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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十年前的弗吉尼亚州里士满,每天公共图书馆开放的时间,都会出现一个亚裔的年轻人。

      说是年轻人,他其实看起来更像个青少年,清爽的短发,秀丽却略显稚气的脸庞,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样子。

      可他没有穿那种在青少年中很流行的卫衣和肥大裤子,而是每天都穿着剪裁合体的西服,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的位置看书。

      2003年网络已经相当普及,很少有这样年纪的人到公立的图书馆里整日的读书,所以上了点年纪的图书管理员觉得他应该是个不怎么合群的孩子。

      托尼来找他的时候,就看到他正抱着一本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专心致志的侧脸看上去分外清秀。

      托尼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了一下,这个少年有时候实在太出人意料,比如他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干他们这一行的,倒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

      托尼是个金发碧眼的高挑青年,他相貌很英俊,唇边又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所到之处无不众人侧目。

      不过他也早习惯了这种瞩目,将手插在西裤的口袋里晃悠着走过去,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他面前说:“墨,有新任务了。”

      他们这样的人,名字都相当简单,比如他,他就是“托尼”,没有姓氏,没有亲人,没有过去……Just Toni。

      面前的这个少年也是,两年前第一次搭档,他曾经轻视过这个还处在发育中的消瘦少年。

      亚洲人很少能拥有媲美白种人和黑种人的健壮体格,那时候他面前的黄种少年还没有后来的高挑,身高也只超过他的肩膀一点点,看上去弱不禁风,一只手就能掐死的样子。

      可当任务结束,他们两个坐在一栋楼房的楼顶边缘,面前是纽约璀璨的夜景,他摸出装着伏特加的钢壶灌了一口,然后递给身边的少年:“小子,你很不错。”

      沉默地接过酒喝了一口,墨随即就咳了几声,脸颊上泛起一些红晕,显然是还没有习惯这种烈酒。

      托尼发出有些快意的恶质笑声,又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下次带你抽雪茄,最好的古巴雪茄!”

      墨只想了一下,他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开口说:“我不喜欢站在尸体边抽雪茄。”

      托尼于是就笑得更加放肆,他们的收入不算低,却绝对不够支撑穷凶极奢的生活,他们见惯了这座城市的权贵富豪,游走在最有权势的人中间,却始终不属于那个世界。

      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影子,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如果一定要用个被世俗理解的单词称呼他们,那么就是“Killer(杀手)”。

      听命于某个组织,用最干脆利索的手段彻底抹杀一个人的生命,大概就算作“Killer”。

      即使他们处在这个行业金字塔的顶端,也不过就是一把杀人的利器而已。

      所以托尼说到最好的古巴雪茄,墨就知道,大半是下次执行任务的时候,趁机摸鱼的行为。

      就比如刚才,他们明明已经完成了任务,托尼却额外从那个俄罗斯雇佣兵身上搜出了这一壶伏特加,并带走了它。

      那是一个S级的超高难度任务,对方有7个人,4个保镖,1个一流身手的雇佣兵,还有1个俄罗斯大佬,以及他的情妇。

      他们得到的指令是在那间酒店里暗杀掉那个俄国大佬,也就意味着现场的7个人都需要解决掉。

      这种难度的工作,分配给两个人去做,并且有一个还是新人,托尼接到任务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组织抛弃,是要去做一场自杀式袭击。

      但那个跟他一起去送死的新人偏偏极其认真地制定了一场看起来漏洞百出又极端有效的方法。

      根据组织的情报,他们知道那个大佬虽然喜欢女人,但也同样喜欢玩弄清纯的少年。

      于是买通了酒店,当那个大佬又打电话叫了特殊服务时,由墨假扮成性感妩媚的少年,进入那个总统套间,约定3分钟后托尼和他将共同发起攻击。

      托尼从来自傲与自己的行动能力,3分钟后,他只用了大概二十秒,就放到了走廊和外间的三个保镖。

      当他冲进已经毫无动静的里间,正以为将要看到同伴尸体的时候,就看到了站在窗口,已经给自己系好了安全绳索,准备撤退的少年。

      那个大佬仰面倒在地上,颈椎骨已经被拗断,而那个号称身手一流的俄罗斯雇佣兵,则满头鲜血地晕倒在地上,早就失去了行动能力,至于那个情妇,看样子她是被吓晕过去的。

      愣了一瞬间,托尼暗暗咂舌,组织里行动如此之快的人不是没有,但他被送进来时接受了武器检查,可以说手无寸铁。

      这么短的时间内,没有凭借武器的他不但解决了目标对象,还能控制力道,不造成其他伤亡,这份游刃有余的掌控力,着实可以让人惊艳一下。

      窗口的少年还穿着他被酒店客服送进来时套着的宽大白色衬衣,刻意花了点妆的脸妩媚到雌雄莫辩,他看着没什么动作的托尼皱了下眉,仿佛不解他为什么浪费宝贵的逃离时间:“零一?”

