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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活着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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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景致醒来时雨还在下,她披着外衣站在窗边望下去,整个都城都笼在灰扑扑的薄雾中。
红姜提了食盒进来:“小姐不再睡会儿吗?离您和杜小姐约的时间还早呢。”
摇了摇头,景致拢了拢衣服,想起昨晚回来的人:“浏阳呢?”
“福多说是昨晚夜里走的,那会儿您已经睡了,表少爷怕打扰您休息就没来辞行。”红姜盛了碗米粥出来,“但这回表少爷回来,还真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景致没有多说,只是走到桌边静静坐下。
红姜也不再多言,转头去替她收拾出行要带的东西。
和杜彩凤见面是昨晚景致睡前做下的决定,她拜托福多给杜府传了消息。
辰时刚过,杜彩凤如约而至,她和平日一样,穿了一套柿黄的衣裙,在这种天色的衬托下显眼的厉害。
“杜小姐,许久不见。”景致站在万福铺门口,笑眯眯提着食盒冲她打招呼。
杜彩凤从掀开的车帘后看了景致一眼,相当冷艳的点了点头,示意她上车。
景致上了车,屁股刚刚坐稳就打开手里的三层食盒,亮出最上面一层——这红漆的木盒做的精巧,按照分格放了些点心,样样都精巧可人。
“带这些做什么,我不喜欢甜食。”杜彩凤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这是想让你路上解闷用的,谢谢你肯送我去寺里。”方景致心里还有别的打算,此刻看着杜彩凤只觉得她是送财童子,哪怕说话再难听,面上都笑呵呵的,“不喜欢甜的也没关系,还有第二层。”
说着,景致抬起上层递给红姜,亮出第二层——里头是些鲜肉饼、果脯一类带点咸味的吃食。
杜彩凤这次没说什么,她身边的小丫头倒是先忍不住了:“小姐,有您喜欢的蟹壳黄呢。”
景致微微一笑,亮出第三层——这回是连杜彩凤也忍不住看过来了——里头安安静静躺着一只玉簪,水色漂亮不说,最精巧的是在边缘坠了一只小小的金柿子。
“这是你们铺子的新货?之间没见过这种工艺,”杜彩凤拿起那支簪子,金子确实是链接在玉簪末梢的一个小孔中,“怎么做到的?”
“我若是说了,铺子里的匠人怕是要偷偷骂我一顿。”景致说了个玩笑巧妙揭过,“杜小姐喜欢吗?这可是满都城第一支呢。”
“哼,”杜彩凤轻哼一声,傲娇人设不倒,“你还能想到我,多谢了。”
“你喜欢就好。”
景致给红姜使了个眼色,红姜心领神会,开始招呼杜彩凤身边的小丫头去吃糕点。
景致眼疾手快,立马挤到了小丫头离开露出的空隙,和杜彩凤肩并肩坐下:“杜小姐,我有话同你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静安寺的医女有了一剂方子,是真的能医治疫病的方子,只是里头的药材得从别处运。”景致握上杜彩凤的手,为着自己看起来更真挚,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买药和运药的门路我都已经找到了,但医署你也是投了钱的,我不能让你平白担了风险。”
“怕担风险还怎么做生意?”杜彩凤只有一句反问,但其中意已经相当明显。
景致用力握了握杜彩凤的手,借着这一个动作,当作道谢。
马车很快便道了静安寺山下,这条山路景致这段时间已经走了许多次,她毫不陌生,加上对公英的承诺成真,她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对方。
但杜彩凤和红姜却完全冷静。
前者是注意到山上的氛围不对;后者则是在山下看见那匹熟悉的枣红色马匹时觉得有些不对——她昨晚看过后门的马厩,那时里头关着一黑一红两匹马,今早只剩一匹黑马,不出意外的话,那匹枣红色的马应当是浏阳骑走了。
但时间不对啊,表少爷昨晚便离开了,怎么也不会再出现在这里的。
红姜没来得及细想,只当是自己看错了,快步跟上前面已经走远的景致。
景致是在踏进山门是发现不对的——寺里的人似乎全都聚集在大殿里,病人也都远远的站在各自的房门或者窗口——这是前几次从没有过的场面。
“小姐,您慢些。”红姜替景致系好面巾,跟着她的步子更紧一些。
景致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杜彩凤,带着几人往大殿走去。
静安寺的香火已经断了许多日子,大殿更是安静的不像话,方景致迈进门槛,看见周礼和王侍郎时还未多想,但再走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顿时如遭雷击。
“……师傅怕你们在山上迷路,让我来接……”
“……山上很无聊吧……”
“……如果能成真,那大家便有救了……”
“如果能成真,那大家便有救了,方小姐,您……”
空空那张笑脸像是电影倒带定格一样再次出现在眼前,和面前躺在地上的小沙弥重合。
景致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紧跟着温柔的安抚劝慰声:“成芳,别看了。害怕的话就别看了。”
会这么一本正经喊着她小字的,只有王忆之。
方景致的泪像是一阵风下的秋叶一样落下,她无声无息的哭着,连着话一道——
他那么小,空空只有八九岁的模样,那么小的孩子也会死吗?
