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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尽我所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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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景致要成亲的消息,浏阳自然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沿线打过来,将都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里头的消息递不出,外头的消息传不进。
这么算来,自从那日在方府前送行,她们便再没有联系过。
“她要成亲了……她要成亲了……她要成亲了……”
这一句话魔咒一般盘旋了一整个晚上,浏阳再无心去看地图,也无暇去想其他,总之,像是不断高速运转的齿轮就此卡住。
直到天亮,换过班的小兵进来熄蜡烛,进门便被双眼通红的主帅吓了一跳:“主帅,您……您一晚未睡?”
“吩咐下去,”浏阳一手紧紧攥住在椅子把手,低声吩咐,“整装,今日子时,攻进都城。”
城外的光景没人知晓,城内亦是。
那一碗煎好的药被盛在普通的白瓷碗中,放在食盒里,一路越过宫墙,越过城中街道,再穿过方府的红灯红绸,送进了景致的院子里。
“小姐,我家医女吩咐过,这汤药要分成七口喝下去最显药效,”小药童是蒲公英从静安寺带进宫的孤女,最厉害的便是双手极稳,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捧出那只瓷碗递到红姜手中,“医女还说,知道您怕苦,这最后一剂药她选了些效果好,味道好的药材。”
红姜心中还记着蒲医女当日的论断,此刻听这药童的话,心里咯噔一下,看着碗里显出些酸梅汤般透亮色泽的药汤,再看景致那张已经开始泛青的脸,立时悲从中来。
“做什么哭丧着脸,”景致接过碗,安抚道,“我如今是觉得好多了,明日大婚替我冲喜,加上这药下去,说不定我便大好了。你更不用担心。”
红姜不是景贤,她已经送走过老家的祖父祖母,见过人死前几天的模样,从景致的呼吸和今天突然能坐起的模样,她便能猜出大概——回光返照,便是这几天了。
景致接过碗,但手上力气不够,红姜便替她拖着碗,看着她一口一口将药都喝了下去。
“她一个孩子自己回去不安全,红姜,寻个车送送她。”景致躺下后轻声交代。
红姜得了吩咐,借着袖口抹了抹眼角,带着那小药童去了外间,刚巧那裁缝铺的妈妈送衣服来,进了门便满面春光的道喜:“恭喜小姐,恭喜小姐,我这紧赶慢赶可算没有耽误小姐的大事。”
红姜心中的悲戚不必说,如今看谁都像是为着那个昏头陛下的赐婚,却没有一个人关心小姐,然而面上还要打起精神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银子递给那妈妈和一边的绿树。
“小姐交代了将人好生送回去,你去雇辆车吧。”这是对绿树说的。
“辛苦妈妈了,喜银,您留着买些茶水针线用,沾沾喜气。”这是对妈妈说的。
等着好容易送走完了登门的客人,红姜回了内室。
景致还在床上睡着,但呼吸间没有了前几日巨大的噪声,她空心的身体像是被蒲公英的那碗药补上了。
红姜凑近了些,帮景致盖好了被子,又将火盆移得近了一些,婚礼没有取消,她作为景致得贴身丫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夜色浓厚起来,都城中照旧没有灯火,这座盘踞在最后一寸土地的巨兽安安静静,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浏阳的大帐中站满了各部的副将,他已经重新披甲,火光映射在瞳仁里,像是某种野生动物的瞳孔。
“今日便是最终一役,全都仰仗诸位了。”浏阳抱拳,而后低声吩咐,“各部吩咐下去,进城后控制住乌衣巷,除了负隅顽抗的禁军之外,减少流血。她们毕竟不是蛮人,是我们的同族。”
下首众人抱拳,应声道:“是。”
“走吧。”浏阳站在正中前,一阵风扑进来,掀起众人衣角。
大战,便这么开始了。
都城中能够作战的将士早就在前期的对抗中尽数派了出去,如今留在城中的除去老弱,便是些终日只晓得招猫逗狗的富家子弟,现今对上浏阳以战代练训出来的队伍,不过是豆腐对刀尖。
不消半个时辰,城门便变成了摆设。
路边商号门户大闭,浏阳率兵一路奇袭,奔驰到宫门时,正是子时。
