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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替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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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业!”
“你给我……闭嘴!”想吼得有劲一点,奈何没什么力气,嗓子眼像糊了胶水,说出的话被过滤成绵软黏糊的年糕,毫无气势可言。
砰一声响,高大的身影扑了过来:“你醒了,醒了吗?你真的醒了!”
乔业眨了下眼,余光瞄到被秦观绊倒的椅子,想问他这么激动干什么,可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发酸,眼皮又重,只能又闭上了眼。
“别急着睁眼。”秦观伏在他脑袋旁边,轻声说着话,“你睡太久了,不适应光线,会不舒服的,慢慢来。”
音调渐远,传来窗帘轨道的移动声,伴随轻柔的脚步,床头灯啪嗒一下打开。
“现在可以了。”秦观再次俯身过来,手掌轻轻压在他的眼皮上,“慢一点,别怕,我挡着光,不舒服就告诉我。”
乔业下意识想照做,一想,两人都闹到那种地步了,凭什么听他的?
等了好一会不见动作,秦观移开手掌,凑近,仔细盯住乔业眼皮上浅浅的褶,担心道:“不舒服吗?”
乔业不说话,他现在浑身无力,张口都费劲,懒得理这人。
秦观一下子急了:“我叫廖旗来。”
乔业点要翻白眼,廖旗再如何厉害也是个心理医生,他又不需要。
但秦观已经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乔业目睹他的动作,四下一扫,才发现自己在医院,难怪鼻腔里总是有股淡淡消毒水的气味,还以为自己闻错了。
秦观再次俯身过来,拨着他的额发,说:“有哪里不好或者难受一定要说,别忍着。”
乔业不愿理他,但也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话动了两下,仔细感受了一番,四肢无力,脑壳发沉,不舒服,也不怎么碍事,他猜测是睡眠时间过长的缘故。
不过他的作息一向规律,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目前这种状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难道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生了一场病?
这时,门被推开,屋内卷起一阵微风,一个略微耳熟的声音传了过来:“真的醒了……哎你别凑这么近,自己还伤风,想传给他吗?”
廖旗示意护士给乔业测体温和抽血,一边打开大灯,明亮的光线乍起,乔业不太适应地闭了闭眼。
秦观立即开口:“他刚醒,不能见光。”
廖旗:“不开灯我没法检查。”
秦观知道不能影响廖旗工作,皱眉噤声,退后一步,盯着床上的乔业看。
乔业的眼睛不太舒服,不过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护士已经备好了器械准备给他抽血,不管前因如何,他应该配合人家。
“我先给你看看,过会去做详细检查。”廖旗语速很快,掀开被子,开始捏他的胳膊和腿,“目前没什么问题……我要检查你的瞳孔了,放松点。”
说着直接扒开他的眼皮,“有哪里不舒服要说,这不是你逞能的时候。”
乔业:“……”
秦观:“你少说几句不行?”
廖旗:“我是他的主治医生,站在医生的角度叮嘱病人,你可以围观,但别多嘴。”
这话没毛病。
但安静了不到半分钟,秦观又开始说话:“你轻点,他之前受伤了,他又不是机器人。”
廖旗这次没理他的絮叨,而是问乔业:“你感觉怎么样?”
乔业不知道怎么形容。
“我这样……”廖旗抬起他的左手臂晃了两下,“有没有哪疼?”
乔业:“没有。”
屋子里鸦雀无声——病床旁有不少医疗设备,护士在整理刚刚抽好的血液,半开的窗户外传来鸟鸣,一门之隔的走廊上有小孩在哭喊,不同的声响回荡,远不到“鸦雀无声”。
可秦观就是什么都听不到,周遭一切都被屏蔽,脑海中只有乔业说的“没有”。
这其实没什么,乔业出事的时候,廖旗就多次告诫过他可能会有的结果,他智商正常,听得懂。
他当然会竭尽一切照顾乔业,在乔业昏睡的时间里,他做足了准备,只要乔业醒来,他什么都能接受。
可,乔业才是这一切最直接的受害者,躯体失去知觉的是他,将要经历长时间艰难复健的也是他,他要承受多少痛苦和压力?
