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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T X:
“搜查令已经拿到了,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
莫凌手持着局里紧急通过的搜查证明,疾步匆匆地走进来。
还未喘口气的他结果刚进屋,就看到偌大的办公室里已经少了谁。
只剩下魏铭孤零零一个人。
本就心怀惊慌的莫凌,从楼上加速赶下来的他饶是猜到了预想中的糟糕场景,可当他看到独守空屋的魏铭这幅孤寡情形,还是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
“温寻常他人呢?”
莫凌来不及深想,快步走到魏铭身后,出声问他。
“他去哪了?”
从温寻常走后就无所事事不知该做些什么的魏铭,只能被迫地瞪大双眼,屏着息凝着气,盯着面前的监视器来打发这段煎熬的时间,时间头次漫长得让他感到心烦气躁。
更是不知道出于何种难以言说的原因,他很难从画面里移开视线,即使是强忍着腹腔中快要从胃中涌出的呕意和嫌烦。
角落里昏暗,那道佝偻着身背的人影依旧模糊、不清。
他朝监视器外,望过来的瞳孔射出的光余有着难以掩饰的狡狯。
那双眼睛,如当初那般,折磨着他的心神。
魏铭记得温寻常临走时交代给他的嘱咐和命令,言辞凛然,魏铭不敢轻易反悔。
此时此刻的他就算有多想冲出门外,找到他,并来到他的身边。
可他也无比清楚,如果他这样做的严重后果会是什么。
温寻常会生气的。
会生气到不理他的。
魏铭害怕这个足以击垮他的草率理由。
所以当他看到莫凌手中拿到的那薄薄一张的搜查令时,他强耐住跑出门外的冲动,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
“他说要出去一趟,让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他怎么这么猴急!”
莫凌听后,烦躁地开始拨头。
纵是想到凭温寻常这副热血莽撞的性格根本不会坐以待毙,他本就不该对温寻常能乖乖地坐等消息而抱有希望,心中就顿感不妙。
他来回踱着步,脚步重重,响彻了整间寂静的室内,实在是想不通这莽人在没有任何有利线索的情况下能去哪。
因为从案件发生直到现在,他们并不了解罪犯窝藏的最终地点在哪里,只是得到了局内下达的“准许拘捕”的紧急通知而已。
温寻常单枪匹马地只身跑出去,也是无头苍蝇乱转。
“这么多年了,还是沉不住气!”
气的头都快要爆炸冒青烟的莫凌骂过他后,还是颇不放心地拿出手机就给温寻常打过去电话。
在被温寻常接连挂断第四通电话后,对面才终于舍得接起来。
“我说你小子,你到底跑去哪里了?!你他×的就不能有点耐心吗!”
接通电话后的一秒里,莫凌上来就劈头盖脸地吼他。
一向不在小辈面前说脏话的他也被温寻常气的忍无可忍。
或许是被莫凌突如其来的大分贝音量给吓住了,好几秒的时间过去了,温寻常始终都没有开口说话。
没有得到他回应的莫凌自知情绪上头,稍微平息了下怒火,便听见听筒里时不时传来的微弱吐息声,夹杂着沙沙的电流,似乎是在躲藏着什么。
察觉到这点,莫凌以为他待的地方是没有信号了,正准备登上追踪系统定位上他的位置。
许久没说话的温寻常这时才出声。
“……我已经到了,他们的交易地点。”
莫凌注意到温寻常的声音陡然降低,不再准备寒暄的他立马利用GPS追踪上了温寻常所处于的精准地点。
“那你先不要挂断电话,我现在会集结分队过去支援。”
“好。”
温寻常细声回完话,短暂的停顿无声后。
他再次出口,又和莫凌说道。语气里是从未映现过的肃冷、审慎。
“莫凌,这次行动不要让魏铭参与。”
知悉原因的莫凌也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他看了眼魏铭,只见他还端正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纹丝不动,像尊泥塑的没有生命的沉默雕像。
他下意识点点头,才发现他现在是在打电话。
“好,我知道了。你也要注意安全,不要自作主张独自冒险,听见了吗!等我们过去的时候再行动。”
“先不说了,他们现在好像要准备赶去哪里,我跟过去看看,我们手机保持联络。”
莫凌和他相互交换完大概的信息后,旋即坐在座位上,定睛看向大屏幕,映像里温寻常的位置正在快速移动。
貌似是秘密搭乘上了某辆车,速度极快地沿着城市的边缘轨道行驶。
“魏铭,这次你在局里待命。”
莫凌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捏着发愁的眉心,转头郑而其事地对魏铭说。
魏铭从始至终都坐在椅子里,听着莫凌同电话里的人对话的他不做任何表达和述说,只是静静听着。
就算在与温寻常通话中的莫凌到后来发觉到有些话不适宜他听到,便关了免提。
可是这间屋内太过于寂静,空荡的房间里静谧得只剩下了他们。
呼吸声,气流音,交谈与密谋,无可避免地,一一穿进他耳里。