      为防止泄露身份,任务中不能叫搭档的名字或简称,所以他们就互相称呼“零一”和“零二”。

      托尼回过神,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他弯下腰,从俄罗斯雇佣兵的怀里,摸走了一只装着伏特加的扁平钢壶。

      之后他们在警察到来前顺利离开,在路上经过的一栋楼顶休息片刻。

      一切都很平常,像之后他们曾经搭档过的无数次任务一样,顺利又平淡——除了那些在他们手下一个个消失的生命。

      那是2003年的夏天,站在里士满市的公共图书馆里,托尼像往常一样,笑着对他的搭档说:“我们有个任务。”

      他面前高挑起来的年轻人已经称得上成年了,脸上还残留着的最后一点独属于少年的清丽,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褪去。

      只是那双从他们初见时就浓黑无比的眼眸中,还是冰冻般毫无情绪的痕迹。

      他合上书本,站起来说:“好。”

      托尼头疼般叹口气:“冰山少年,求你解冻好吗?装酷不好玩。”

      两年过去,他还是习惯称呼他“小子”或者“少年”,随意中透着一股子亲昵。

      他们之间并不是没有出现过未成年人,可墨更特别,他从未展现过一丝一毫符合年纪的轻浮和懈怠,冰冷、高效、不惜一切——仿佛是一把天生的武器。

      托尼曾经对他年轻的搭档笑谈过,不知道十年后他会长成怎样的一个男人,会仍旧是移动冰山,还是像他这样和善又讨人喜欢。

      可惜他没能等到可以亲眼见证的那一天,就是在那次任务中,托尼被那次的指挥官命令着,冲进了二三十人组成的包围圈。

      他终于还是被派去执行了最后一次自杀式任务,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太张扬,引起了组织的不满。

      托尼始终是杀手中最优秀的一员,那一次他干掉了十八个人,刷新了组织的单挑记录。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从来都低调无声,在不执行任务时,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的“墨”不见了。

      青涩的少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极富魅力的男人,他拒绝了组织安排给他的所有搭档,坚持独来独往。

      他可以混入最奢华的酒会中,勾走所有千金小姐的芳心,当然还有某个老头子的老命。

      也可以单枪匹马闯入公海上的游艇,清理完整个游艇上所有的人,再放一把火烧掉,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他比任何成员都要优秀,也比任何成员都要耀眼。

      多年后的墨远宁优雅、温和、风度翩翩,深谙周旋之道,脸上无时无刻都带着沁人心脾的温柔笑容。

      没人能想象到,他少年时曾是个冰冷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杀手。

      现在墨远宁还时不时会在晚上梦到年少时的事,他在那个行业做了那么多年,手下亡魂无数,如果说晚上睡觉会梦到被他杀死过的那些人的脸,实在有点太矫情。

      况且他不认为自己滥杀过无辜,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对手通常是一群同样武装过的亡命之徒,他那时脑海中所能想的,只有如何杀掉所有人。

      只要有丝毫的差池和犹豫,死的人就会是他,哪里容得下他分神。

      他做梦时,会梦到的总是那些很琐碎的小事,已经被深埋在某个爆炸废墟中的托尼,在梦中还是和他开着玩笑,笑容仿佛无忧无虑。

      还有他远离组织,躲避在里士满市立图书馆中无所事事的那些下午,阳光那么温暖,似乎可以让他远离那些黑暗的往事。

      只是不知为何,梦境明明平和又美好,他却总认为那是个噩梦,只要没有睁开眼睛,他心底中总有一个声音在说:离开,快点离开。

      ……也许只是因为,他心里早就明白,无论过程中经历过再多的美好,最后来临的结局总是浸透着一片血色。

      而那片血色,将他禁锢到无法呼吸。

      当墨远宁又一次从梦中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梧市明媚的晨曦,还有苏宅客房里,那挂了精致水晶灯的天花板。

      他按了按疼痛欲裂的前额,翻身坐起来,希望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到尽可能好的状态。

      身为一个曾经的职业杀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保持最佳体能的重要性,可现在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他想起自己曾在苏季面前失去过意识,就要忍不住在心里苦笑。

      四年来朝夕相处,是他有生以来和另一个人保持过的最长久的关系。

      身体永远比意志更诚实,即使他提醒自己不能再和她太过亲密,他的本能也已经习惯了她的气息。

      在理性到来之前,他的本能已经放任自己毫无反抗之力地躺在她怀中。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近似依赖的感情,他知道即使他说了,苏季也不会相信。

      这就是他的可悲之处,过去犹如跗骨之蛆,即使他看似已经脱离,却仍旧深陷其中。

      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墨远宁从客房走出来时,苏季正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一边用平板电脑翻看着新闻,一边对他说:“早啊。”

      “早。”墨远宁在他身边坐下,微微对她笑了笑,“今天心情挺好?”

      他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把声音放得更柔,开始两年他觉得那是身为一个丈夫的义务,到后来竟然纯粹出于自然。

      苏季显然没觉察到他对自己的态度和对别人有什么不同,她从小被众星捧月惯了,一点点的善意和宠溺,根本不起作用。

      目光还是带着冷意,她扫视了一遍他,才轻哼了声:“看到墨特助,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不好了。”

      她现在总是不悭吝地把对他的厌恶表现得很明显,墨远宁也就识趣地笑着从餐桌上站起:“既然这样,那我就去公司再吃早餐好了。”

      苏季“呵呵”笑了声,连头都没抬起来。

      厨房里已经把给他准备的早点端上来了,墨远宁欠身对厨师歉意地笑笑,说了句抱歉,就回到房间里拿了公文包准备出门。

      苏季倒是安排了司机在外面等着送他去公司,总算解决了出行这点问题。

      他行动不慢,走到玄关处时,还看到坐在餐厅里的苏季将自己手中的平板电脑用力摔在餐桌上,嘴里气哼哼地嘟囔了句什么。

      他现在的事务一点不比还做着苏康总裁的时候少,仅是在路上,就接了两个电话,安排了上午的一场会议,和晚上的一场应酬。

      昨天下午他胃疼拉下了一些文件没看,所以路上他就打开带着的笔记本电脑查看。

      苏康的业务领域很广,从房地产到能源行业都有涉足,旗下分公司更多,事无巨细他都得过问。

      之前他还有一个总裁身份和简妍,他现在手下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去分担,中间还隔着一个方宏更是多了道流程,效率更低。

      这个时间段正是上下班高峰,车子在高速路上也不免被堵得走走停停。

      又一次被堵在一个出口处,司机从后视镜中看了看他微皱的眉头,还有按在胃部的手,就开口说:“墨先生,要不要停车找个早餐店?”