他再怎么心疼乔业,替乔业难过,也无法代替乔业去承担这些,这才是秦观最担心的。
思绪像春天的棉絮,被风卷着吹了很远,只有视线一直落在乔业的眼睛之中,那是春天的湖,泛着温柔的色彩,予他静默的支撑。
秦观走到床头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口罩,调整带子的时候,廖旗给乔业做完了检查,示意人躺下,他连忙戴好口罩,上前扶住乔业的后脖颈和胳膊,小心翼翼把人放在枕头上。
廖旗看了一眼,道:“有些动作,他自己能做,就让他自己做,必要时再动手,对他恢复有利。”
秦观没理他,乔业也没说话,这两人一向如此,说多了显得太过啰嗦,廖旗撇撇嘴,打算走人。
乔业转头:“廖医生,我是不是瘫痪了?”
秦观在给他掖被角,闻言一下子急了:“当然不……”
“治疗不当的话,会。”廖旗赶在他之前回答,秦观的眼神刀子一样剜过来,他看都不看,“不过你恢复情况不错,之后好好复健就行了。”
乔业认真聆听,表情稀松平静,看不出太多心思,只在沉默片刻后说了句:“谢谢你。”
这时,秦观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眼来电,又看了看乔业,转头,出去去接。
乔业的脑袋动了动,似乎想扭过去一点,幅度极小,很快又停了下来。
“复健过程艰难,需要一定的意志力,你做好准备。”廖旗没有马上离开,又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下去,“复健方案是早就定好的,现在你醒了,计划可能还需要再做修改,这些会有专业人士来做,不要太担心。 ”
乔业其实并不太担心这个,能重新站起来跑跑跳跳,已经足够幸运,他不怕辛苦。
但:“他一直在吗?”
他说“他”,廖旗听懂了,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不会问呢。”
乔业没说话。
廖旗收敛神色,答道:“从你出事到现在,他一直在,你复健的事也是他一手处理,他找了不少专家,方案修改了好几轮,前几天,我们给你做过检查,预测你有苏醒迹象,他就没离开过医院了,到今天,嗯,我算算,差不多三天,他可能都没睡过,等你好了,说不定他就要躺下了。”
乔业还是没开口,输液的右手指尖上下跳了跳。
廖旗给他调整输液管:“你出事这段时间,他憋着一口气要等你醒,之后的康复,他也会全程参与,你彻底好起来之前,他不会有任何问题,但之后就说不好了,你知道的,人的精神绷到极限之后,会爆发非同一般的意志力,拼了一口气想把那件事做完,等这件事真的结束,那根神经一断,人就支撑不住了,我们当医生的,经常遇到这种情况。”
这是很有道理的,乔业明白。
可——怎么说得好像秦观很快要死了一样……
门是虚掩的,不多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是秦观接完电话回来了。
乔业张了张嘴:“……”
廖旗:“还有事问我吗?”
乔业有些犹豫,想问,又觉得不该问,嗫嚅再三,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前,马上就要进来了。
廖旗两手揣进白大褂口袋,笑了一下,说:“我虽然是秦观的朋友,全程参与了你的治疗,但我只能回答你医学上的一些问题,至于其他的,不是我该管的,所以就不多说了,你现在最重要是做好康复治疗,加油。”
门呼啦被推开,带来一阵风,乔业的额发拂过眉骨,痒痒的,他想挠一下,胳膊动不了,才想起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饶是已经知道,还是忍不住愣了一下。
秦观急匆匆走来,和廖旗擦肩而过时,廖旗低声说了两句话,秦观戴着口罩,表情不明,只是稍作停顿,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
他径直到了床边,问:“哪里不舒服?”