“……听说是叛军,表少爷入城了,”吕姨娘看着景致的脸色改了称呼,声音轻的几乎要被炮声盖过,“外头喊打喊杀一夜了,不晓得周姑爷今日还能不能准时迎亲。”
“他打进来了,”景致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着一群妈妈丫头在后头帮她盘发,不知是在自语还是在同人说话,“那边好,这便好。”
蒲公英的药确实见效,前几日还在床上形容枯槁的景致,今日便能坐在梳妆台前,起码行动无异。
“小姐,周大人身边来人传话。”绿树迈进门,站在门边。
“请进来吧。”景致睁开眼,应声。
周礼派来的是个老妈妈,笑起来像个皱皮的橘子,但耳聪目明,进了屋便规规矩矩见礼:“夫人,妈妈姓郭,是大人府上管家房里的,如今替大人来传个信。”
“妈妈起来吧,大人有什么话要说?”景致的发髻盘好,身边人开始上妆。
“大人说,如今旧朝还在,陛下也还在,赐婚自然算数,他会准备好一切,准时来的。只是……”郭妈妈站起身,微微抬眼看向景致,暗叹确实是个标志的新妇,继续说了下去,“只是,小姐如何想,他便如何做。”
吕姨娘不知道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听见郭妈妈的话看向景致。
景致微微避开身边试图帮她上妆的手,回过头来,微微笑了笑:“劳烦妈妈跑这一趟了,请告诉大人,我等他来。”
郭妈妈欢欢喜喜的行了礼:“有您这句话小人便放心了,等到辰时大人准时来迎您出门。”
“成了,您便安心吧。”
卯时,宫中各处都被控制下来,浏阳率领一支精兵小队攻进了大殿,殿内除了已经注定亡国之君结局的陛下,竟然空无一人。
“浏阳!大逆反贼!”他像是许多天未曾入睡,事实也却是如此,这么多天来,反贼就在家门口守着,就算他的心大的能装下整个佛学世界,也装不下这一点。
浏阳倒是格外冷静,仿佛那句反贼说的不是他,他只冷静的凝视着皇帝,看他披散的头发,破烂的龙袍和走火入魔般发疯的神情,将一切统统刻在脑海里,然后拔剑,转身递出:
“王小姐,你来吧。”
浏阳身后队伍里一个矮小的身形一动,那士兵上前接过那柄剑,没有丝毫犹豫,掀下头盔,露出了高高束起的发髻——分明是个女子。
确实是个女子。
她缓步上前,手执宝剑,往日常见的良柔终于化成了恶鬼重现的刚强,那女子步子不大,但还是一步步走上前来。
“你……你做什么!”皇帝错过她的身体看向浏阳,“你想要拿一个女人来折辱我!反贼!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凭什么拿一个女人来折辱我……”
“陛下,不是他拿我来折辱你,”寒光一闪,那把剑已经落在皇帝脖颈边,女子凑近了些,露出自己的脸来,“陛下,不过才短短半年,您便不记得我了?”
在死亡的威胁前,所有人都会回归到最纯真的动物的恐惧,皇帝也不例外。
他打着哆嗦,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只是站着:“半年前家父亡故,你才刚刚送过挽联,这么快就将我忘了,真可惜啊。”
“你……佛祖不会放过你的……朕是佛家子弟,佛祖……”
“陛下只需记住一句话‘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这句话她念了无数次,从离开都城的那一刻开始,念到了扬州,又从在扬州得知真相后,念到了都城,如今,终于在这座曾经的宝殿,在这个自私的杀父仇人面前念出了这一句话。
王忆之手腕一转,人头落地,沿着台阶一路咕噜下来,到了浏阳脚边。
他不曾低头看一眼,抬脚将那颗人头踢到了几步之外。
身后的队伍陷入短暂的沉默,没有人想到这场预想中应当轰轰烈烈的决战结束的竟然这么平淡。
王忆之丢下手中的剑,率先跪拜,她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那是大仇得报之后的欣喜,就连声音也有些发抖,但还是足以令这间高阁之内的人全部听到:“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见陛下,陛下……”
“参见陛下……”
阖宫上下似乎都被这声声高呼填满,打着转的包裹住一切。
荣适就此消失于世,浏阳站在整个都城的最高处,身边跪匐着新国家的臣子,他的心却像是无风时的海面。
从大殿内望出去,遥遥地能看见整座都城,太阳正在升起,晨曦越过门窗悄悄滑到他脚下。
浏阳轻轻叹了口气——结束了,都结束了,他能为景致做的事情,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