被刻意回避的魏铭照旧能听到温寻常微弱的声音,原本清亮莞尔的嗓音,在被手机里所带有的电流包裹着拆解弯形,而变的浑声低气。
他低垂着眸,服帖柔软的额发与细长的睫毛在他双眼上方覆上一层稀薄阴影,仿佛阴霾不能被驱散。
聚积在他眼底的乌云如旧遮盖不下他沉碎成影的美奂模样。
怜惜,悯然也不止。
魏铭得到莫凌的命令后,只是双眸轻颤,唇瓣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将欲出口的话囫囵咽下。终究闭口不言,缓慢点头表示知道了。
看他一副完全不甚愉悦的神情,莫凌心照不宣地也不过言语,探手关掉魏铭面前的监视器,并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
“你在局里等我们的消息就好。”
魏铭不作答,罕见地双眼放空般,抬头看向眼前已见黑屏的电脑界面。
模糊面容映在宽大黝黑的屏幕上,唯独眼里的情绪感受不到任何波动。
莫凌只当做小孩子闹别扭,暗自叹口气,表示长大的男生最难劝,心思也难懂。五大三粗的他也实在做不到像温寻常用甜言蜜语的话术来哄魏铭放心。
不做深想的他扭头便开始专注工作,他双眼不离地紧盯着温寻常的行动轨迹。
直到那个红点停在某处地点不再移动后,便知道这是他们的最终藏身处。
莫凌看过去,点开这处地点的精准物像地图,依稀间竟觉得这个位置似乎在哪里见过,应在眼前的熟悉场景又渐渐消褪。
念头一瞬而逝后,他不敢做空遐想,拿起手边的对讲机开始传话。
“老于,温寻常已经找到窝点,可以准备行动了。”
这时,一直沉默无语坐在他旁边的魏铭抬眸望去。
蓝色大屏幕里,那枚出现的代表温寻常的红点闪烁着,似乎同他那晚所看到的红光一样。
海岸旁的眺望下,大片殷红充斥着他眼中所有呈出的诡丽景色,刺激着他脆弱闪光的瞳仁。
火烧、燃油、枯槁、铜锈、散币……
种种被特地遗忘的零碎过往不可遏制地重现在脑海里,直至今日也无法真正忘却,仍能反复想起。梦魇随之浮泛、蔓延,偕同着他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能告知于人的秘密,在这颗闪烁的红灯下,终于被撕开了深藏在无边深渊的帷幕,在他大脑中肆意重徊,实在不能再做到忘掉,永不能磨灭。
魏铭蓦然站起来,动作之大创翻了身后的座椅,抓起放在莫凌桌子上的车钥匙,就跑了出去。
正在和于钟涛做交接任务的莫凌猛然反应过来。
他一惊,连忙站起身喊他。
“等等,魏铭!”
只见魏铭已经跑出门外,脚步声渐渐离远。
莫凌眼看已经是追也追不上,拿起手机就对温寻常说。
“老温!魏铭可能去找你了。”
……
此时的温寻常正窝藏在汽车的后备箱后,即使和那座已于十年前就废弃的工厂隔的距离很远,但还是半点声音都不敢出。
听到莫凌在听筒里粗声告诉他这个骇人的消息后,差点就要昏头晕过去。
不好轻举妄动的温寻常只能默然祈祷魏铭这小子能有点眼力见,远离这个是非地。
乖乖地回到那个温暖的出租房里,等他回家。
可是事与愿违,叛逆的青春期遥远到来的魏铭偏偏不如他愿。
顽固不化、我行我素,简直是他的专属代名词。
“你怎么来了!”
一直在等莫凌消息,和备受魏铭现在身处何处而感到焦躁的温寻常眼看时间已经过半,工厂里的人还是迟迟没有出来。
呆的时间也太久了……
他隐约觉得目前的情况不能再等下去了。
设想之后的完备计划,正准备绕出车后的他,抬眼就看到远方。
从他睁大的眼眸里,一个高挑的熟悉身影向他跑了过来。
温寻常也是万万没想到,魏铭能这么明目张胆地直冲进这个工厂所在的范围内。就算周围没有人看管,也不能这么毫无防备。
气急败坏的温寻常立马招手示意。
魏铭几乎是气喘吁吁地来到他身后,蹲了下来。
长时间奔跑的他还没来得及疏通肺里呼进去的过多浊气,就被蹲在他面前的温寻常一巴掌扇了过去。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再次看到他的欣喜大于疲累的魏铭被他突然扬起的耳光扇得很懵,力度因太大致使偏头的他愣了愣。
左脸颊似乎也在这飓风下立刻肿胀、烧红了起来。
招致而来的疼痛随即冲击着他的半边面颊,乃至肤表下的心肺肝脾。自深深处都是彻骨深痛,眼角现红。
侧眼余光望去,尽管只看到半片衣装,照旧灼痛着他的眸光,半具肺腑。
“所以你是要自己来送死吗?”
温寻常也是心急如焚,看到魏铭乍然出现,没有思考太多便下意识地做出了这个气急的过激举动。
来不及后悔的他正要道歉,听到魏铭做出反问。
他怔住,冷静下来后叹息,摇摇头。
“魏铭,你要记住,最重要的永远是你自己。我什么都不怕,但是你不一样。”
魏铭偏头看他,深棕色瞳仁偏浅的眸色里,尽是袒露的绝望、失落。
终是被这句聊胜于无的话安慰不上而彻底爆发,他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让他心心念念的人,快要硬生生搅碎掉嘴里腔壁上的嫩肉。
他不在乎温寻常究竟怕不怕,也不想再听到温寻常口中的“重要”的人意指何方。
他只想将这人直接打晕抱走,从这所工厂里离开。
哪怕醒来后的温寻常打他、骂他,扇他一百个耳光,他也不后悔。
“可你明明知道!我不想失去你!”