乔业不想说。
秦观:“乔业,你说话啊。”
这人关心作祟,并没有逼迫的意思,可乔业听着莫名不爽,他索性闭上眼,将脸扭到另一边,留下半个后脑勺给秦观。
秦观看得呆住,两秒后露出点笑意,朝前两步,在病床边蹲下:“生我气了?”
才不是,乔业心想,当然依然没理他。
“不舒服要告诉我,我叫医生。”秦观手痒地戳了戳他圆润的脑袋,“生气也要告诉我,我会反思。”
乔业:“……”
秦观换了个姿势,双手垫住下巴,趴在床上,叹了口气:“你睡了这么久,一句话都不跟我说,现在醒了也不愿意理我,我真的要伤心了。”
他接着说,絮絮叨叨一堆话,主题就是乔业不理他,让他很难过,听上去还挺委屈。
话密成这样,记忆里和现实中,这人一样啰嗦。
乔业有心不理,可他额发实在有点长,扫来扫去,眉骨上方又痒了起来。
一定程度的疼痛可以忍耐,痒是半点忍不了。
强忍了一会,不仅没好转,连带着手心也开始蠢蠢欲动地泛痒,额头发冷,大概冒汗了。
他吞了下嗓子,睁开眼:“我……额头痒。”
秦观立刻附身过来,拨开他细碎的刘海,用指尖轻轻划过额头肌肤:“是这里吗……还是这里……这个力度行不行,疼了要说……”
不知道是他的手指太烫,还是自己的脸太凉,乔业只觉得有股热意压在额头上,透过薄薄的皮肤,传导进骨肉和血液。
额头很快不痒了,变得发热发烫。
揉搓还在继续,已经从额头滑到鼻梁,停留两秒后,又沿着鼻尖慢慢往下。
得寸进尺。
乔业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刚要开口,秦观忽然收回了手,问:“廖旗说可以吃一点东西,流质食物,我让人送小米南瓜粥,你最喜欢。”
乔业:“我不饿。”
秦观:“不饿也要吃,听话,吃不下就少吃一点。”
乔业:“不想喝。”
秦观:“那喝三分之二碗,好不好?”
乔业还是摇头。
秦观:“喝半碗,就半碗,其余的留给我。”
他很坚持,不达目的不罢休,非要乔业答应喝小米南瓜粥。
他也很有耐心,任凭乔业拒绝或者沉默,他都笑着,一点也不生气,就是不松口。
乔业实在没力气跟他掰扯,嘴巴长在他脸上,他不吃,秦观还能真的硬塞?
——真的能。
乔业瞪着手持饭勺给他喂粥的人,再次声明道:“我说了,我不吃。”
秦观:“医生说了,你必须吃东西,乖,吃一口,就一口,来,张嘴。”
哄小孩吗……
秦观看着他,隔着口罩,声音分外温柔:“真的,不骗你,吃完一口就不吃了。”
乔业:“……”
虽然真的不饿,或者说暂时感觉不到饿,可如果眼前换成其他人,乔业早就主动吃了,别人的照顾和好意,他不能拒绝。
偏偏是秦观。
就是秦观,只有秦观,他不乐意配合,哪怕是为了自己好。
一点也不愿意。
这是不对的,只是在某些事上,相对于理智地分析,乔业更加注重自己内心的感受。
所以他还是不打算吃。
他很坚持自己的意见,说难听点,叫“拗”。
偏偏秦观也是这样的人。
乔业不说话,他就自己说;乔业摇头,他还是自己说。
乔业不松口,他就一直哄。
乔业不想面对秦观,至少在他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前不想,只是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起不来,更走不开,只能使用冷漠攻击,结果秦观跟哄孩子似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不着急、不慌乱,其耐心程度令人惊叹。
内心有个角落在慢慢崩开,不知道溅出的是什么,乔业心里又冷又热,又苦又酸,像吞了一颗加热的柠檬,滋味难以言喻,反正并不美好。
想拿杯饮料喝,手一动,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他现在做不到。
勺子抵到唇边,秦观温柔的劝说也如影随形:“喝一口,就一口。”
乔业:“……”
喉咙干渴酸疼,实在不舒服,闻到淡淡米粥香气,本能张开嘴巴。
软乎的半流质粥,还带着南瓜独特的清甜,从舌尖齿缝流入口腔喉管,好像连脑壳也被这股香甜感染。
秦观已经舀了第二勺,还是那句:“喝一口,就一口。”
第一口粥勾起了丧失已久的食欲,乔业这次没有对着干,顺从地张开了嘴巴。
就这样一口,又一口,碗里的粥见了底。