      这个司机就是之前每天开车接送他上下班那个,四年下来即使司机本人沉默寡言,两个人也多少有了点默契。

      之前墨远宁还做着总裁的时候,间或也会忙得来不及回苏宅吃晚饭,或者两个人开车去临市的分公司,回程的路上遇到饭点。

      墨远宁有胃病饮食需要规律,他在这方面又没有一般富家子弟的讲究,总会让他随便在路边找一家干净的小馆子,两个人下车随便吃一碗面什么的。

      今天早上在餐厅那一幕,司机在外面透过玻璃目睹了,知道他出门前没有吃早点,所以才会这么问。

      听到他说话,墨远宁抬头对他笑了下:“没关系……”他顿了下,“在公司附近那个药店前停一下吧,我去买点药。”

      胃药他是不用自己准备的,昨天苏家的家庭医生也给他开了不少,但止疼片医生却不会轻易开给病人。

      之前他住的别墅里放了一些,不过现在不回去住了,还需要买一些新的。

      司机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下来,没再说话。

      墨远宁低下头继续看文件,他从小时候起就受了很多训练,即使在疼痛之下,还能够保持一定的注意力。

      只是他刚才翘起的唇角,在低头时也没有放下。

      他并非天生爱笑,少年时他甚至觉得面部表情是一种累赘……可自从托尼去世后,他总是会记得随时随地保持笑容。

      那是托尼告诉他的:很少人能拒绝一个面带笑容的人,多笑笑可以省很多力气。

      托尼这么说的时候,他们正在意大利,他靠在酒店阳台的白色栏杆上,金色的头发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闪光。

      他看着托尼的笑脸,在心里想:果然很少有人能忍心伤害这样一个白痴。

      等电梯的时候,他又分神想了一些往事,等电梯到了顶楼,他脸上还是带着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迎面正碰上了方宏,抬头看了他一眼,方宏就笑了:“墨特助昨天才犯过胃病,今天就带病上班,这精神真是值得我们学习啊。

      他说的看似诚恳,神情里却多少泄露了一点不屑,他以为墨远宁昨晚是演了场惺惺作态的戏,今天见了他出口讽刺几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对方宏笑着点了下头,墨远宁没接他的话:“方总早。”

      说完就径自去了办公室,留下方宏在原地,着实觉得被噎了一下。

      方宏还做副总的时候,墨远宁早上见了他也是这种态度,微微一笑,客气地道声早,眼睛却不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他现在已经是总裁了,墨远宁却变成了区区一个小助理,但他对他的态度还是没丝毫变化……这实在让人,生不出一点得胜的快感啊。

      方大总裁看着关上的董事长办公室大门,许久才舒了口气,自嘲地一笑,扒拉了一下本就梳的非常帅气的头发,昂首走进了他的总裁办公室。

      他纵然是个投机分子,却不是坏人,当初对墨远宁运筹帷幄的能力是真心敬佩,现在对他也没有嫉贤妒能之心。

      只不过……他这个总裁,做得越来越没有尊严了啊,好想去湖边钓鱼。

      苏季从早上开始就憋了一肚子火,她不知道为什么墨远宁架子端得比她都高!

      昨天晚上看到他胃疼,她今天一大早起来就特地去厨房交待了要做点养胃的早点。

      用乌鸡汤熬出来的小米粥又香又糯,她忍不住喝了一碗,给他留了不少,还有软软的红豆沙包,爽口的小黄瓜——

      谁知道她才刚开口说点难听话,他立刻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说他太委屈吧,他威胁自己的时候又那么理直气壮顺理成章。说他太强硬,怎么搞得好像总是她在欺负人一样。

      结婚了四年,直到离婚后,苏季才感觉到:不刻意配合的墨远宁,实在太难搞。

      所以她最后没忍住,在他出门前把平板摔在了桌子上。

      虽然憋着一口气,她沉默了许久后,还是让人把准备好的早点用保温盒子装了一份,送到墨远宁的办公室去。

      墨远宁在办公室坐下,才刚就着水咽了止疼片,楼下就送上来了苏宅特供的养生早餐一份。

      他从李秘书手里接过保温盒的时候,唇角就勾起了微妙的弧度,他早该猜到小月嘴硬心软。

      李秘书注意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突然开口说:“墨先生,有什么误会你要跟苏总说清楚啊,何必这样两个人都难过?”

      她年轻时也是张牙舞爪恨不得把“精英”两个字刻在脑门上的OL,后来几经沉浮,又做惯了闲散的董事长秘书,早就把那些日子忘在了脑后,反倒有点爱管家长里短。

      在她看来,墨远宁并没有和苏季发生过什么太大的冲突,无非就是犯了功高震主的忌讳。

      商场上的斗争,说白了都是利益之争,远远犯不着性命相搏,因为这些影响了家庭幸福也相当不值得。

      在她眼里,墨远宁和苏季称得上是一对佳偶,在她见过的豪门夫妻里,不但年龄模样相配,彼此的性格也没有太大冲突。

      一个多月前那场纷争她看在眼里,总觉得墨远宁是无意跟苏季争长短的,不然不会那么轻易就将公司拱手相让。

      要知道就算苏康是苏家的,墨远宁总裁也做了两三年,为人魄力又十足,公司里很多人很信服他。

      不能说他能真的争得过苏季,光拉出一帮人去自立门户或者投靠对手,也能让苏康非常不好过。

      可他也没用这些手段,还忍气吞声地回来继续做事,而昨晚他胃疼,她打了电话苏季就来了,今天还特地送了早餐。

      李秘书觉得他们还真有回转的余地,并不说就要做仇人或者陌路人。

      墨远宁对她笑了下:“谢谢,我会的。”