魏铭陡然出现的惶恐与不安,在进入这里时,当看到温寻常时,越来越放大地占据着他所有的念想。
“我不想管那么多!你为什么总是把我当作小孩子哄呢?!我不要你自己一个人冲进里面!”
朝他大声吼完后的魏铭不罢休地伸出手,紧紧抓住温寻常的衣袖,可还心觉不行。
他再次探手往下,直到紧握住温寻常的手掌,暖意涌上手心后,他才略微安心。
目睹他动作的温寻常心底泛起一片柔软,再看他眼睑下垂,已然有要哭的趋势。
左脸上冉冉漫上的红,也不间断地刺痛了他的鼓胀心脏。
“疼吗?”
温寻常抬起另一只未被桎梏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在那片绯红的伤处轻轻触摸,小心翼翼地,生怕再次弄疼他。
被悲伤而麻痹的魏铭着实感受不到脸上的疼痛。
对他来说,觉得这种痛处根本微不足道。
但是当那只宽大带有细小粗砾的,依旧温暖的手掌在他脸上游曳时。
他想,如果可以,右脸也要得到他的爱抚。
“疼。”
被宠惯的魏铭收起了紧绷的脊背,温驯地凑过脸去,往他手掌心里轻蹭着。
在温寻常眼中看来,就像是只受伤求爱的小猫。
即使脸上肿起了红,可还是遮挡不住魏铭轻抬眉睫看过来时,似乎弥漫着氲氤水雾般,却依然明澈媚红。
温寻常在与他谈话的间隙间,脩尔间听到了外头传来的喝呼声。
他抬首朝正前方望去,就看到一伙人浩浩荡荡地正各自手提着鼓囊囊的大包,走进那个始终紧闭着大门的工厂里。
心绪斗转时,他便知道时间留给他的不多了,他必须现在进去。
不能再等下去了……
可是身边的魏铭死拗着偏不放手,从开始的裹住到紧抓。
饶是钝感力强的温寻常,都觉得再这样被他握住,手腕会马上快要被掰断。
温寻常心底不住叹气,他寻思怎么做,怎么哄劝他,才能让魏铭放开他。
他四处张望着,周围冷清萧索,只看到了矗在他们二人侧身处的旁边,有根略显粗壮的铁栏杆。
灵机一动,便折中地想到了另外的办法。
他故作安抚状地,直对魏铭说些无关紧要的漂亮话,让本就处于思虑、焦愁情态上的魏铭听到温寻常对他说的无数保证和承诺后,也极为受用。
温寻常眼看魏铭慢慢卸下戒备后,之前被抓住的那只手反握住魏铭明显快要比他大上一圈的手掌,嘴里还不停地劝服他。
另只手却悄然探进衣兜里,紧接着掏出来先是把另一个圈口锁在铁栏杆的底部。
在魏铭敏捷地听到声音后,看过来的刹那间,迅速地将这副手铐完整地套上了握住他的那只手腕。
“咔哒”一声。
被锁住的魏铭茫然着神色看向他,眼睑下也在下一时刻,渐渐漫起了不可捕捉到的红。
随着这一声钢铁碰撞,发出的吵闹声响的瞬间里。
可是被拷住的那只手却反射性地立刻抓住他的衣角。
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填满了质疑和被背叛。
温寻常别扭地移开视线,即便被那双眼睛凝视到快要放弃之后的想法。
他望着这只手,骨节分明,青筋显露,无论曝晒雨淋却还是那么的洁白漂亮。
“你在这里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说完后,便狠心地扒开这只牢握的手。
用了极大的、无法挣脱掉的力气,才费力地退开。
他极力想让魏铭松开另一只手,可已经濒临崩溃的魏铭还是不为所动。
“你不能去!”
咆哮、嘶吼,贯彻着无边的空地。
魏铭挣扎着,在那会发出空吟脆响的栏杆里。
手铐撞向栏杆处,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
难听、杂乱、毫无规律。
那只受困的手想要从其中撕扯出来,可无论怎么生拽、硬拉,还是不能将其挣开。
他百般尝试,想要从这紧固的钢铁里逃出来。
眼角里积聚的泪水顺着猛烈的动作,一滴滴跌落在地面,撒在已经模糊面容的眼前人的衣裳上,洇出一片阴湿。
温寻常没有想过魏铭的反应会是这般的乖张和极端,脱去了往日乖巧可人的伶俐,像是不能受控的狼犬,肆意地横冲直撞。
他慌乱安抚着抓狂疯痴的他,垂眸注意到魏铭那只被困的手腕,因为剧烈的大幅度动作而已经脱皮出血,鲜红的液体外溢。
温寻常连忙伸出双手,拍向魏铭泛红的脸颊。
“魏铭!你冷静一点!”
