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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冬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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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丘的冬夜不但冷、黑,还格外响亮。暴风挟着屋檐上积的旧雪,扑进天上落来的新雪。
漆黑的夜负责把人吞进去;冰冷的雪负责把人埋起来。挥舞着凄烈的风,在空气里扬起一片尸气,死味儿,令人作呕。脸朝下趴倒在地的男人,还有一口气,肉身尚且鲜活,却蒸腾着浓重的腐臭气息。这个半死人被低温保着鲜,还在沉闷地哀号。
这样的冬夜,十二年来,都是一天比一天长;斟给人心里的烦闷,也是一次较一次更满。灰丘人的酒量是练出来的,心境是炼出来的。推开小酒馆锈迹斑斑的门,问老板要一大杯啤酒或者一小杯伏特加,吧台后面的中年男人就站起来,转过身,从柜子上拿下来一个没有标签的瓶子,往脏兮兮的玻璃杯里斟酒,重重地推过来,拿到旁边去喝。酒馆昏暗,靠天花板中间一只裸露的白炽灯泡照明。墙上的扬声器里不播放音乐,而是重复着单调的男声和女声,有时是新闻消息,有时是历史故事,有时是励志语录。一个戴着黑色毛线帽的灰丘人就坐在旁边,他看起来已经酩酊大醉。拍拍他的肩膀,举杯,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碰杯,一饮而尽,扑在吧台上沉沉睡去。
冬至,一年里最长最黑的夜,年轻人日落时在狭窄的出租屋里挂好了绳圈,开灯,蜷缩在窗边。他把自己的所有财物都锁在铁盒里,吞了钥匙,或许他的朋友会过来找他,或许不会。一本明黄色封皮的新书,用外语写成的,他打开来读。书渐渐地见底了,时间也悄然爬过上涨的页码,走到了凌晨四点,他把书扔进火炉。再不死,就快黎明了。
如果孚格能微微抬得起头,或许就能从土灰色的窗口瞥见这一幕:小人儿把手里的书放下,突然长高——原来是站上了椅子——椅子被踢翻,像一场劣质的皮影戏。但是孚格看不见。他隔着破碎沾血的眼镜呆滞地凝望着下水道口,污水、脏雪、苔藓,一层覆掉另一层,匍匐在石砖沥青上,肮脏得层峦叠嶂。
污水在马路底下汩汩涌动,暗声填满孚格的一只耳朵,而风雪正在灌另一只。一辆汽车碾过去,司机的咒骂甩过来:“狗日的,谁把垃圾扔大马路上!”
孚格废了。死状混乱不堪,又烂又浆,像尸体罐头。血染红了雪,雪染白了命。
西北风又收紧了。血从深夜爬向黎明,从马路爬向天边。血已经不鲜了,稠厚,比着地平线向上抹开,朝霞便抹出来了,有着油画般的层次感。
戴着黑色毛线帽的酒鬼迷迷瞪瞪地抬起头来,从酒馆的小木窗斜过来的晨曦,尽管微弱,还是刺得他闭了闭眼。老板回屋睡了,老板儿子出来当班。他给老板儿子付账,对方点了一通,抬头发现酒鬼佝偻着身体站起来了,赶紧把钱扔下,手撑吧台翻了出去,搀住酒鬼,一步一步把酒鬼送出酒馆,生怕他摔在酒馆里讹钱闹事。
酒鬼扶住酒馆外墙,俯下身好一阵吐,带黄带绿。吐完边咳边喘,抬起袖子抹嘴,又把袖子往裤子上抹。紧接着又抬起头来,眯眼认了认方向,踉踉跄跄地朝西南方向的公寓走过去。
走到一半,酒鬼突然听出身后多了两双脚步声,猛地回头一看,俩警察不知何时从拐角冒出来,快步走在他后面。他心虚地慌了神,他酒刚醒,还迷糊着——黑狗子现在会不会还逮流浪汉?这俩黑狗子,是不是冲他来的?他撒开腿就跑,腿跟粘起了似的,拽着他在雪地上扑了个滚,连忙拖泥带水爬起来往前窜,狼狈不堪地逃了一路,结果在一栋楼门口一脚滑了个狗吃屎。酒鬼摔断了腿,上半身支起来吐掉满嘴的雪,困惑地看着那两个警察闯进了楼,这才发现,他们不是冲自己来的。他松了口气,无意之间一仰头,发现自己头顶的窗户里有个吊死鬼的影子。
酒鬼吓得怪叫一声,两条腿的剧痛也顾不上了,匆忙调转方向,用胳膊往马路对面蹭。
马路中间有个大雪堆。酒鬼往旁边蹭,奈何能活动的角度有限,手肘蹭着一个软不软硬不硬的东西。他愣住,拿手掸掉雪层,一个人头露了出来。
“什么声音?”
粗糙的喊叫声惊动了老马棚里练枪的阿栈。
“什么?”阿桥也停了手,“谁在外面叫?”
“班长又发疯了么?”
“这声音要是他,除非是嗓子被人捅了。他天天在楼上吼,你听不出来吗呆子!”
阿桥把红缨枪扔在一边,把棚门下闩打开,外面的积雪扑了进来,埋了阿桥的脚。
“班长今天没扫雪?”阿栈跑过来,疑惑地问。
“不知道,你快上楼叫他去,我先出去看看。”阿桥抽出脚,往外迈去,在疏松的雪地上艰难地踩到路中间。
酒鬼瘫在路上。阿桥见惯了这种事,立刻决定把他背起来赶去医院。他去拉酒鬼的手,酒鬼却拼命把他手打开,颤抖着指向那个雪堆。阿桥顺着他的目光,俯身细看,后脊漫过一阵又一阵无关风雪的凉意。他缓过神来,立即转身向老马棚飞奔。
“阿栈!阿栈!师父!贝姐!黄哥!……”
他语无伦次地喊叫着,推开门,失去了平衡,跌倒在门口,阿栈带着一女一男站在他面前,惊诧地看着他。阿桥抬头,面如死灰地指向门外。
“班长,”他的嗓音空洞而沙哑,“班长没了。”
阿栈瘫坐在地上。女人尖叫一声,立马蹲下来把他扶起,回头看向男人。男人往门外扫了一眼,跟女人对视一秒,目光移开别处,摸了根烟出来叼在嘴里,却摸不出火柴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