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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各自珍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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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呢,离都城越远,浏阳越开始混乱。
他从恭州来都城逃难的路上见过许多人,活着的,死了的,在被那只狗咬过以后他差一点以为自己的一生便会就此结束,但方府的人把他救了下来,他变成了景致的表哥。
方景致,景致,他最初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孩子看待,只觉得她是孩子心性,缠绵病榻太久,对什么都怀着些阴晴多变的心,但她变了。
她在他面前帮了很多人,不是做给旁人看,只是自己先这样做。
景致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孩子,他这样想,直到遇到霍朗之后也是,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中秋节她在他面前流下眼泪的时候吗?还是她在万福铺狡黠的帮着杜彩凤堵住她大伯的嘴的时候?又或是春闱前在考场前望向他的几眼?抑或是……抑或是在临行的城门口,隔着车帘向他告别的时候……
总之,方景致在他心里渐渐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少女,直到现在,她从一个单薄的富家小姐,变成他眼睛里的方景致。
那样的方景致对他说“不要受伤,活着回来”,浏阳长久以来无处着落的心,因着这句话,就此拴在那扇朱门之后的女孩身上。
我喜欢方景致吗?
我喜欢方景致吧?
我喜欢方景致。
马匹勒住在第一个驿站,浏阳的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原来,我喜欢方景致啊。
马儿踏着蹄子原地走着,最终站住,浏阳翻身下马,驿丞迎上来接过缰绳,两人擦肩时低声开口:“您往何处去?”
“《入京》。”
这是浏阳那日在静安寺和王侍郎约好的暗号,驿丞微微点头:“您要见的人在天字二号房等您。时间紧迫,半个时辰后我备好马匹,您下来便成。”
一楼只零散坐着几个也是外出公干的人,浏阳目不斜视,径直上了二楼,直到挂着天字号的房间门外抬手叩门。
“谁?”里头传来一道年轻的男声。
“我。”浏阳迅速意识到王侍郎还带了第三个人来,自然的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匕首,别进了后腰。
所幸再次开口,是王侍郎的熟悉声音:“进。”
浏阳推门而入——正对着门的桌子摆着茶水,王侍郎正对门坐着,右手边是见过几次的周礼。
浏阳进了门,在王侍郎左手边落座,他一言不发,只盯着周礼,像是窥伺猎物的头狼。
“这次都城疫病,周礼帮了我很多。”王侍郎捏着茶杯,言外之意是,周礼值得信任。
浏阳这才收回视线,他并不在意周礼这个人,但他总是出现在方景致身边这件事,他已经敏锐的感知到了。
“您和洪州的县令孔贺交好?”浏阳选择暂时不去看他,只望向王侍郎。
猛然听到老友的名字,王侍郎一愣,但还是尽量简单的解释了他们的关联:“孔贺和我曾是同窗,我们同年登科,同年入仕。只不过后来我被点去了扬州,他去了洪州,那之后有数十年未见过了。他可还好?”
浏阳给自己面前的茶杯添水,茶水倒出的瞬间,他开口:“他死了,为了保护洪州百姓,被蛮人剥了皮。”
王侍郎手一抖,本就放在桌边的杯子被带下桌沿,浏阳一手接住,并不在意里面的茶水洒了一手,将杯子放回原位。
“节哀。”浏阳按住王侍郎的手腕,示意自己接下来话的重要性,“我此次借着跑马兵的身份回都城,是因为他死前托人留了话要我告诉您。他说‘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长短’。”
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坐着的三个人都沉默下去。
王侍郎眼角似乎有泪,他借着抬手的动作抹了一下眼角,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来:“此次就算你不见我,我也要见你一次的。”
浏阳看着最上面的一张药方,突然想到了最恐怖的一个猜测:“难不成,此次都城的疫病也是……”
“是。”王侍郎将那叠纸都递给浏阳,“这段日子我怎么想都觉得这疫病来得蹊跷,辛亏周礼曾在民间著史,他对都城熟悉,调查了许久才有了些头绪。浏阳,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今日走出这扇门就必须烂在肚子里。这是为我们,也是为你自己。”