双手挤压下的魏铭好像被他这么一拍,几近崩裂的闸口终于断开,再也憋不住地,泪珠一滴一滴的,从大张的眼眶里倾注而出,不停断地流向他的手背,乃至手心里,滑溜溜的,带有痒意,潮湿润热了他的手掌间。
聚成一团湖水。
温寻常心底疼的一揪,抬手拭开那串急流的泪珠。
积水鼓胀的心脏困顿其间,也快要被他流出的泪水淹没,轰然沉入。
他想要逃离这份被他影响,而造成的心脏厚重的重量。
眼睑下晕出的血红,徒留着他舍下的软心和躲闪。
温寻常恍然间觉得,这样骄矜漂亮的人儿不该沾染上他手上的尘土。
他一遍一遍地用眼睛,在他脸四周游走。
说不上这是什么感情,鼓鼓囊囊的,撑得他好难受。
可是温寻常情愿转头就走。
现在,立刻,马上。
一步也不做顿留。
他的双眼里,已经装满了他。
他不舍,却只是用着最温柔的语气,来对魏铭做出最后的承诺,只祈祷他能放心和松懈。
“听话,等这次任务结束了,我就带你去吃那家面。你不是惦记很久了吗?我还能骗你吗?”
魏铭不听,脑子里早已被温寻常吸干了痕迹,空荡的只剩下无尽的透明泪水和温寻常会离开的战兢,恐慌。
他猛摇头。
“我不要,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去……求求你……
“你这次肯定是骗我的,我不信……我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不要再骗我了……
“和我一起……回家吧,我不要呆在这里了,我想回家了……
“我们回家好不好?你带我回家吧,可以吗……
“我想吃面了,所以……回家好不好?”
……
他岌岌可危面临溃落的意识,在眼眸紧锁住温寻常面容时开始涣散,连出口的话语都将要语无伦次了。
“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必须要一直在我身边!”
“你不能走!”
“温寻常!你不能去!”
温寻常不想再这样与他持续耗下去,他必须做出最后的选择,他也不能再这样不忍于心。
仅是看着他,他便迈不出离开的步伐。
“魏铭,你看着我。”
呜咽不停的魏铭睁开哭得肿痛的双眼,他适应着面前不清又迷离的景色。
朦胧眨眼,直到再次看清了眼前的人,那人儿的神色间带着笑意与温情。
“你要为自己而活。知道吗?”
温寻常的口吻熟悉又陌生地,直击着他不愿承认的一切。
他不知所措地想要继续寻找魏铭的衣袖,手腕,慌慌张张地。
左手、右手实在分不清眼前弥散成雾的方向。
在他神思错乱之际里时,看到温寻常始终笑着注视他,是此前从未有过的缠绵深情与缱绻。
笑得这样好看的他,却沉默着在退后,躲闪他的搜寻。
然后抬手碰触了他的头,毛绒绒的,任意揉搓,一圈圈地弄乱。
后再抚平,轻拍。
像是在,做着最后的告别。
最后才站起来,转身,走开。
一步一步地,大步接着大步地,走远。
魏铭拼尽全力地伸长手臂要去抓住他,可温寻常离得他太远了。
实在是太远了。
他已经抓不到了,他握不住了,也看不清了。
他够不到啊……
“当啷当啷”的杂声嘈乱聒噪,依旧响遍整片空港。
可是他所走过的路却万物俱静,双耳无声。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能走!”
魏铭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急切地无数次地大声喊叫。
歇斯底里后,目不转睛地在逐渐远去的背影定着,声带嘶哑,手腕快要断裂。他也无暇顾及,只想要他回头看看自己。
“回头看看我,温寻常。”
他幻想着从前的每一次,他喊着他的名字时,一次不落地,他就会回头,朝他扬起嘴角,挥手,回应他,并向他走过来。
并会陪他回家,回到那个温暖的一隅之地。
对着他说。
“欢迎回家。”
“带我回家吧,和我回家好不好……”
这次,他以为会同以往那样。
“温寻常……你回回头好吗?”
“求求你了,不要离开啊……”
“就一次,一次……”
“哪怕一次……”
回头看看他,好吗?
温寻常,回头看我……
可他一次都没有。
还是迈着大步,一步不停地,毫不动摇地,往前走。
视同无物地。
一次头都没有转过来。
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再朝他挥手,微笑。
“求你……回头啊……”
CUT Y:
“病人的身体情况目前恢复得很好,但是考虑到他长时间处于昏睡状态,我还要继续观察一周。如果顺利的话会尽快让他出院的。”
“谢谢医生,如果这边出了什么问题,还得麻烦您及时通知我。”
“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魏铭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了多久,昏迷中做了许久梦的他总是朦胧里过,意识模糊间,被隔离在屏障外的窸窣声吵醒。
头痛难忍的他想要睁开眼睛,可双眼像是被某种不可感知的强力胶粘住一样眨不动,睁不开。
主动放弃的他尝试着挪动手指,身躯麻木,没有知觉,感官僵脱仿佛躯体已经消解,快被溶化在身下柔软的床板上。
他感觉到,自己沉重的皮囊正慢慢脱离开他无知无觉的灵魂。
魏铭全然没有了耐心,这该死的,不堪重负的,毫无用处的身体本就不是此刻脆弱成空的他所能承受住的。
他只是想睁开双眼就能看到温寻常正站在他的面前等候他的醒来。
他只想起身下床拥抱他,只想要开口告诉他。
“我想回家。”
可他现在却如同丧失行动细胞的废物,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等待着僵硬身躯的复苏。
他感觉自己在飘着,往远处飘着,往不知方向,不见尽头的远方飘荡,追逐着飘到了那个海岸,片刻的须臾,便停泊下。
睡前的记忆被割裂成斑驳镜像,魏铭分不清哪部分为实为虚。只记得在意识彻底的匮乏决堤前,远处有火花绽放。
声嘶力竭逐渐感到疲累的他在闭眼的那一瞬间里,像是看到了一场盛大持久的烟花雨冲破天际,灿烂、沸腾,冲淡了天边最后一抹青蓝,伴随着巨大的雷声划破脑海。
零零碎碎的烟火撒向眼球四周,望眼欲穿。
那绚烂即刻消逝,只留下了空白的眼睑。
白日将尽,灼烈的雨倾泻而下。
红色的雨在他眼中极为稀奇,来不及再看一眼,便稍纵即逝。
只余下那不明的声响,震颤着他的胸腔。
响遏行云间。
“魏铭?”