秦观用勺子刮掉最后一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喝完先休息一下,一会我带你去外面走走,今天天气很好,晒晒太阳补补钙。”
乔业还在咀嚼嘴里的食物,他很久不吃东西,吞咽也有点困难,秦观并不催促,拿着纸巾,笑眯眯地等在一边。
等他吃完,仔细擦干净嘴,起身走到桌子旁,就着乔业吃粥的碗,将剩下的粥倒出来,摘掉口罩,两三口喝完,重新戴好口罩,回到床边。
“廖旗说你可以出门。”他指了指始终倚在墙角的折叠式轮椅,“不过得多穿点衣服。”
窗帘早就拉开了,阳光透过玻璃窗也有温热的触感,窗外的银杏金光灿灿,一看就知道,这是秋天。
这是乔业最喜欢的季节,但:“请护工帮忙吧。”
秦观:“陈师傅回家了,我带你去啊。”
乔业:“不麻烦你了。”
秦观:“我都做了这么久了,他们都不如我做得好,还是我来。”
廖旗说,他住院的日子里,秦观一直在。
睁眼看到秦观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就生根了,即使不问廖旗,乔业也能猜出。
没有任何理由,他就是知道。
“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没有你,我可能一辈子都醒不来。”乔业斟酌着说道,“现在我醒了,不能再拖着你,这里有医生护士和护工,我自己可以安排好,真的谢谢你,等我好一点,好好表达谢意。”
他说话时,秦观一直保持微笑,可乔业对他非常熟悉,还是从他露在口罩上方的眼睛看出,他的心情不太好,并且是随着他的话,越来越差,等他说完一段,秦观的眼睛快成一条直线了,硬而冷,像屋檐下结出的冰棱子。
可乔业并不在意,还是顺着自己的意思说:“廖医生说晚点会有护士过来,带我去做检查,他还帮我联系护工,下午就过来,所以,真的不用再劳烦你。”
这明晃晃的逐客令,真不愧是乔业,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秦观想笑,又实在生气,一股股的火直往胸口窜,拱得他脑神经一跳一跳的:“这就赶我走了?”
乔业:“不是赶你走,是不……”
“不想麻烦我,我知道。”秦观点头,“想跟我划清界限,因为你现在还没康复,是个‘病人’,是‘弱势’一方,我要是不答应,非赖在这,就变成欺负‘弱势者’,听起来不好听,做起来也不好看。”
乔业:“……”
秦观噗嗤一下,不知道笑了还是气的,音调带点颤抖:“可惜了,我不怕别人骂我,反正不敢当着我的面来,所以我不会走的。”
乔业活了近三十年,阅历谈不上多么丰富,也遇到过许多奇怪的人奇怪的事,但没有一个人比得上秦观,能把胡搅蛮缠说得头头是道,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理直气壮是一种天赋,秦观是金字塔尖的那一批。
和他回忆里的样子,没有一点区别。
乔业决定不跟他废话,直白地说道:“你照顾我这么久,已经非常不好意思,这本来不是你的义务职责,你继续留下来,会让我很不好意思。”
秦观:“照顾你怎么不是我的责任和义务了?不管你病了还是怎么样,这就是我应该做的。”
乔业:“我是个成年人,从法律上来说,连我父母对我也不再具备这些责任,别人更不用这样。”
秦观:“我也是成年人,遵守法律法律和道德伦理,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乔业想反驳说,那也要我乐意,否则就是强迫。
可他昏睡这么久,秦观确实一直照顾他,没有他,自己能不能醒来都是未知数,他希望两人今后可以划清关系,却不能否认秦观过去的付出,说什么“强迫”,论迹不论心,他说不出这种“过河拆桥”的话。
气氛有些凝固,秦观放柔语气,说:“别人管不了我。”
乔业:“我没想管你。”
秦观:“你不是别人。”
乔业:“……”
对话再次陷入僵持,像放入冷藏室的浆糊,气温越来越低,玻璃瓶身泛起霜白,每一缕都粘稠到拉丝。
乔业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醒来不久,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就要跟秦观东拉西扯,他分明说得很明白,偏偏秦观装傻充愣,不仅不回应他的“明白”,还一次次将他的拒绝打回来。
到底把他当什么了?
