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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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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景贤久违的留宿,她第一次哭闹,无论谁来劝都只是摇头,双手紧紧抱着床柱不肯离开。
“就让她留在这儿吧,”最后还是卧床的景致开口,但提前给景贤打了预防针,“只是姐姐身子不好,你留在这儿,晚上或许会睡不好,这样也愿意留下吗?”
“嗯。”景贤眼里含着泪,趴在景致身上使劲点头。
方景致的院子闹到后半夜才熄灭了烛火,景贤被守夜的红姜安置在铺了好几层褥子的软榻上。
夜静下来,只有炭盆里的火炭毕毕剥剥的声音,景致在半梦半醒的交界线上来回徘徊,总是睡不安稳。
她的脏腑衰败,现在就像是空心的树,随便一场小风小雨都可能让她从土里翻出,彻底死去。
睡梦之间,她恍惚感觉到有双手隔着被子在轻轻拍着她的肚子,像是母亲在安慰生病的小孩,节奏徐徐,希望被安抚的人可以好睡。
景致勉强撑开眼皮,隐隐绰绰在烛火中看见床边赤脚站着的景贤。
“观音菩萨,玉皇大帝,西方佛祖,所有所有的神佛……”景贤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手上动作没有一刻停顿,“我姐姐是个最好的人,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读书,成为能够帮助百姓的栋梁,求求你们,让我姐姐不要痛了,快些好起来吧……”
这个平日里像个大人一般成熟知事的孩子,此刻这么虔诚又懵懂,说着自己能做到的事情换取天神求怜。
“景贤。”景致轻声唤她。
“姐姐,我吵醒你了?”景贤立马收回自己的手凑到景致面前,“还是要喝水?我知道参汤在哪儿,我去倒……”
“怎么不穿鞋就站在这儿。”景致伸手拉住她,摸了摸景贤身上的衣服——不过是在里衣外头披了件衣服,即便屋里笼着火盆,此时她的手也冻得冰凉,“轻声些,你红姜姐姐难得睡会儿,别吵醒她。”
景致掀开自己的被子,拍了拍床边:“姐姐没有力气,景贤能自己坐上来吧?”
景贤点头,将身上的外衣脱了放在一边,坐到景致床边,还很小心的将自己没穿鞋的脚露在外面——上头沾了灰尘又凉,要是把姐姐的褥子弄脏,再或者冻到姐姐就不好了。
景贤这么想着,冷不防景致用被子裹住她,下一秒她的手就伸过来,替她抹了抹脚底。
景贤猛地收回脚,悬空放着,又生怕景致生气,回过头来结结巴巴、期期艾艾的解释:“姐姐,我脚脏。”
“要是姐姐脚脏,你会嫌弃吗?”景致不过随手抹了两把,立马照顾着景贤把脚收紧被窝,护着她躺下。
仔细想来,她们虽然用姐妹的称呼彼此关心,但这一晚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姐妹俩第一次并肩躺在一起。
“姐姐,”景贤呼吸着被褥上的中药味,眼睛眨巴着,小声开口,“原来你每次生病躺在这里的时候,看到的都是这个样子啊。”
“嗯。”景致应声,摸过床头还有些温热的汤婆子放到景贤手边,让她能更快的暖和起来。
短暂的沉默了一段时间,景致察觉到景贤翻了身,这才也跟着侧过身,两人注视着对方,景贤眼眶里渐渐凝出了些泪花。
景致在被窝里摸到她的小手,拉在手里:“景贤,你今晚不愿意走,是不是怕我……怕姐姐会在你不在的时候死?”
景贤沉默了几秒,牵住景致的手指:“姐姐,你会死吗?死了以后,你回去哪儿呢?”
吕姨娘大概从来没有同她聊过这些生死相关的话题,这个小女孩几分钟前还在求着各路神仙保佑,此刻又可怜巴巴地望着景致,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此刻便是再狠心的人也说不出来。
方景致晃了晃景贤的手,算作安抚,轻声细语道:“死不是什么吓人的事情,活着的时候对自己问心无愧,为旁人做了许多好事,这样死了之后会去到最好的世界。”
“姐姐骗人,若是死那么好,祖母为什么一听到姐姐要死就开始哭,”方景贤明显不是这么容易被童话哄劝的小孩,立马提出质疑,“我读过书,书里说‘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人死了之后便什么都没了,活着的时候过分追求不是本我的东西,死了之后只会更辛苦。”
方景致哑口无言,心中暗暗腹诽——小孩子读书多了,有时候真不是什么好事。
幸好她的肺又开始隐隐作痛,呼吸紊乱了一阵,景贤吓得急忙坐起身替她顺气,暂时忘记了前一个问题。
好容易缓过来,景致重新将景贤拉了回来:“你这么忽冷忽热,明早起来要生病的,好好躺着,不用担心我。”
景贤被景致用被子蚕蛹一样裹严,这次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着景致:“姐姐,你真的要嫁给周大人吗?”