再次从梦中惊醒的魏铭听到了耳旁有人在呼唤他,或许此时正站在他床前。
那道声音熟悉的让他有些失措,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脑海里闪现的微末可能。
他尝试着依靠耳边持续喊他的声音让沉重的眼皮舒缓,奋力地来回几次试验后,他缓慢着睁开眼睛。
紧贴在一起的眼皮这才松开了黏牢的束缚,双眸陡然明亮。
白色沉闷的天花板霎然模糊着出现在他眼前,还没有适应自然光线的他紧接着又闭上眼睛,然后眨动着双眼,一下、一下。
“你醒了?”
大脑有些浑浊的魏铭眸光迷离着,抬眼向左侧方扫去,余光定格在那人的脸上。
“你可算是醒了!你要吓死我啊你这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两周,整整两周时间!”
莫凌看他终于肯舍得睁开了眼,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就不能自已地朝他怒吼。
脸上的表情说不上究竟是哭是笑,可语气里不难听出正夹杂着怨怒和担忧。
“他呢?”
持续着大发雷霆骂他的莫凌怔住。
魏铭以为莫凌没有听清他说的话,继续用刚恢复过来,还有些喑哑、粗糙的声带问他。
“他呢?”
莫凌不再开口,默了声地,看向床上还在用期待希求的目光望着他的病患,终究是没忍住心里层波泛起的酸楚。
他坐下来,低垂着头,缓缓开口。
“魏铭……你是为自己而活。”
莫凌说完后,也没有了多余的勇气去观察此时此刻的魏铭是以何种眼神看他的,便匆匆起身离开了。
室内又陷入了宁静,如埋葬进死亡。
窗外的午后阳光暖烘烘的,全部洒进光洁明亮的屋里。
双眼被这阵耀眼的强光炽痛,只好倚赖着用频繁眨眼来缓和这突然的痛感,也于事无补。
病房里不时飘散而来的消毒水味艰涩,刺激着他尚未痊愈的嗅觉,并不能完全消化这股辛烈的味道,难免还是润湿了他的眼角。
全白无垢的天花板在眼中看来褪了色般。
陌生、朦胧、没有尽头。
“他恢复的不错,只不过这只手臂暂时还不能剧烈运动。一会儿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那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依照这个伤势来看并不会有,但是……会留疤。”
年轻医生替魏铭拆掉那只断裂的手臂上的纱布和石膏,然后仔细检查一圈,示意魏铭活动几下手肘后,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便对身后的莫凌叮嘱了几句日后生活中的注意事项。
得到自由的手臂让魏铭试着抬起来看得更为清楚了些,手腕处的刮痕螺旋状地圈圈向上缠绕,延伸至肘窝,变得淡红色的疤痕很难祛除,已经深深烙印在皮肤表面,视觉上来看多了几分可怖,凄丽。
莫凌热心地送走医生后,走进病房内。
此刻的魏铭正侧头看向窗外。
今天过来给他输液的护士因为需要通风,恰巧赶上了这日的温煦天气,格外打开了窗户,带有凉意的秋风吹进屋内,携着即将入冬的寒气。
窗台上栽种的说不上名字的小花正迎风摇曳,也撩乱了魏铭额前长长的碎发。覆盖在他眸上的发丝被风轻轻吹起,露出那双水光明澈的眉眼。
美人在病,也遥遥赛天间。
“我把行李都给你收拾好了,我现在下去给你签一下出院手续后,会把车开过来,记得早点下来。”
莫凌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拿起魏铭干瘪的行李包,交待过他后,在得到魏铭延迟的点头后,就默默地走了出去,关上门离开。
魏铭如同没有了主人关爱的提线木偶,眼眶无神地紧望向窗外,看得出神。
方正切割的窗框外,一如往常没有下起暴雨的暖阳晴空,院内的几棵银杏树上,挂在枝头的银杏叶往下翩然坠落,几只小麻雀照旧聚在他窗前的栏杆上,叽叽喳喳地吵闹不停。
只有那盆无名小花悄然无声地,与风飘摇。
只是可惜,他的眼睛里实在装不下太多的东西了。
魏铭正准备下床,眸光流转的刹那间。
这时,一只小小的,灰色的蝴蝶从遥远的窗外飞来。
飞向了那朵还是不知道作什么名字的小花上。
被带有丝微透明的黄色花瓣包裹其中,伫立良久,好似这本该是它的归巢,之后又抖动了几下翅膀。
微风掀起细渺如纱的花蕊。
被这只渺小的蝴蝶吸引了注意力的魏铭以为它要离开了,却见小灰蝶从那朵花里飞了出来,靠近他的眼周,旋转着在他头顶四周飞了几圈。
偶尔被风吹过,那薄弱的翅翼弱不禁风地倾斜着,在白色天花板上划刻下瑕疵,最后径直朝他的方向飞来。
魏铭这才看清了它原本的模样,枯色成骨的翅膀像是窗外那快要坠落的银杏叶,降落在他的手腕上。