      可能是因为上午心情太坏,中午苏季去午睡的时候,还做了一个相当奇怪的梦。

      梦中她是古代一个帝国的公主,朝代有点模糊,衣物宽袍大袖飘飘欲仙。

      她长到年方二八,就被父皇赐婚招了驸马,那驸马穿着一身墨色长衫,长得丰神玉朗,大好儿郎。

      梦里头她这个公主分外得宠,于是嚣张跋扈权势滔天,成亲没两年,就嫌弃驸马肩不能提手不能挑,进不能高中状元长脸面,退不能领兵打仗平四番。

      她梦到这里连自己也忍不住在梦中吐槽:驸马本来爵位也不高,大半又是被架空的,公主要求太多了吧。

      结果梦里头的她还是看驸马不顺眼,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将人关在后院里软禁了起来,缺衣少穿,不让奴仆跟着,不给吃好的,生病也不让大夫看。

      就这么关了几年,公主在外面勾搭了几个少年将军翰林,每天吟诗作对,骑马猎鹿,玩得好不开心。

      直到有一天,府邸里的奴仆慌慌张张来找公主:“驸马要薨了!”

      那时候苏季正在郊外骑马,跟一个俊俏小将军眉来眼去,听到传报,差点就从马上摔了下去:“死奴才,嚎什么哪!”

      而后就是心急如焚,快马加鞭地赶回去,到了府里,走半天才到人迹罕至的凄凉后院,院子里除了荒草,就一株银杏树,叶子黄了一半落了一半,洋洋洒洒漫天金黄。

      她冲进屋子里,就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脸色苍白如雪,双目紧闭,胸前更是连一丁点起伏都没有了。

      屋子里只有一个老仆和一个老太医,老太医颤巍巍跪下:“老朽无能,驸马他已经去了!”

      苏季一瞬间觉得自己都要疯了,她不过才半天没留意,人怎么就能没了呢!

      那一刻悔不当初,她扑上去把人抱住,脸挨着脸果然人都已经凉了,冰冷冷摧人心肝。

      梦里她哭起来说:“远宁,我对不起你……”

      第一声哭出来,苏季就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一样,整个人清醒过来。

      她还是在自己的卧室里躺着,窗外还是灿烂的阳光,就是她睡相不好,怀里抱着一只枕头,枕头上还有一片口水渍。

      苏季愣了一会儿,把怀里的枕头负气般推出去很远,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她果然做了多年温柔善良的好姑娘,还没把人家怎么样呢,就愧疚到做梦的时候把内疚的心理折射进去。

      她还“远宁,对不起”……她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她都不敢想象,假如墨远宁知道了这件事,会得意成什么样子?早上他前脚走,她后脚让人送去早点,他就偷笑了吧?

      她想起来自己梦中他的样子,那么毫无逻辑又细节模糊的梦里,他的脸竟然还是清晰无比。

      而拥抱他的冲动……居然还是那么鲜明,她还是想抱着他,亲吻他紧闭着的眼睛,不想就这样失去他。

      她坐起来用两只手掌将脸全部都遮住,呼吸陷在手指缝间,她心里有一种自己无法掌控的无力感。

      就在这个做了噩梦后,心情沉闷的下午,她听到床头的内线电话响了,她接起来,里面是孙管家的声音:“小姐,您有访客。”

      他略顿了下,才接着说出后一句话:“是顾先生。”

      会被孙管家记住,并这么说出来,笃定她应该知道是谁的“顾先生”,只有一个。

      顾清岚永远都是苏季记忆中的样子,她迎着客厅的阳光,看到他站在窗前挺拔的身影,觉得恍如隔世。

      听到脚步声,他就笑着回过头来,看向她的目光如澹澹月华:“小季。”

      苏季也忍不住对他笑了笑:“清岚哥哥。”

      她突然又恍然了一下,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十年前吧,那时候她还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女,现在已经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

      这个瞬间,她才觉察到自己的内心早就苍老到一片荒凉,而他却还是当年的模样。人生的讽刺之处,不过如此。

      偏过头像是仔细打量了她一遍,顾清岚唇边的笑意更加柔和:“小季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都嫁过人又离婚了,哪里还能是原来学生时代那种无忧无虑的样子,现在她自己翻到年少时的照片,都会觉得有点认不得,他这么说大半是为了宽慰她吧。

      苏季也对他笑:“清岚哥哥是为了哄我开心吧。”

      顾清岚没再说话,而是安静地看着她。

      十年不见,她的确变了不少,变化最大的却不是容貌,而是眼睛深处的东西。

      她还小的时候,就不爱张扬,不然以顾家大小姐的身份,还有这样的容貌,足可以在梧市的富家子弟中风头无二。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微微庆幸,庆幸与她的低调,才没有多少人发现她眼底深处那种出尘白莲般的洁净气质,让他可以在长久的时光内,独占她的美丽。

      只是他终究太过自负了,一走六年,以为她还会留在原地等待,结果等来的却是她婚礼的消息。

      那一年他本该已经回国了,却因为要避开她和她的新婚丈夫,又在国外待了四年。

      直到他听到她又离婚,并且还在和前夫纠缠不清的消息——人生就是如此,有时候一念之差,就会阴差阳错。

      苏季觉得他已经看了自己太久,就听到他含着淡淡笑意的声音:“你的那个故宫太和殿的建筑模型,做好了没有?”

