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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新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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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礼出了方府回了自己的宅子,他下马车时便动作轻浮,进了门之后才是脚下发软,身子一歪。
管家一手甩下门闩,急忙扶住他:“大人,您没事吧?我让人寻大夫来?!”
周礼摆了摆手,借着管家的力气站直身子,深深吸了口气,望着乌黑天际的一轮弯月,只觉得心中从未如此畅快,似乎心肝脾肺都被清了个干干净净:“我说出来了。”
“什么?”管家只听得主人似乎在喃喃自语,追问了一句。
周礼几步走近院子,心情轻快的甩着袖子:“别管旁的,把人都喊起来,我名下的房屋地契,田庄银两全都归拢到一处。”
周礼也在想万一,万一景致应下了呢?万一她心中对他有一丝感情,他都自信能和她相守一生。
这明月高悬,照着两个心中想“万一”的人,也照着千里之外心中不想“万一”的人。
浏阳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个和景贤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这男孩满头辫子,趴在床边盯着他,见他醒来怪叫一声便跑了出去,口中高声喊着:“醒了!那个男人醒了!”
很快,那个一袭红裙的异族女子掀开帐子,却没再走近,男孩藏在她身后,小狼一样观
察着浏阳。
她开口,汉话说的像是在都城生活过许多年:“你醒了?”
浏阳撑着坐起身,从帐子外呼啸的风声大概能判断自己此刻身处草原,他指了指那个男孩:“他是谁?”
“多吉,我的侄子。”格桑摸了把侄子的脸,动作相当温柔,“你在洪州城墙上射死了他的父亲,我的第二个哥哥。”
浏阳立刻警觉起来,他伸手去摸自己藏在腰间的匕首,却空无一物,所以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短暂闪出了一丝紧张,但又很快被平静冲淡。
格桑似乎觉得他这副模样很新奇,牵着多吉的手走了进来,在圆桌边充当椅子的木墩上坐下:“你不用担心,那个蠢蛋和我不是一个母亲,只喜欢女人和杀人。我反而感谢你杀了他,免得我还要另找由头。”
浏阳闭口不言,后背紧紧靠着帐壁,紧盯着格桑。
“你的马我都没有杀,”格桑翘起脚,鞋尖上的珠串反射着火光,“按照你们汉人的习惯,你不应该问问我的名字,然后向我道谢吗?”
“你知道我是荣适的士兵。”浏阳左手悄悄附上膝盖,希望能借着这个动作冷静下来,他得明白这个公主愿意帮他的原因,“我也知道你,洪州的城墙上你是从我的箭下逃走的,格桑公主。”
多吉扯了扯姑姑的裙角,格桑于是抚了抚他的额头:“你出去玩吧,但不要跑太远。”
多吉离开帐子时,浏阳从间隙中得以窥见外面的状况——没有守卫,没有仆从,枯黄的草地上连跑马留下的痕迹都没有——这里显然不是蛮人的营地,起码不是集中的大营。
“你在驿站的时候明明是想要杀我的,故意把箭射偏,是想要我做什么?”浏阳步步为营,他不知道格桑的意图,但现在,他得先设法掩盖自己的意图,“我不信你只是因为我除掉你哥哥才救下我。”
格桑起身走近,她俯下身,捏起浏阳散在肩头的头发,饶有兴致:“你有一头很漂亮的黑发,我喜欢头□□亮的人,加上你又很聪明,也正中我的喜好。”
浏阳微微偏过头,躲过了迎面而来的香气。
“浏阳,我猜你已经知道你们的皇帝和我们做了什么交易,”格桑并不在意,手中捻着的一缕发丝滑走,她便不顾浏阳挣扎,按住他的肩膀捡起另外一缕,“我大哥泽仁是个贪心的男人,他现在打算撕毁盟约,一直打到都城去,让荣适从世界上消失。”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肩膀上的伤口被动作扯到,浏阳微微蹙眉,不愿呼痛。
格桑也失去了继续折磨他的兴致,松开手坐到他身边,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浏阳之前别在腰间的那把匕首,抛在床上:“我会帮你得到我父亲和所有部落的信任,而你,杀死泽仁后,你来重新建立一个王朝,结束所有战争吧。”
浏阳从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一时没有回应。