小灰蝶终究是停在了这带有淡红色彩的伤痕上,如枯萎的叶滞留不走,汲取着艳如玫瑰的血液。
它好像并不惧怕眼前的人类,得逞似的扇动着那脆弱软薄的翅膀。
慢慢地,慢慢地,直到振动的频率与他的心跳持平。
风轻轻吹来,它这又才重新扑动着翅翼,旋绕在魏铭的眼前,借着这阵微风,飞远了。
茫无涯际的空中无法再看到那抹微渺的、扎进心根的坏瑕,依旧清湛如洗。
明亮的光灿烂洒进。
魏铭乌黑成墨的眼瞳里还是寻不到那抹与他眼仁相近的颜色。
心跳声始终慢不下来,似乎有什么在慢慢腐烂着。
空旷的房间内,只剩下了被丢弃下的孑然与恍惚。
莫凌办理好手续后,靠在车前,久违地抽起了烟,并等着魏铭出来。
在他又一次低头看表再抬头时,指间的烟已经吸走了大半。
他捻手灭掉烟后,扔进旁边的烟桶里。
魏铭走了出来。
只是他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那盆不知名的小花即使被他关切地紧护在怀里,可还是自由地迎着悠悠而来的风,轻摆动着纤细易折的叶茎。
像是那只远飞的凤尾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黎明到来时,晨雾涌泄,消散融进泥土里。
流逝的时间永恒了它的尽途。
泪水作为交换也无济于事。
CUT Z:
“老板,请给我来一碗面。”
生活回到正轨的魏铭额外得到了于钟涛特意为他申请的假期,他也不做推脱,坦然接受了那张被犹豫了许久而递过来的白纸黑字。
在家中闲来无事的他划下日历的记号,乘上短途火车来到了温寻常那座闭口不提的老家。
凭着温寻常和他说起过的那些残损回忆,他绕着这座本就不大的小城镇走过,流水小石桥,木楼泥土庙,荒山小青丘……
兜兜转转没有明晰方向的他终于在一条紧窄街巷里的某处角落里找到了。
魏铭站在这家面馆前,四周的店铺七零八落地挤在一起,从头到尾都破败到稀碎,刻意被遗忘在繁华之外。
魏铭抬头看向店外悬挂着的招牌,名字取的平平无奇,里屋的装横也是简陋老旧,似乎和工作时常去的那家饭馆并无不同。
屋内的面香味幽幽传来,飘向他鼻间。
走了太久还来不及休息的他再闻到这个诱人的味道,饥饿感瞬间涌上来的他顾不上多想,抬脚走进了那家面馆里。
“你好,请给我来一碗面。”
“好嘞!”
接待他的面馆老板是一位长相彪悍,看起来凶神恶煞不好相处的青年男人。
店里的顾客稀疏,只有零星几个人正在悠闲地吃着过午饭。
坐在柜台上看电视的老板爽快应完后,下意识抬眼去看这位客人。
凝注着这张即使背着门外阳光也一眼惊艳的脸庞,便惊觉眼前这位年轻人他貌似在哪里见过。
他虽然每年都能接待上成百上千个客人,形形色色的人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也无心去记住每个人的样貌,但是也不可能记不住这位长相优越的漂亮男人。
好看的人就算只是见过一面或者相望一眼,也总能深刻地留存在脑海里。
只不过是在等待着某个时机的到来。
“嘿!你不会是老温那老仔介绍来的吧?”
老板猛一拍额头,就赫然想起面前的年轻人和之前在照片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此时的面馆里并没有多少人,可魏铭在被他询问时,还是反射性地目光扫过店内一圈。
发觉老板是在同他说话,他这才转过头。
心中因听到他吐出的姓氏就无端地涌出无法掩饰的忐忑、不安,心跳的波动无法停止。
那被撕裂出的伤痕直到现在,也如芒在刺。
“是叫……魏铭对吧!”
老板看魏铭露出惊疑的神情,绞尽脑汁地从模糊的印象中翻出那个陈旧的名字,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开口。
魏铭一愣,下意识想往门外退,喉咙间像是被某种不明液体黏住似的,堵塞的腔管里无法再摄入过多的空气,就连平常能做到的呼吸喘不过来。
那些粘稠的、带有凝固的淤伤结成血块积聚在腹腔里,无处释发。
他无以应答,只能点头。
“我就说嘛!我这岁数还没到呢,不可能记错。”
得到证实的老板便兴致勃勃地招手请他来到柜台里。
魏铭站在店内正中央,身后有几道探清的偷瞄视线灼烧着他的后背,难受、惹人讨厌。
魏铭原本有些抗拒,但还是架不住老板的热情,只好挪步打开小柜门,走了进去。
“快坐,快坐!我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周浩源,你叫我源哥就行。”
魏铭坐下来,试想着万种遇见过的可能性的他在脑海里搜寻着关于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人的记忆,可并没有这个人的任何有效信息。
他哽住,谦声问他。
“……源哥,你认识我吗?”