大概他神色不对,秦观沉默了几秒,轻声开口,说道:“别怕,我真的……”
“我怕什么?”乔业打断他,“我说过很多次,程先生已经回来,我们之间就没有关系了,折腾这么久,我真的累了,你能别再烦我了吗?”
他略显急躁,说话急又快,和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秦观开始觉得有趣,没两秒,他露出诧异神色,随着乔业的话,不解和惊讶充斥在眼中,最后已然变为震惊,细看之下,还有一点伤心,好一会没说话,只是微微睁大眼,定定地看着乔业。
乔业说完就移开视线,打算躺下蒙进被子,可他自己做不了,只能看着窗口摇曳的树枝,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泄露些许情绪。
他不想把事情推到这个地步,身体状况欠佳,吵架都费力。
可真的说出来了,他也不后悔。
安静没有持续太久。
“乔业。”秦观很缓慢地喊他名字,语气有点古怪,“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乔业一怔,下意识扭头看他。
秦观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口罩,让乔业得以看清他脸上的不安和震惊:“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乔业:“……为什么……这么问?”
秦观把口罩团在手心,看着他,似乎想说话,但最后只说:“我让别人跟你解释。”
为什么,何必,乔业想问。
秦观:“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换个人说。”
别人=廖旗+护士+护工+小陈+乔业父母。
还有程远。
他们分了三批过来,廖旗、护士和护工因为就在医院,很快就到了。
“你住院后,秦观一直在,程远也来过几次。”
“程先生是廖医生和秦先生的朋友,每回来都请我们喝奶茶吃点心。”
“程先生都结婚啦,结婚的时候廖医生去参加婚礼,还带了很多喜糖回来,里面巧克力可好吃了。”
乔业:“……”
小陈是第二天上午来的,顺便给秦观送文件。
“秦总和程先生、廖医生认识很多年了,乔先生应该也认识。”
“半年多前,秦总让我在‘渔翁’订座,我送秦总和乔先生你过去的,当时程先生也在。”
乔业心头微动,廖旗给他做检查时候提了一句,他是半年前住院的。
“我是秦总的助理,知道的只有这些。”
父母在临市,得知孩子醒来的消息后当即坐高铁赶来,到医院时天已经黑了。
从喜极而泣到相对垂泪,乔业记忆混乱,也被这种情绪感染,默默陪着伤感,他从昏迷中醒来不久,身体虚弱,很快撑不住陷入昏睡,第二天下午才醒。
父母休息了一晚也平静许多,拉着儿子的手,一件件说给他听。
“你出事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你爸爸差点从楼梯滚下去,根本没法开车,还是小观考虑周到,叫车子接我们过来。”
“你在ICU住了一个星期,我和你妈……后来情况好转,转回普通病房,但医生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要做久一点的打算。”
“你稳定下来之后,我和你爸打算留下来,轮流陪你,再找几个护工帮忙。”
“小观说,他已经安排好了,我和你妈年纪大了,长期待在医院身体受不了,你以后醒过来看见我俩这样,身体会更差。”
“……”
这话不好听,但秦观确实会这样说。
“小观让我们回家去,和以前一样生活,反正离得近,可以随时来看你,这里有他。”
“我们当然相信小观,可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总不能把这个责任都压给他。”