      苏季一愣,陈年旧事在刹那间涌上心头:那是她刚读高中的时候,立下的一个梦想。

      那时候她就对历史感兴趣,课余时间几乎都在看各种历史类的书籍,在看到宏伟壮丽的故宫太和殿建筑剖面图时,她突发奇想,想要自己做这么一个模型,摆在卧室里。

      这个近乎荒唐的想法,她谁也没敢告诉,唯独告诉了顾清岚。

      可惜后来她即使如愿以偿读了历史学,也没能读古建筑专业,因为全国几所开设古建筑专业的学校都距离梧市有一段距离,而苏伟学是不允许她去外市读书的。

      那时候她也知道这种大型建筑的复原模型,即使是按比例缩小到能被家庭容纳的程度,也是需要几个专业学生通力合作几年才能完成的。

      以苏家的财力,大费周章请这么一帮人做一个也未为不可,但苏季的愿望却是“亲手制作”,买来的她没有多大兴趣。

      这么一来,这个当初雄心勃勃的计划就被搁置了,十年来再也没有人提起……除了今天的顾清岚。

      苏季想着就笑了起来:“那个早就放弃了,让清岚哥哥见笑。”

      她的容貌一如往昔般纯净素雅,目光中却带了太多疲惫,直到这一刻笑起来,顾清岚才从中看到了类似于少女的通透明亮。

      既然已经打开了局面,接下来的相处就顺利成章。

      从历史聊到文学,再从文学聊到诗词,最后从诗词聊到哲学……这是他们年少时曾经做过无处次的事情,漫无目的地闲聊,不为求证知识,不为开阔思维和视野,仅仅是坐在一起,聊一些无关风月和世俗的东西。

      时间过得意外地快,现在又是冬季,天色晚得快,等苏季回过神来,就发觉已经到了晚餐的时间。

      她刚想站起来去通知厨房准备晚餐,就看到刘管家走过来,对她说:“小姐,墨先生回来了。”

      她怎么忘了从昨晚起墨远宁又被她安排回来住——天底下最尴尬的事之一,一定是被小时候的暗恋对象看到自己如今的丈夫,还是个前夫。

      墨远宁刚走到客厅就敏锐地觉察到今天的气氛有点不一样,把目光落到正从座位上站起来的顾清岚身上,他微微垂了下眼睛,就又抬起眼笑着说:“这位是顾清岚顾先生吧?”

      两个人之前从来没见过,也没有人相互介绍,墨远宁却一进门就准确叫出了顾清岚的名字,顾清岚就含着笑意看了一眼苏季。

      苏季暗囧,她真的没有在墨远宁面前提起过顾清岚,本来她是因为墨远宁气质很像顾清岚,才对他生出好感的,又怎么好意思在墨远宁面前提自己之前曾经暗恋过这么一个“哥哥”?

      客厅里的氛围顿时变得更加怪异,不得不说,即使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墨远宁和顾清岚的气质真的在某些地方非常相像。

      两个人甚至在身高和体型方面都有些雷同,如果不是五官虽然同属于俊逸的类型,但又绝不相同,说两个人是亲兄弟也不过分。

      一个是她前暗恋对象,一个是她前夫——再傻瓜的人把这两个人放一起一看,又有什么不明白。

      有种秘密突然被撞破的羞耻感,苏季慌乱间说了句:“我去厨房交待他们准备晚餐。”就匆忙离场。

      刘管家也识趣退开,客厅里顿时只剩下顾清岚和墨远宁两个人。

      教养良好的顾清岚当然不会让气氛冷场,微微一笑:“墨先生果然和传闻中一样,谦谦君子、风度非凡。”

      墨远宁在外的名声,就算有铁腕冷血,有狼子野心,也绝对不会是“谦谦君子”,他这么夸奖,都不知道是夸还是贬。

      墨远宁也没露声色,仅是笑笑:“多谢顾先生谬赞了。”

      好在厨房早有准备晚餐,餐厅很快就布置好,苏季也过来请他们过去,总算能让他们不至于单独相处。

      苏家虽然一直人丁单薄,但餐桌却是长方形的颇为巨大,三个人用餐只占据了主位和旁边的两个次位。

      开胃的汤上来,苏季就对顾清岚笑了下:“我知道你胃不好,特地让他们另外准备了一份汤。”

      送上来的三份汤里,有两份是一样的泰式鱼汤,放了柠檬和辣椒,口感微微辛辣,非常利口清爽,本来是很好的开胃汤。但若是胃本来就不大好,空腹的情况下喝了,却太过刺激。

      这本来是给口味变化多端,又喜欢尝新鲜的苏季准备的,另外厨房还准备了养胃的海参汤,那是给刚犯过胃病的墨远宁的。

      可汤上来,苏季就觉察到了疏忽:他们还小的时候,顾清岚的胃就不大好,现在可能还是需要注意。

      于是她只能略带僵硬地笑着,对布菜的人说:“把海参汤给顾先生。”

      她这么体贴入微,顾清岚当然就也笑了下:“那我就谢谢小季。”

      苏季笑着连道不用,和顾清岚聊了那么多年少时的趣事,她心情不错,一边说笑一边转过脸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甜美的笑容。

      可目光刚触及坐在另一边的墨远宁,她略微一顿,笑意立刻就收了起来:她不是悭吝给他一丝笑容,只是在面对他的时候,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怀。

      她的神情转换太明显,墨远宁却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只是微垂着眼睛,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苏季看他的目光好像是落在自己面前的汤碗上,眼中却没有任何表情,唇边也仍旧带着那种礼貌周到的微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其他意思。

      她本来想让人把那份汤也换掉的,却最看不惯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不由自主轻声冷笑了下:“怎么,墨先生对这道汤不满意吗?要不要也换成其他的?”