周浩源被问住,之后哈哈大笑了起来,自来熟地拍拍魏铭的后背。
“你可能没听老温提起过我吧?这也正常,他也只会在看他爸妈的时候才回来一趟,其他时间都忙着工作呢。
“不过我记得你。那小子从小就和我是拜把子,也算是一个开裆裤里穿出来的。他只要一过来就会和我炫耀你。
“十句话里九句都是关于你的,酒都压不住他的嘴。”
周浩源兴冲冲地和他聊着聊着就突然问他。
“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和他联系了,给他打电话也接不通,指定又是换新手机号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对了,他呢?怎么就你一个人,他没有和你一起来啊?”
魏铭正听得专心,突然被他这么随嘴问起,抑不住的,鼻头瞬间发酸。
他克制住自己软弱萎靡的情绪,被紧缠的心口处还是一丝丝地泛出了疼,像是滋生的藤蔓,裹卷着他全身。
看到老板正在兴头上的表情,还是不忍说出那个对于他来说过于残酷的真相。
“他……还在忙。”
“那可惜了,我本来想请他来喝一杯的。下次来必须把他灌醉。”
周浩源叹了口气,神情间有些许失落,只不过片刻就消瞬,随后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豁然乐观的性子。
他转而又从身后的花木抽屉里拿出一本厚沓的旧相册,看起来已经快要被翻烂,即将散架。
周浩源打开相册,又同魏铭讲了起来他与温寻常的过去,念念有词地。
只是落在魏铭的耳中,眼中。
全是关于温寻常的。
魏铭原本昏暗无光的双眸当看到照片里那人年轻时的模样时,顷刻间引燃发亮。
意气风发的狂放少年就这样不可阻挡地闯进他回望的眼帘。
嘴角漾起的笑始终是从前那般,清朗爽越,引人深陷。
他没有温寻常年轻时的照片,只是在儿时的记忆里,遇见过年轻的他。
然后一年又一年,年复一年地,看着温寻常在他眼中慢慢地走向流失的时间。
“这是当年老温穿上警服后,特意过来找我喝酒,我顺手给拍下来的。”
温寻常举杯向他,路边的街灯在镜头里摇晃着,那张朝气张扬的白皙面庞并不被暗色的夜晚所影响。昏黄的灯光也遮掩不住他眼中迸亮的璀璨星光,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宝石都堆积在他清澈的眸中,熠熠闪光。
“还有这张,是我陪他去参观学校时偷拍的。”
身着白衬衫的背影被框进这张窄小的相片里,挺拔的欣长身姿因为衬衫约微透明的缘故,轻风吹来,薄衣轻贴,紧实肩背隐约显现,顺着流畅紧窄的腰线往下收束在板直的裤腰里,如树般静默着。
……
源哥往后一一向他介绍着,魏铭同样专致地看向这些相片。
他紧盯着,深邃眼神里不肯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温寻常。
里面被塑封的不同模样与表情的温寻常就这样在他眼中化为千万种动景,旧时光的胶片缓慢放映,仿佛他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眼瞳里散出的清亮光芒无一不刺向他的心脏,略微的带有疼痛的悸动感。
温寻常就这样注视着他的凝望,万蚁蚀骨。
沉破的身躯间满是这个人浸透而来的洁净灵魂,支离破碎,声色也黯然。
周浩源再往后翻去,竟全是关于魏铭的。
一张张看过去,茫然失神里的魏铭从未见到过这些对他来说无比陌生的照片。
两个人的合照,有他的背影,有不慎露出的侧面,熟睡时的他,聚餐时坐在角落里独自喝着果汁,埋没于人群里的,坐上火车哼着歌看窗外,被发现偷拍后恼羞成怒的他……
有些相片因为时间过久已经染上了斑斑锈迹,如同被打湿的水墨,越过他们的渺忽身周,泛起了岁月流逝过的皱黄。
魏铭自长大以来就极其不喜欢拍照,唯一的妥协便是愿意和温寻常一起照相。
所以当他看到这些从来没有印象的照片时,浓黑眼神里带着诧异、惊讶。
他并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拍下来的。
或是说,温寻常一直在记录着他的旅程。
从那遥远的过去,到此刻的一瞬间。
无人知晓。
“这些照片是他硬塞给我的,还和我说,万一有一天只有你一个人来,至少我还能免费请你吃一顿呢。”
扯皮大笑的源哥嗤骂他“奸贼”后,顿声合上这漫腾鼓起的相册,手指摩挲着这些满载着二人不相回首的回忆。
思绪不断飘散,许久不与人述说起的半旧记忆,在遇到他之后,才缓缓绽开。
“老温有一段时间很失落,我也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才最合适。只能一有空闲时间就去找他喝酒,好让他借酒消愁。毕竟我也只有酒这种好东西,能让他稍微开心些了。
“再次见到他的那天,我的店面刚装修成,他就站在你站着的那个位置上,大声喊我的外号。那么久没见的他竟然又变回了曾经的扯皮欠揍样儿。我还好奇呢?态度怎么突然转变这么大,问他才知道,原来是家里多了个小孩儿。
“他和我说,他有家人了。”
源哥说到这里时,偏头看向魏铭,神色里流露出的欣然、宽慰,让对面的他不由得一僵。
“我就开玩笑地逗他,我难道不是吗?”