“小观说,这本来就是他的责任,一直劝我们,你奶奶这两年人有点糊涂,也离不开人,我们就照办了。”
“你在这里住了半年,一直是小观照料,我和你爸两三天来一回,来了也做不了什么,就是看看你,陪你说说话,推你出去走走,也不敢告诉你奶奶,怕她受不了。”
“儿子,以后可千万要当心,你出事了,让爸爸妈妈怎么活……”
亲人的话总要比旁人多上许多,爸妈一直说一直说,大部分是乔业出事后他们的经历,夹杂小部分感慨和后怕的抒发,好在经过前一天的情感释放,两位老人情绪尚算稳定,也怕儿子累到,没花太久,就进入了尾声。
“不管怎么样,你醒了就是最好的,廖医生说过,你需要复健一段时间,儿子别怕,爸爸妈妈陪着你。”
“还有小观,这次真的多亏他,他是个好孩子。”
后来乔业觉得累,就又睡了过去,他现在像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每天大半时间都在睡觉,廖旗说,这是长时间昏迷后的正常生理现象,调理一段时间就会好的,想睡就睡,不必紧张。
也由不得乔业选择,困意袭来,他不想睡也得睡。
这一觉没睡太久,闻到香气,有点熟悉,很勾人,没挣扎地就醒了。
秦观在旁边摆桌,跟廖旗低声说着什么,像是有感应一样,乔业刚看过来,他扭过头,笑了起来,乔业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又默默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秦观说:“可以吃饭了。”
乔业睁眼,发现廖旗已经走了,秦观调好床头高度,扶他靠在最适合吃饭的位置,把饭菜搬到床头柜摆好,一手端碗,一手抓勺子和纸巾,动作利落熟练,一看就知道做惯了。
这是“小观一直在”的又一佐证。
从他醒来,重新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这个人就在,到现在还不足四十八个小时,两人交流不多,还小吵过一架,可秦观始终在。
他睡觉,秦观在旁边看文件,接打电话会出去,但不会离开这层楼;
他去检查,秦观陪着,哪怕有廖旗和护士护工,并不需要他做些什么;
爸爸妈妈过来看望,秦观会离开,给他们留一个单独的交流空间,爸妈准备走了,他就出现,也不知道怎么掌握时间规律的。
他仿佛没做什么,又仿佛做了很多,乔业从这些情节中,窥见过去半年里,秦观的生活碎片。
无趣、单调、乏味,以及无止境的不安。
不知道人会不会醒来,什么时候醒来,醒来之后能不能康复,康复起来需要多久……
像他们从前考试,考前总是焦虑,担心这个那个,等真正坐进考场,拿到试卷的那一刻,心情反而会一下子平静许多。
还是会着急,还是会忐忑,可那种感觉已和先前大为不同,至少,呼吸没那么难了。
他的苏醒,就是这张下发的试卷,也是降临的命运。
他的笑带着放松,天生锋利的眼角总是朝上扬起,说话时语气轻快,收尾时语调上扬,哪怕昨天有过口角,很严肃地说话,也没有丢掉这层轻松。
他是真的开心,因为自己醒来。
和这个事实相比,其他一切——被误解的过往、康复训练的困难、两人交流中的驴头不对马嘴……都不值一提。
这样一个人,和他回忆中的秦观,很相似,却又大不相同。
怎么会有这样的落差?
他眼中看到的、听到的——其中包括最爱他的父母至亲,不会有错,那么出错的,是他的记忆。
会是这样吗?
廖旗说,他因为昏迷时间过长,导致部分记忆消失,已存的记忆也存在混乱的可能性,会随着之后的治疗恢复正常,让他不用担心。
乔业信任专业人士,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昏迷的记忆里,秦观会是那样一个形象呢?