那天下午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呢?
这个小沙弥,眼睛亮亮的看着她的时候,他想对方小姐说些什么呢?
方景致问不出。
淅淅沥沥一整天的雨却在此刻停了,太阳从云后露了出来,像是这个世界主宰者的嘲笑——方景致,你来自千百年后又怎么样?这是我的世界,我想要谁死,谁就会死——这是来自他的警告和嘲笑。
景致记不清那天之后的事情了。
她浑浑噩噩间似乎看见了公英、浏阳、杜彩凤,还有方道秉、景贤,最后的最后,是祖母。
祖母坐在床边,一遍遍的用温热的帕子替她擦着脸,轻轻拍着她的心口:“景致,乖孩子,别害怕,生死有命,是佛祖不愿意看他受苦才将他收去的。”
“景致,乖孩子,别害怕,祖母在这儿呢,祖母在这儿陪着你。”
她终于还是回到了方府,看着之前无数次病着时看过的床帐。
大约过了三四日,景致不知道,那几日时间于她像被风吹起褶皱的睡眠,相当模糊。
但她记得,她见到了浏阳。
浏阳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隔着床帐对她讲外面的消息。
“那医女的药方有用,寺里已经有病症轻的人痊愈回家了,这些日子再没有人死掉了。”
“宫里出了圣旨,封医女进太医署,她是荣适历史上第一个进了史书的医女。景致,她要我谢谢你和杜家小姐,没有你们,这次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有空空……”
直到浏阳提起那个孩子,景致才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听。
“空空还是个孩子,按照规矩是不能立坟的,他的骨灰安置在静安寺后山的佛塔里了,也是陛下特准的。等你好起来就能去看他了。”
浏阳看向窗外,景致院子里的丫头正在清扫枯叶,刷刷的扫帚声中,他听到了景致的哭声,蒙在被子里,低低的,像被中伤的小动物。
浏阳安静的听着,没有再多说一句,直到福多出现在门口,他望着浏阳,提醒着时间快要到了。
于是浏阳站起身,沉静的像是湖面上的一片叶子:“小姐,我要走了。”
他没有期待景致能够给出什么回应——他对她一向是格外宽容的,不需要任何回应,只要景致开心的活着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事情。
袖子里的那只小挂坠硌着,浏阳犹豫了几秒,还是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房间。
方景致清楚的听到门被推开又轻轻叩上,她翻身从床上坐起,看着浏阳的背影穿过院子的游廊,消失在院门处的那丛竹子后。
浏阳作为书中人不知后事,但景致却明明白白,在乔二的信里,荣适的消亡便在这个冬天。
虽然不知道这次回到都城他得到了什么消息,但对浏阳而言,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以普通人的身份重回都城了。
红姜进屋来,手上收拾着景致的衣柜,余光看着景致满脸泪痕的看着窗外浏阳离开的方向,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小姐,您放心不下表少爷便去好好道个别吧,他这次走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了。”
“你也这么觉得?”景致回头,期望从红姜那儿得到答案。
“我母亲说过,如果一件事能让您如意,是不会出来第二个想法的。”红姜翻出柜子最下面的外衣,顺手搭在床边,“小姐您要是去便穿厚些,如今天冷了,省的生了病还让我平白担心您。”
脑海里的想法像是跃出水面的鲸鱼,方景致一把掀开被子,踩上床边的鞋,拉过红姜放在床边的外裳套上,迎着风跑出屋子。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奔跑,一路穿过拱门、弯道、小桥、天井,直至追到方府大门。
浏阳方才接过福多递来的包袱翻身上马,便听见身后的声音。
“浏阳!”方景致并未跨出门槛,她站在朱红色的大门里,发丝有些散乱,或许是因为一路跑过来,脸颊有些发红,浏阳看着她,她突然笑了起来,“一路平安。”
“不要受伤,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