格桑也不同他耽误时间,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帐子外:“我可以向你承诺,你成为新任皇帝之后,我会看守着我的族人不跨过你的国家的任何一条边界线,但你也要向我承诺,你不会再挑起战争。”
她走到了门口,掀起帐子。
“为什么是我?”浏阳问。
“好好养伤,我以后会告诉你的。”格桑没有回头,草原上压着棉被一样乌黑的云,远处大营里奔出一队骑兵,她像是在对浏阳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要开始了。”
这一晚,洪州的血光漫天,从天而降的雪像是最贪婪的存在,吸满了血红的液体,没有一丝空隙。
这座曾经在蛮人的马蹄下苦苦坚持的城市便在这样一次人心诡谲的时候,被命运弃之不顾了,像是一个号角,就此失声。
在那队骑兵返回大营的那晚,连着消失了十几日的格桑再次出现在帐子里。
她仍旧穿着红裙,只是加了一件藏蓝色的披风,进来之后没有多说一句话,将手里的包袱抛到桌上:“换身衣服,跟我走。”
“做什么?”浏阳相当警觉,他明白,即便此刻主动权不在他手上,他也不能完全顺从。
顺从意味着无趣和没有挑战,对于这位行事诡谲的公主来说,没有挑战,他随时都有可能被当作弃子。
格桑倒是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目光像是雪夜等待猎物出现的头狼那样锐利:“泽仁回来了,我们是时候和他见上一面了。”
浏阳换上包袱里的衣服,摸到裹在最里面的荷包时他暗暗舒了口气,趁着无人注意,将荷包藏进贴身的夹层中放着。
麻雀在帐子前被人牵着,不安的来回踱步,看到浏阳出来似乎让它轻松不少,原本的焦躁渐渐平复下来。
格桑翻身上了自己的马,从仆从手中接过缰绳,提醒正在面对重逢的主人:“跟着我进大营,便没有回头路了。”
浏阳握着缰绳,没有一丝犹豫。
或许是格桑的身份确实好用,两人一直策马到了主帐都未曾有人来拦。
格桑一路走在前头,她的态度、姿态都将自己的主人身份体现的淋漓尽致,直到此刻浏阳才明白,她说会率领部落,不是一句虚妄的承诺。
穿过半个营地,今夜的目的地终于出现在眼前,格桑从侍从手中接过火把,照亮了浏阳的视野——
那是看过一次,午夜梦回都仍旧觉得骇人的场面,何其可怖。
这里大概是特意选来的一处平整草地,面前的东西似乎是放大无数倍的鸡笼,浏阳毫不怀疑,那和荣适皇帝的大殿相差无几,细密的孔洞中会偶尔会透出一声声痛呼。
“不走近些看看吗?”格桑的声音像来自异世界的巫女,一丝丝钻进肌肤里。
浏阳只觉得手脚冰凉麻木,却仍旧机械的动了起来,他接过火把,慢慢走近,然而没等走到“鸡笼”边,便觉得脚下一软,低头看去——那周围的土壤已经被血染成了暗紫色。
他像是被血黏住了脚底,不能前进或者后退,只得转头。
格桑的脸在火光下第一次清晰起来,她眼中没有悲悯,没有痛恨,平静的仿佛已经看过无数次,看浏阳看过来,她点了点头:“看清楚了?看清楚我们便去下一个地方。”
浏阳像是提线木偶一样被带去了鸡笼后方,只登上一个缓坡,便能看到坑里密密麻麻的十字架。
“这是……”浏阳已经无力再去思考,只得麻木的发问。
“天坑,我们会在这里用敌军将领的首级来祭奠自己的同族。”格桑平平淡淡的语出惊人,“泽仁今日已经攻破洪州了,你此刻下去看看,应当也认识下面的人。”
浏阳手一松,火把坠地。
他几乎是沿着坑壁滑下来的,那里头密密麻麻的林立着十字架,最早树起的那些,上头的骨肉早就腐化,剩下骷髅,只能通过服饰依稀辨别出他的朝代和身份,然而越往里走,他越害怕。
人肉的腐败程度越来越低,衣服也越来越眼熟,直到这个天坑的另一端,浏阳看到那几张脸时,胃一瞬间便绞在一起,像是要被人沥干水分一样——是木秀。
他应该死了很久,皮肤透着衰败的青灰,肚子上的洞大敞着,口唇间血迹斑斑,死前受到的折磨可想而知。
格桑走的不快,她站在坑沿上,居高临下:“那是你们的军师吧,我看随军的军报上写,他们刨开了他的脏腑,割下了他的舌头,因为他一次次献计。”
浏阳从腰间掏出匕首,将绳子割开,让木秀的尸体得以平躺。
“他左手边五步,是霍酒。你们的副将。他被卸了双手……”
“霍酒后边三步,只剩下一个脑袋的是姜栋,尸体已经在洪州的大街上被踏成了肉泥……”
浏阳一个个搬动,一个个卸下,但无止尽的被提到的名字渐渐拖垮了他,再也走不了一步。
“浏阳,你还不明白吗?这些如今只是尸体罢了。”格桑遥遥望着“鸡笼”,有她们的兵士打开笼子,从里面挑拣着女人,又是一阵哭嚎,“我是女子,他们纵然残暴却也有姐妹、妻子、女儿,但如今,我不愿意继续下去了。”
“不管是泽仁,还是我父亲,一起杀掉之后,结束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