      听到她说话,墨远宁才把目光从汤碗上移开,看着她勾了下唇角:“哪里,已经很好了。”

      几乎每次苏季对他出口讽刺,得到的都是这种软绵绵的答复,他那种轻描淡写,似乎就是为了衬托她的急躁尖刻。

      苏季知道不该计较这种口舌上的胜负,每次却还是会忍不住气闷,眉头轻皱,她忍了又忍,才忍住了在顾清岚面前和他斗嘴的冲动。

      僵硬地转过头,苏季索性不再跟他说一句话,转而吩咐身边的人快些上主菜。

      墨远宁成功地用一句话逼退了她,也没有趁胜追击,只是坐在那里慢慢地用汤匙一口口喝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吃东西也变得慢条斯理,原来明明是爽快到咖啡都能一饮而尽的人,现在却惜福又文雅地细嚼慢咽。

      他本来就是做什么事情都能做得赏心悦目的人,现在用餐的仪态更是无可挑剔,连世家出身且向来都是礼仪表率的顾清岚都只能平分秋色,暂时赢不了他。

      苏季想到他昨晚还胃疼,半死不活地躺在自己的休息室里,今天早上又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不吃早餐就跑走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火气上涌,还是没忍住呵呵假笑着对他说了句:“墨先生既然觉得很好,那就多喝些。”

      墨远宁当然也不会任她放肆,微微侧头颔首,柔和笑意衬着清俊的脸部线条,不晃瞎人的眼睛誓不罢休一般:“谢谢。”

      苏季二击不成,继续折戟沉沙,当下决定再跟他说一句话,自己就是小狗。

      吃完饭墨远宁没想再当电灯泡的打算,笑着说自己先回房间休息去了。

      本来苏季和顾清岚谈话,他就没什么插足的余地,跟着大概也只是碍她的眼。

      墨远宁起身离开,顾清岚也说要去一次洗手间,暂且离开了客厅。

      但这边墨远宁还没来得及去二楼,就在过道里被他堵上了。

      顾清岚只笑了下,声音和语气还是温文儒雅之极:“墨先生,是不是身体也不大舒服?”

      顾清岚的话说得有些奇怪,“也”不大舒服,那就是说不仅他一个人身体不适。

      墨远宁笑了笑:“顾先生是哪里不舒服呢?”

      顾清岚也笑:“小季说过了,我胃部有些毛病,消化不好,晚上吃饭容易积食气胀……如果不是小季做东,我很少用晚餐,都是喝些养生汤。”

      墨远宁脸上的神色不变,还是笑着:“是吗?我没那种条件,晚上不大吃东西,一般都是因为太忙错过了。”

      顾清岚沉吟了一下:“怎么会呢?难道小季没有替你注意?”

      这下墨远宁真的轻笑出声了:“顾先生,我们都是男人,说话就不用绕弯子了。我和小季已经离婚,现在我住在苏宅里,身份不过是苏氏的一名员工,连进主餐厅就餐,也是沾了顾先生到访的光,哪里会有什么特别待遇?”

      他说完就没有再停留,唇边仍旧挂着笑容,擦过顾清岚的身体,径直回房间去了。

      他的房间在二楼,平时不会有人经过,分外安静,走进去关上门,就像已经隔断了和这个宅子里所有人的联系。

      脱了穿着的外套挂起来,墨远宁这才蹙起眉在沙发上窝着坐下。

      回苏宅之前,他差不多已经胃疼了一整天,早餐虽然苏季让人给他送去了,但他那时候在路上颠得正反胃,没吃下多少。

      午餐则是运营部突然出了一个岔子,他赶去补救,忙完早就错过了饭点。

      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就不比从前,回来的路上,他还吞了粒止疼药,免得回家气色太差。

      在餐桌上坐下,看着送上来的那道辣汤,他当时是在心里权衡:到底是应该硬撑着喝下去,还是告诉苏季自己需要换一下,不必是顾清岚面前那种煲汤,哪怕是一杯温开水,也比这样刺激的开胃汤要好很多。

      可苏季没给他这种机会,那样讥讽意味浓厚的话,他能想象自己真的要求换汤,会被冷嘲热讽上多久。

      他只想配合他们,尽量平静地吃完这顿饭,并不想去招惹她。

      所以那时候他还是去喝了那碗汤,只不过他没想到情况会这么差,这段时间里本来就症状频发的胃部,在每一口热汤滑下去的时候,都抽疼不止。即使尽量放慢了喝汤的速度,他还是差点出了满头的冷汗。

      后来上的菜,他也只勉强吃了几口,哪怕苏季有几次看着他面前剩了不少食物的盘子,面带不悦地皱眉,他也不敢再多吃一口,他怕再进食,自己就会失态地当场吐出来。

      即使现在已经坐下,胃部的不适也还是没有减弱,反倒是那种恶心烦闷的感觉,伴着一阵阵抽痛,更加明显起来。

      尽量将身体蜷在沙发深处,他左手也握成了拳头,用力抵住已经开始僵硬痉挛的胃壁。

      他挨过一阵痛,冷汗出了一层,濡湿了身上的衣衫,黏腻腻更加不舒服。

      就在他又深吸了口气时,他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很敷衍的敲门声,接着那个人很自然地推门进来,连问一声也没有,张口就说,语气里十分不满:“你怎么回事?”

      他刚才进房间,只开了沙发边的台灯,所以房间内光线并不明亮,苏季适应了片刻,没有等到他回答,才看清他的样子。

      那蜷曲着不自然的姿势不用说,连他勉强抬起的脸上,都苍白地挂着明显的汗水。

      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午睡时做的那个荒唐的梦,在还没来得及有其他想法之前,整个人就扑了上去。

      她扑得实在有点太猛,墨远宁给她撞得整个人往后面靠了靠,他吸了口气,才缓过来点,略微直起身体冲她笑:“苏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苏季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抬起手捧住他的脸颊,来来回回地看:“你还真有本事啊你!”

