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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一万遍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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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小姐今年真是长高不少呢,”裁缝铺子的老妈妈笑着记下景致的身量,同老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如今身体好了,气色也好起来了。您看看这件水红的料子,旁人我可不拿出来,配上白水狐的毛领子给小姐做过年的新衣,我赶赶工,一个月给您做出来,过年穿上正合适。”
“你最是会油嘴滑舌的,”黄妈妈将布料端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伸手摸了摸,笑着看向软榻对面,手中捧着年历的景贤,“多要一匹,也给景贤做上一身吧。”
景贤立马拿年历遮住脸,连连摇头:“不用了,祖母,我现在长得快,做了衣服没几日就小了,穿旧衣便是,不用浪费开支。”
裁缝铺妈妈最后量过腰围,景致便恢复了自由身,她不管旁的,先坐到景贤身边,从她手中抽过那本年历,又把人推过去:“一件衣服罢了,不说祖母,姐姐给你做就是了。”
景贤被黄妈妈笑着拉到屏风后,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乖乖的举起手来。
“做件衣服罢了,祖母难道还没有这些钱?”方老夫人伸手敲了下景致的脑门,笑过一阵,满眼的柔情疼爱,“你从前和这些家里的弟妹都不亲近,我一直担心日后怎么是好,如今你同景贤好,那孩子心里也惦记着你,你们姐妹之间能互相帮扶,我便放心了。”
景致笑着,指尖划过已经过去的日子,一晃眼,已经十一月了。
景贤量好了尺寸,重新坐到景致身边。
裁缝铺的人由黄妈妈带出去,下着雪的时日,屋子里变得格外安静,是以当游廊上出现脚步声时,祖孙三人便同时发现。
不多时,帘子从外头打开,先进来的是黄妈妈:“老夫人,周大人来了。”
景贤已经从吕姨娘那儿知道了家中人给周礼和景致安排的关系,如今看他,却觉得他才学不足,模样不够,总之,往日里的敬仰,在知道周礼会变成自家姐夫后全部化为乌有。
周礼倒不在意,他在正厅脱了斗篷,进了内室,隔着珠帘见礼:“老夫人,方小姐,景贤妹妹。”
“好孩子,外头落雪了吧,你怎的这个时辰还跑了一趟。”老夫人指挥着红姜给周礼倒茶,“这茶叶是旧茶,你莫嫌弃。”
“能吃老夫人的茶是我的福气,”周礼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景致和景贤对视一眼,学着周礼的腔调无声模仿,静音笑成一团。
红姜将茶壶重新放回炉子上,里头的水不间断的滚着,直到添进一盏凉水,这才平静下来。
周礼一口气吃了半盏茶,静坐等着喘息平复下来:“今日午饭后陛下急诏入宫,我方出宫门,来不及换衣服便登门了。”
方景致面色一凝,没有了嬉闹的心思。
周礼放下茶杯,沉声道:“蛮人连续攻打十日,洪州城破,城中的将士……”
“无一生还。”
他隐去了那些军报上更为鲜血淋漓的事实,只用了这几个字。
“没有一个人吗?”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又想到什么似的追问,“浏阳如今不在洪州城吧?”
周礼没有回答。
方老夫人猝然哭了出来,她像是真的失去了一个家人一样,一手按着桌子,一手用帕子擦着眼角:“这孩子怎么过的这么苦呢,我只当他如今出了头,没想到是魂断他乡,连死都死的没有声息。”
景贤偷偷仰头去看景致,轻轻晃了晃她的胳膊:“姐姐?”
方景致应了声,低下头扯出一道笑:“姐姐没事。”
但景贤知道不是,她坐在她怀里,不止看到景致面上的笑,还有她皮囊之下的心跳如雷。
周礼等着老夫人哭过这一次才转向这趟最重要的话题:“逝者已逝,老夫人您节哀。陛下今日诏我们去,还有另一件事。”
“如今朝中无人,陛下和其他大臣已经开始商议,若是这样下去,或许会,”周礼一顿,视线隔着珠帘扫过景致的影子,
“陛下身边只有两个公主,长公主已经成亲,二公主明日便会下旨指给丞相之子,如今,都城官家中未成婚的女子名单已经放在御案上了。”
他说的隐晦,但老夫人跟着方道秉经历两朝,自然知道,战争到了这一步,国家到了这一步,似乎再没有别的法子。
“你是说……”老夫人擦干了眼泪,身体微微前倾。
“老夫人,老爷回来了。”守在门外的丫头回来传信,进门垂手站在原地。
周礼于是起身,他避过丫头要帮他穿斗篷的手,自己接过斗篷披上身,官服于是被压在那道寻常布料之下:“老夫人,我只说一句,我回府等您消息,若是需要,我的私产立马打点好送上府,宫门落锁之前,我还能将小姐的名字划下来。”
“老夫人,小姐,”周礼略略行礼,“我等两位决断。”
周礼不停留,被红姜带着出了门。
院子中快乐的气氛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浏阳或许战死的消息还像阴霾一般笼罩在这个家里,景致眼下的困境更让人茫然。
方道秉进屋时,一把掀开珠帘,斗篷上带着的雪在祖孙三人面前四处飞溅,他像是被这临头大祸压垮一般,一屁股坐下:“完了!完了!都完了!”