浏阳点头。
王侍郎同周礼对视一眼,换成了周礼解释:“我调查疫病,是从西城查起。”
“早年新帝登基,崇尚佛教,城中城外,荣适的个个州县都修建了庙宇供奉,这事大家都知道。问题就出在庙宇上。”周礼翻出中间的一张纸,“这里,整个荣适现在有九千多个庙,如果不修庙,朝廷便不会按照条例拨款,免除赋税的条款中也有条文写明了要看庙宇建设。”
“依照我们的国力,蛮人无论如何也攻不进洪州的。”周礼说到这里再次压低了声音,“两年前蛮人来朝,陛下曾经和蛮人使者单独对谈过半个时辰,殿内屏蔽了所有仆从,具体聊了什么,连史官也无从得知。”
“但那之后,蛮人突然开始集结兵力,大概三个月后,他们开始攻打边城。”周礼说的都是浏阳入朝之前的事情,他不了解,此刻细细听着,句句都透着古怪。
“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王侍郎补充,“先帝尚在之时,我们同他们有过停战协议,已经有二十载未曾有过战争了。”
“所以,是在陛下同他们见过面后开始了战争,我们节节败退,不断丢失城池。”浏阳迅速抓到问题的关键,视线在王侍
郎和周礼脸上辗转几次,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他终于问出了那个关键问题,“国库。不出意外,国库现在已经是一个空架子了。”
王侍郎和周礼没有回答。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突然的瘟疫,原本并不可能发生的战争竟然全都是因为一个帝王的一己私欲。
“陛下和蛮人做出交易,他大开城门,割地退让都是为了掩饰国库空虚,不愿让荣适毁在自己手中,不愿背负骂名,对吧?”浏阳这话问的直白,王侍郎匆忙抬手示意他噤声,他却不肯,只固执的继续说下去,“那那些百姓呢?姜栋和霍酒那些将领呢?他们注定要成为这场战争中的牺牲品吗?”
“凭什么?”
王侍郎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他也曾问过为什么,但他早就不再年轻了,即便在心里叩问千百遍,他也不会像浏阳这样口无遮掩的问出口去。
“大人,时辰到了。”驿丞在门外低声提醒,“马匹和干粮都为您备好了。”
浏阳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便要起身,王侍郎便在此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浏阳,姜栋作为主帅,战死沙场已经是注定的了,你此次回去凶多吉少,”王侍郎垂首,不敢去看浏阳的眼睛,“现在还有机会,新的身份和盘缠我都给你准备好了。驿站内外我都安排好了,就此金蝉脱壳吧。”
“侍郎已经安排好了,再走三十里,浏阳这个身份会用坠河失踪的理由消失。”周礼递上自己手边的包袱,似乎是怕浏阳担忧,补充道。
“多谢侍郎替我谋划,但道不同不相为谋,请恕浏阳难以从命。”浏阳当着两人的面从后腰掏出那把匕首,重新别到腰间,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看向周礼,“我的名字是她给的,我丢不下。至于你,若是她知道你是这种人,必定恨你。”
他说的隐晦,但周礼就是知道,这两句话中的“她”都是在说景致。
“今日我只当未曾见过你们,也请两位只当我没有来过,”浏阳没再停留,他两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
“咱们就此别过吧。侍郎,周大人,珍重。”
他走的毫不留情。
浏阳尚未及冠,只在脑后高高束起一束马尾,他不曾回过一次头,随着风离开,留给都城的只有背影。
王侍郎同周礼站在窗边目送着他离开,两人默契的不发一言,直到远处的雷带着闪电滚滚而来。
周礼侧目看王侍郎:“侍郎,您……”
“我早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未曾想过他会拒绝的这样干脆。”王侍郎看着只余下马蹄印的官道,衣裳里包裹的身体骤然苍老下去,“我眼看着高楼起,眼看着宴宾来,如今我也要和这楼一般,我们都老了,要成为这世间的一抔土了。”
“罢了,这都是命啊。”
王侍郎只留下这最后一句话像是诅咒一般的叹息,他佝偻着背转身。
周礼上前扶他,他只是伸出手一挡,独自强撑着走出这扇门。
“绢帕麻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王侍郎一摇一晃的下了楼梯,直到最后几阶,他似乎再也撑不住,一手支撑在扶手上,“清风两袖朝天去!……”
雷声在身后炸响,王侍郎再没走出一步,整个人竟然直愣愣栽倒下去——
“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