      墨远宁失笑了一声,牵动胃部的痉挛,又跟着咳了两声:“苏小姐……这是哪里话。”

      他都疼成这样子,还没事儿人一样在这里跟自己打太极,苏季暗暗咬牙,她是没他心狠手辣,像那天那样,明明都在吐血,还能若无其事。

      反正都是他自己找的,疼死也活该,她有心跟他比比谁比较狠心,干脆放开他直接走掉。

      最后僵硬了一阵身体,还是抬手摸索到他的胃部,将手掌盖在他发冷的手上,感觉到被他压在掌下的腹部透着丝丝冷硬。

      她吸了口气,带些强硬地扯开他的手掌,而后把自己的手覆盖上去,先让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一些,她才开始慢慢按揉,小心控制着力道,再观察着他的表情,看是不是按得太疼。

      这么暖了一会儿,她终于觉得掌下的肌肉不再那么紧绷冷硬,就略微轻舒了口气,抬头瞪了他一眼:“看来墨先生是觉得折腾自己的身体很有趣了。”

      墨远宁好受了不少,这时候正靠在沙发上微合了眼,听到这话还叹了口气:“如果可以不折腾自己,我也不想折腾啊。”

      感情他还委屈得不行……苏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说话不好听是真的,她只是不应该指望墨远宁会忍下那口气。

      这么多年夫妻,就算墨远宁城府再深,她也多少了解了一点他的性格,以他的脾气,让他忍气吞声的后果就是,他干脆自己给自己变本加厉了。

      她还抱着他的腰,就忍下心酸,放弃般地把头放在他的肩头,他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了她,呼吸间有温暖的气息纠缠。

      她就这么抱了他一阵,才起身说:“厨房里应该还有用剩下的发泡海参,我让他们炖个海参小米粥给你,你要不要先喝点温水?”

      墨远宁还是靠坐在沙发上上,姿势却舒服懒散了许多,他看着她似笑非笑:“剩下的啊。”

      剩下的也是最好的辽参!他难道还在嫌弃?

      苏季轻哼了声,想说句不想吃不吃,终究是怕他真的就不吃了,或者干脆吐了……忍了许久只能来上一句:“你乖一些,我头疼。”

      这种哄宝宝一样的语气是她能够忍受的极限了,说出来后还听到墨远宁“噗”得一声,竟然是忍不住又笑了。

      焦头烂额的时候,她还听到他悠闲地慢慢问:“对了,顾先生呢?”

      她额上青筋都要被气出来了,咬牙说:“吃完饭就送走了,你满意了吧!”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想再理他,干脆转身气哼哼走了。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坐在沙发上的墨远宁才睁开眼睛,看着黑暗中显得幽深空旷的房间。

      他知道自己又用身体来胁迫她妥协了,就像上次在别墅里一样。

      苏季很聪慧,她知道他的意图,却又不得不一次次退让,只是因为她比较心软而已。

      利用别人的善良,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委实还是太过卑鄙,只是暂时,他还找不到其他方法,来改善两个人的关系。

      苏季来去匆匆,又被他气走,房间里顿时还像不久之前那么寂静,假如不是她指间的温度,还残留在他的身体上,他都要以为那是一场幻梦……源自于他的自私和不甘。

      苏季到底也没能直接走人,也许是墨远宁病来病去让她着实有些怕了,过了一个小时,熬好的小米海参粥是被她端着送进来的。

      墨远宁还半躺在宽大的单人沙发上小睡,看到是她进来,还笑了下:“苏小姐对我真好。”

      他还是深谙一句话气死人的真谛,苏季默念着不要跟他计较,权当没听到,把粥碗和小菜放到桌子上,用手指捅捅他的胳膊:“到床上去。”

      没办法,这里只是客房不是客厅,不会放很多沙发和桌子,屋子里也只有这一个大单人沙发,还有一个角桌。

      墨远宁唇边勾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看着她:“苏小姐可否绕了我,今天实在不行。”

      前天晚上他们两个人还在不远处那张床上翻云覆雨,苏季还绑住了人家的胳膊。

      脸上有些发烫,苏季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正常:“我来喂你吃粥,坐床上去啦,不然我没有地方坐。”

      看她实在窘迫,墨远宁当然也不会再让她难堪,笑笑就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走到床上坐下。

      苏季抓了个靠枕塞在他背后,又把粥端过来,海参粥里还放了高汤,滋味已经足够丰厚,不过苏季怕他胃口不好,特地有让人配了一小碟菊芋丝。

      她说要喂他吃粥,还真认真地一勺勺送过去,耐心十足,边送还边笑吟吟地说:“乖,可以不可以再来一勺?”

      连墨远宁这么沉得住气的人,也被她投喂的有点消受不了,忙在又咽了一勺粥后,给自己找了个间隙侧头过去:“小月,你没必要这么照顾我的。”

      见他不吃,苏季也体贴地先把粥碗放下,还拿了个纸巾,给他擦拭额边的汗水,笑得很贤惠:“怎么没必要,墨先生不是挺闹小孩子脾气的?所以我得哄一哄你啊。”

      墨远宁先生暗暗抽了下唇角,他大概从十二岁起,就没有被任何人当成过小孩子了,今天被她这么对待,该说荣幸还是不幸?

      可苏季真的相当尽责,喂他的时候一点都不急,间或还很细心地去给他按揉一下胃部,柔情似水到简直不像是她。

      连墨先生都觉得不安,好不容易等一碗粥喝完,就忙说:“我不要了,可以了。”

      苏季笑眯眯看着他:“好啊,我也怕强迫你多吃,反而让你不舒服。”

      墨先生屈指搭在唇上咳了声,道了谢:“麻烦你了,小月。”

      苏季笑一笑站起来,她把空碗送出去,还倒了杯红枣茶回来,顺势躺在床上,搂住他的腰。

      她承认无论什么时候,墨远宁的□□都是她迷恋的对象,像这样抱着他,她还顺道在他腰上多摸了两把揩油。

      和苏季同躺在一张床上,还挤在一个被子中,墨远宁沉默了会儿就笑了笑:“小月,你没必要这么对我。”

      苏季把他当成了大型抱枕,紧紧抱住,头也放到他的肩上枕着,听到就呵呵了两声:“没事,当初我受伤,你不也是一直照顾我吗?”