‘那不一样,你是你,可他是……让我想想该怎么用词……’
‘他是我……’
“你是他这辈子都要游回的港湾。”
被称作“港湾”的魏铭愣出了神,被这句话重重敲击,而百爪挠心的他回想着此前的种种。
记忆里的那个属于不擅长表达言词的温寻常,和源哥口中的温寻常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魏铭有了惶恐,他自认为这是源哥随口胡诌的。
无数质疑声冲撞着他麻痹的大脑,可是已经迷失自我的心底里,却甘愿被这句话吸引着,深陷着迷。
“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很正常,谁会在爱的人面前说这种肉麻话。”
周浩源会心一笑。
“更何况是那小子,他要是能当面对你说,就不是真正的真心话了。”
“爱……”
深谙世故的魏铭惊颤,这个字对他来说,太过于厚重、奢侈。
可为什么这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好像被针芒狠刺了千万次那般疼痛。
眼泪被这克制不下的痛觉而搅乱涌泄,即将夺眶而出。
他从不敢以“爱”作为设想,来牵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温寻常爱他。
爱吗?
或许是爱着他的。
无论是否真心,魏铭也会做出同样的回答。
这句艰涩难出的话含咽在喉道,漫涨着他情深意切的又该诉说在哪里。
魏铭如温寻常爱着他那般爱着温寻常。
真心,难说出口的,也是如临深渊。
像是有无数沙石朝他冲刷,掩埋。
六尺之下不为人知的爱意如烟般,消散在他惊动的眼睫。
“好了,我给你做饭去,这顿我必须得请你。”
源哥没有注意到魏铭自听到这段话后而流露的变化。
他起身系上围裙,准备亲自给他露一手。
“源哥。”
魏铭叫住正往后厨走去的源哥,头始终低垂着。
声音低哑,好听。
……
“这碗面……不要放香菜。”
……
“也不要加葱花。”
……
“记得多放醋。”
……
“不要辣椒……吃不了辣的。”
周浩源听到这些繁琐的诉求时,先是愣住后才想起。
他愉悦着笑出声来。
“哎哟,真不愧是一家人,口味都成一样的了啊。”
魏铭随之一笑,却也是削皮剔骨般的痛感从胸口处流窜,牵动着他整个神经。
他躲藏进柜台后的阴影角落里,抽痛地弓背伏腰。
屋外的阳光不似秋末里的那般暗淡冷寂,光粒散尽空荡安谧的室内,却多了几分温暖和明媚。
喧嚣声崎岖了他的痛觉。
“记得下次再来,还有,必须得带上那小子!他还欠我一筐啤酒呢。”
源哥送他来到巷口,热心快肠地欢迎他下次光临。
“好,我会转告他的……一定。”
……
“魏铭!”
魏铭步履缓慢,这曲脊背像是拖着某种厚重的沙囊,步步走起来,滞重、艰难,将要走出他的视野外。
这道好看的,移不开眼目的,清隽的身影轮廓被顶空的光线覆盖。
周浩源或许记得了从前还未许诺过的话,向着他的背影,呐喊。
“温寻常和我说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一定要笑着活!”
轨道绵长,悠深,延伸往向无穷尽的远方,漫长的视野里没有尽头。
魏铭望向窗外,天色尚早,夜色总是降临得很晚。
他看到了旷野之外的麦苗疯狂生长。
晚来的星星横亘在单调的铁道旁。
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魏铭拿出钥匙,手止不住地颤抖。
那串掉了色的挂件与钥匙碰撞出清扬的乐音,遮盖掉他慌促的呼吸。
他沉默数秒,终究还是打开了这面许久未开的房门。
浓厚的尘土气翻起滚滚沙浪,直扑向他的鼻间。
放眼望去,四周皆空,窄小的空间内空空荡荡。
魏铭第一次发觉,这间房过于大了些。
只是站在这里,便徒添了漫天的凛冽,冰冻着他的身骨。
只有厅堂中央处的桌子上,摆放的那株仍旧叫不出名字的小花无意间闯入了他遥望的眸里。
窗外,晨间骤升的阳光被窗棂分割成几束稀疏的光影,唯独将它投进这挥散漫游的聚光灯下。
秋日里的冷风借着狭小的窗户缝隙钻过,帘随之浮动,花儿蹁跹着纤细的身姿。
似乎是在向他招着手,无声诉说着曾经浮现的,那如此以往的四个字。
绽露的花蕊,带着笑般。
魏铭听懂了,风中吹进他耳里的那道声音。
清透,醉耳。
他站在光线之外,阴影无暇漫步在他身边。
思绪漫回不知想到何处的他,静黑如潭的眼中仿佛看见了他所切盼的那些所有。
视线里的花儿渐渐蔓延成模糊的具象。
弥漫成雾的景象慢慢堆积在他清澈眼眸里,淹没了他的疲惫身躯,牵涉着他凝视的深黑瞳孔。
眼底,有水雾弥蒙。
他眺望着四周的空无一物,眼泪被灼烧的空气逼出,愈发不可收拾地,不听他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散落成在胸口处缓慢起伏的海浪。
那处附骨之疽的伤疤被咸湿的液体感染,一路往上,无轨迹地顺流所有表皮之下的血液凝滞在心口上,撕裂了无处藏匿的罅隙,成了为那花儿而开的裂痕,在腐败成泥的涸泽上扎根生长。
只是连同着呼吸,都会隐隐作痛。
他走出,阴影弥散,眸色朦胧,扬唇轻笑,回应着那句话。
“我回来了。”
-BE OVER-
文/Iiion
2023/1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