方老夫人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只得用帕子捂住眼:“你又怎么了?”
“母亲,这可真是全完了,”方道秉猛拍两下大腿,“洪州城破了,陛下已经开始挑选都城中适婚的姑娘加封号和亲了,万一……万一选中了景致!真是全完了!这田庄,这铺子,我的女儿,都完了!”
“你给我出去!”老夫人抬手捏住桌上的茶盏,顿时瓷片、茶叶渣和着茶水齐飞,她站起身,指着方道秉的手指有些颤抖,“景致已经许了人家了,你休要胡言乱语。”
方道秉望向自己母亲的目光有短暂的迷茫,紧接着迅速找到自己的焦点,声音低了下来:“母亲,景致是我的女儿。您,您不能这样。”
老夫人却像是彻底打定了主意,她也坐回软榻:“她是福宝的女儿,是我的孙女,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让她被选中,去那背井离乡的地方的。”
景致低头坐着,景贤听着大人的话,抱着姐姐的胳膊越收越紧,她年龄还小,但也觉察出发生了什么会让全家动荡不安的事情。
“景致,你自己说。”方道秉说服不了母亲,转向一边的两个女儿,“你想随便嫁给不认识的人,做随便哪个后宅的主母,还是等熬过这段时间,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冬日日落很早,这会儿已经彻底陷入黑暗,但下人们都怕触了主人家的霉头,屋里到现在还没有人掌灯。
景致看着方道秉,自知前段时间的举动暴露了些自己的心,他如今拿这话来恐吓自己,便是料定了她不想随便嫁给什么人。
心中的天平左□□斜,一边告诉她应该看着当下状况,如若真的选中了人和亲,攻打都城还能成功吗?另一边又告诉她不要屈从,她是现实世界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嫁给这里的任何人才对……
“你不必为难她。”老夫人一把稳住,拍了板,“景贤,你先出去等你姐姐。”
黄妈妈上前来帮景贤穿了鞋,牵着她出去,老夫人目光灼灼,倒是让人疑心即便没有蜡烛,她也什么都看得清:“景致,你信不信祖母?”
方景致站起身,立在着屋子正中,良久,黄妈妈带着蜡烛进来,她点了点头。
“好,你带着景贤回你院子里。”老夫人一声令下,红姜抱着斗篷进来,主仆俩到了外间,她替景致带上兜帽,屋里传出老夫人的声音,“我如今给景致和周礼定了婚约,就算日后她同他过不下去,不过是和离再找。”
“……我景致是世上顶顶好的姑娘,本来便是什么样的男人都配不得,周礼也不过是她屈尊嫁了,什么时候不满意,什么时候就不同他过下去……”掀开帘子的时候,老夫人声量猛增。
景贤看着景致出来,急急迎上去,这次是紧紧牵住她的手不放了。
雪天路滑,三人走的很慢,等到了景致的院子遥遥地看见烛光通明,是绿树站在门口等着三人回来。
进了屋子,红姜放下灯笼便欲去端姜汤,景致站在原地不动:“红姜,你帮我把把脉。”
红姜手一抖,三步合成两步走近,一手握上景致的手腕,一手扶着她坐下:“小姐,您哪儿不舒服吗?”
景贤也紧张的凑上前去。
“我脉还好吧?”景致轻声确认。
红姜不敢直接下定论,只来回换过几个位置捏过:“小姐,您自己觉着不舒服吗?”
方景致摇头,她没有不舒服,但她担心。
她心中有无数个不可告人的万一,万一呢?
万一浏阳其实在洪州,此刻已经死了呢?万一浏阳没有遇到格桑公主,在某个地方死去了呢?万一,万一……
万一她做的所有决定都是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