      那一直是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结,苏季在受伤后,绝口不再提当时的事,包括她和墨远宁的那个对视,还有他过后愧疚般的过度补偿,她都不再发表任何意见。

      可即使如此,他们两个人都明白,也许他们的决裂是积怨太多,可直接的导火索,却是那一次苏季在外受伤,墨远宁在事发时的态度冷漠。

      这一次墨远宁又是许久没有说话,苏季等了一阵,就直起身看着他:“其他的事情你不愿解释,这一件可以吗?”

      她的这个要求让人无法拒绝——无论如何,受伤的人是她,□□伤害的疼痛虽然早就消失,心灵上受到的伤害却仍旧在持续。

      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在倒在血泊中,还看到自己丈夫冰冷且无动于衷的目光后,还能够说自己仍然相信他。

      连墨远宁都没能够回绝,他垂下眼睛,再抬起头时,把目光对准了她的眼睛,他的眼瞳特别黑,所以在黑暗中反倒会越加明亮。

      苏季听到他的声音里有浓重的无奈和歉疚:“假如我说,我知道那不是致命伤呢?”

      苏季想过很多种答案,却在听到他这句话后,还是愣了一下:不是致命伤。

      不是致命伤,所以就不用关心?因为死不了,于是就活该被那样对待?

      这一瞬间,苏季突然觉得,因为他胃疼吐血就担惊受怕的自己,活像个笑话——反正死不了不是?

      她笑出了声,而后歪了歪头看他:“还有吗?”

      墨远宁不再说话,她就抬起手,用指尖一点点描摹他的脸颊,她弯着唇角,表情看上去甜美无比,说出的话却带着冷意:“我会照顾你,你要什么都好,让我陪你,让我关心你,每天晚上都和你躺在一起也可以……直到你好起来。”

      她看他的目光像是怜悯,却又更复杂得多:“所以远宁,请你快些好起来,然后放过我。我没有因为受伤,就试图博取你的同情,你也不能因为自己有病痛,就试图绑着我。”

      她对他微笑:“我想向前走了,希望你不要再阻拦我的脚步……你没有资格,也不配。”

      墨远宁也看着她,他沉默着任由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一遍遍摩挲,似是眷恋,又像仅仅是在抚摸一尊她还算欣赏的雕像。

      她说完了,笑着看他:“你同意了吗?远宁?”

      他最终还是勾起了唇角对她笑了:“好。”

      他想起他离开组织的那一天,唯一来为他送行的林对他说:“祝你幸福,墨。但你要记得,我们这种人,一生中有一次幸福的机会已经是奢侈,别错过了。”

      这个组织中的计算机天才少女,总有一种比其他人更加通透的人生哲学,他那时对她笑了,说:“我保证,不会错过。”

      结果到头来,他还是失去了——他原本就不配,也不该有那种奢望。

      他无法对苏季解释那天的状况,她从健身房里被绑架后,他得到消息,就独自开始了一系列的追踪。

      对方是一群知道了她的身份后,想要敲诈苏家一笔的小混混,手法非常拙劣,在专业人士的眼中到处都是破绽,但关押她的地点却因为距离梧市有一段距离,且非常荒凉,所以短时间内很难定位。

      即使如此,他还是比警方更先一步找到了那栋绑匪藏身的郊区废宅。

      他知道等待警方布置突击队,还要等一段时间,就一个人突入了进去,他从二楼进入,依次而下,放到了3个绑匪。

      他没有杀人,下手却比之前任何一次任务都狠,整个人染上了无法忽视的煞气。

      然后最后,他终于在地下室见到了她,其中一个绑匪已经红了眼,干脆抓了匕首转身向躺在地上的她身上刺去。

      那一刻他冷眼看着她被刺中,凭着经验判断那一刀并不是致命伤后,他就转过身,看着刚刚从他进入的路径走过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就站在他身后,手中举着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在那个绑匪还想继续捅她,却被一刻子弹准确地击中了心脏。

      墨远宁并不认得这个看起来只是个大孩子的混血儿,却无比熟悉他的服装和身上透露出来的气息:他是组织的人。

      也许就是在他走了之后,取代他成为新一任王牌的年轻一辈。

      那个混血的青年笑了起来,他带着手套,将手中的枪塞到他手中,轻松地耸了下肩:“前王牌,我替你解决了上面那三个,不用谢。”

      他就这样握着那把不属于他的手枪,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指纹,并负担起了四条人命。

      他一直等到混血青年转身上楼,吹着口哨潇洒走远,才能走过去把她抱起来。

      她早就因为疼痛和失血昏过去了,身体也开始降温,即使腹部的伤口不是致命伤,但她被关押了几十个小时,状态本来就不好。

      他在那个瞬间,以为自己将会失去她。

      在这个满地血污的冰冷地下室里,失去他所有的唯一一个,可以幸福的机会。

      他该怎样解释这一切?

      他无动于衷并不是真的不急切,而是他更清楚身后出现了一个持有武器的强劲对手?

      还是刹那间,他本能地在组织的人面前掩盖对她的重视?

      ……然而再怎么试图解释,再徒劳寻找借口,他还是犯下了错误。

      他仍旧过于自私和软弱,事后他可以想到千百种应对,可以让她免受伤害,但当时,他却还是让冰冷的刀刃刺入了她的身体。

      哪怕只是片刻的犹豫和放弃,都足以证明,他不足够爱她——所以也不配被真心所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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