头上,她听到他轻声叹息着说:“小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