“怎么了?你从前不是很喜欢他吗?”景致重新躺好,笑盈盈地打趣道,“那时候他送了招文袋给你,你也很喜欢。”
“那不一样,”景贤小声嘀咕,嗫嚅着重复了一遍,话跟着动作一起扑到景致身侧,紧紧的抱住她,“那不一样,姐姐,我不想你走。母亲说你成了亲,以后就不在家里了,你答应了我要看着我读书的。”
“我以后一定更用功,成为读书最厉害的人,用读过的书造福女子,”景贤说着,眼泪一滴滴流了出来,沾湿景致的衣服,“姐姐,你答应了我要看着我的。”
“对啊,姐姐答应过你。”景致轻轻拍着景贤,又想到什么,两手扶住她的肩膀,拉开些距离,帮她抹去了脸上的泪,“景贤,你听好姐姐说的话——”
“明日你回去的时候,将架子上的麻雀灯带走,等再见到浏阳哥哥的时候,将灯交给他,告诉他是我说的,你不应该困于闺阁,求他看在往日情面,为你开一条新路。”
她这话说的有些自私,然而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蒲公英的话已经证实了她在小说里的寿命即将结束,那接下来,在她离开之前,她想要为这个世界留下些许变化。
方才一大段话说完,方景致闭口调整呼吸后开口:“景贤,记下了吧?”
方景贤点头,哭得抽抽嗒嗒,但还是复述了出来:“带着灯,去见浏阳哥哥,将灯交给他,告诉他是姐姐说的,我不应该困于闺阁,求他看在往日情面,为我开一条新路。”
“说的好,”景致长舒一口气,“一定要记住,一定得牢牢记住。乖孩子,别哭了。”
“天不早了,睡吧。”
“主帅,天不早了,您不睡的话,我再给您添几根蜡烛?”小兵给整个营帐的蜡烛挑了灯花,端着托盘来了浏阳身边轻声询问。
“不必了。”浏阳翻着桌上的城域图,细细做着标记,“我这里不必时时守着,你告诉巡营的兄弟,不要因着在城外便掉以轻心,提高警惕,以防敌袭。”
“是。”那小兵领命,刚准备出去,便被急急冲进来的另一个兵士顶了回去,他回头看了眼浏阳,率先问,“怎么了?”
“主……主帅,”兵士扫过浏阳,又看了眼小兵,急赤白脸地禀告,“营外有一个从都城出来的小姐,带着十几辆马车和武夫在外头,说要见您。”
“都城出来的小姐?”浏阳手下一顿,纸上落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墨团。
“是,”兵士抱拳,“说是您同她在都城是旧日故交,见上一面才能重联旧情。”
浏阳沉默了几秒,夜间,周围出了烛花燃烧的声音,便是两个士兵等候中发出的呼吸声,似乎时间停顿,那几秒宛如几年。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兵士:“请她进来。”
小兵带着那个穿金戴银的小姐走进来时,浏阳面上的几分期待像是退潮一般迅速离去,他重新低下头,去看地图。
“浏阳,做人可不能这样,”饶是杜彩凤从来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态度,此刻也因为浏阳的变化有些无言以对,“我可设了法子给你的军营送冬衣,你这看见人像没见着一样太说不过去了吧。”
“我天亮后便能入都,届时赶着送冬衣的人多的是,杜小姐怎么还好意思在我这里讨功劳。”
他这话说的不错,杜彩凤身在都城,自然知道那些见风使舵的商户都盼着浏阳打进都城,借着机会一旦攀附上他,那便是新朝杜家。
人人都不耻杜家女子当家,人人都羡慕杜家黄金满屋。
“士别三日,我同你不过半年未见,却天差地别了。”杜彩凤随便在大厅找了把椅子落座,并不去浏阳身边,“我送衣服不过是求个平安符,你入了都城之后只要不对杜家的商铺动手,新朝建起,我必定帮你把国库用银子堆满。”
浏阳浅笑,他确实缺钱不错,杜彩凤这是看准了瞌睡递枕头,但他自有打算:“你杜家之后每年的盈收,五五分成。”
“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干脆将我家私库都搬去算了。”杜彩凤不可置信的盯着那张风度依旧的脸。
“我不是强盗。”浏阳抛下一句,搁下笔看向彩凤,“所以……杜小姐不愿意?”
杜彩凤咬着牙,半晌才艰难点头:“好,五五便五五。”
“今夜开始,你名下的商号门栓都用白布做上记号,我保你平安。”浏阳得了钱财,心中舒爽。
杜彩凤得了承诺,但吃了亏,满脑门官司,直到走出大帐前,她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欸,还有件事忘了同你说,今日初四,景致明日要同周礼成亲了。”
一击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