自私、傲慢、一意孤行,一而再对他的意愿不管不顾,发疯似的要把他拴在身边,简直有病。
乔业愣了一下。
他清楚记得梦境里发生的所有事,可细想起来,除了他和“秦观”一起生活的片段,其余的,似乎都是秦观视角。
秦观的所见、所闻,他对乔业的想法,知道另一个“秦观”存在时的愤怒,发现自己身处连环梦境时的震惊……
乔业清晰地感知了整个过程,还能像写作文一样描述出来,而这一切本该是秦观所有。
甚至在他和真“秦观”同住一夜的短短情节中,他由始至终,也没看清过的对方的真实面容,只有心底深处的潜意识告诉他,那是“秦观”。
与其说那是做梦,是回忆,不如说在梦中看了一部电影,主演的名字是乔业和秦观,而陷入昏迷的他本人,不过是个观众。
那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乔业还是不明白。
秦观坐在旁边,开始给他喂饭,今天还是只能吃一点半流质食物,秦观给他备的是紫薯米糊,加糯米打的稠稠的,紫薯自带清甜又不腻,乔业很快吃完了一整碗。
“一次性不能吃太多,一会饿了再吃点,下午有两个检查,还要见一下康复师。”
“叔叔阿姨回去了,让你晚上给他们打电话,如果你休息,就不用了。”
“我让人送了新衣服来,晚上擦完身体换上,总穿那两件,有点皱了。”
还是一如既往话多。
说归说,他一直没有提及两人之前的争执,也没问两位长辈跟乔业说了什么,可能是早已猜到,但乔业觉得,他是笃定。
他病了这段时间,秦观所做的一切无可指摘,乔家父母亲眼目睹,只要实话实说,也足够撬动乔业的心。
这是言行合一带给秦观的笃定,所以他什么都不用问。
秦观倒了半杯水来喂他吃药,乔业默默吞下水和药,忽然觉得愧疚。
记忆缺失混乱,经历图景残缺不全,他仅凭着昏迷中的梦境就给人判刑,并不公平。
放在被子里手慢慢蜷起,他喊住准备去洗手间的秦观:“等……一下。”
秦观扭头看了他一眼,旋即转身走回来,俯下身,仔细端详:“不舒服吗?还是没吃饱?”
“……”乔业本来有正经话想说,被他这样慎重地看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嗫嚅了两下,低声说道,“我想下去走走。”
秦观目露神奇,嘴巴动了动:“……”
乔业:“……”
秦观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我推你下去。”
他又看了乔业一会,慢吞吞直起身,慢吞吞挪去墙角,慢吞吞打开折叠轮椅,期间护士还进来叮嘱了一下检查时间,秦观回话时也慢吞吞的,像被0.5倍速播放的镜头片段。
脚步有点蹒跚,从角落取轮椅时两脚脚后跟相撞差点把自己绊倒,推轮椅时不仅慢,还晃来晃去……
这一系列动作都告诉乔业,他的心情正在激烈碰撞。
乔业刚想说点什么,秦观忽然将轮椅一放,几步快走来到身前,笑着弯腰,一条胳膊横穿过他膝盖,令一只手扶住他手背,一把将人横抱起来。
不知有意无意,还掂了两下,乔业觉得他在逗小猫:“你别……”
秦观:“害羞什么,也不是第一回,我现在抱你下楼,别人看到都不会奇怪。”
话虽如此,并没有真这样做,抱昏迷的病人和抱醒着的人,给人感官是不一样的,秦观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看法,却也不会刻意做些博人眼球的事。
“太瘦了。”秦观笑眯眯地说,“等过几天可以正常进食,我要把你喂胖,你看,跟那差不多。”
顺着他的手指,乔业看到不远处草丛里卧着的大狸花猫,胖乎乎圆滚滚,阳光下犹如一只金色大面包。
他忍了忍,没忍住:“……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