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回家 ...

  •   贝希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她二十二岁以前,贝希每天早上都要仔细地理一遍,理得整齐连贯,直到黑发泛动水润的光泽。那种光泽像是被精心喂养的黑猫或者八哥,彰显着活力与元气滋养着的美艳。她的木梳掠过最后一缕发尖,低头看见头发恰好扫过玉色的胸脯,脸上就不自觉地盈满了笑容,背也渐渐地挺直了。
      温婉,灿烂,流淌着丝丝得意。倾国倾城和风华绝代,是贝希的骄傲和底气。她欣赏着自己的身体,穿上衬衣,展开叠起的灰色长衫,穿在身上。姜涵曾说,街上人人都穿这样的衣服,都像墙皮出了家;只有贝希穿着从远处走过来,像淡淡的晨雾,柔和地环在你的眼前。寒酸到地砖里的民装,也能让贝希穿出贵气。从出租屋里,走出来一个大家闺秀。
      二十四岁的贝希,容颜更熟,发丝却干枯了。鞋子还是板正的,衣服还是干净的,姿态还是体面的;可再往上看到脖子,有点稍稍的前倾,就露了馅,让人惊觉她怎么这样老,日子过得这样落魄。贝希是一只优雅的天鹅,天鹅的长颈只需塌一点,气质就失色许多。她的面色失红,眼窝带着阴影。抬眼时,额头也多了一丝浅纹。那丝憔悴蔓延到发根,一直到发梢,让一些头发浮躁起来,弓起身,也失去了不少光泽。现在,发丝之间还夹着雪花。她背靠着老马棚,神情呆滞地望向前方,在等姜涵从菜市场走过来。
      姜涵出现了,一手一边提着一口袋米,一口袋面。人影涉过雪地,向贝希走来,变得越来越高大。他把口袋丢在雪地上,屈起长腿,挨着贝希蹲坐下来,把脸埋进手掌,化开冻麻的脸。
      读戏剧学院的时候,贝希是女班的首席,姜涵则是男班的首席。姜涵的骨相相当优秀,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演警察、军人、特工一类正气凛然的角色实在是浑然天成;在台下,姜涵也不改英俊刚正的派头,不光给自己挣来好人缘,更是种出满山满谷的桃花。可是人们都说,姜涵的心像是木头刻的。相传从富得流油的南泸海来了一个大官的女儿,自己偷偷跑来灰戏看演出,一眼就相中了姜涵,他连考虑也不考虑便回绝了好几次。他跟贝希倒是走得相当近,两人也是郎才女貌的般配,可四年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绯闻传出,大家已经确信,这两位是一门心思拼事业、求上进的有志青年、革命同志,情谊比真金更耐炼。要天分有天分,要功底有功底,经过多年的勤学苦练,姜涵的嗓音越来越洪亮,仪态越来越板正,表演技巧更是成熟、自然、洒脱,他天生是干这行的料。
      哪怕是现在,沦落成一个为生计奔波的穷苦青年,姜涵依然散发着叫人望而生畏的傲气,直到他在贝希身边疲惫地坐下,那股英气才淡了下去,像个失业离异的中年男人一样落寞。
      他的脸和手慢慢地暖起来了。姜涵抹了一把脸,站起来,用手背给她掸了掸头发上的雪。
      贝希摇了摇头,抗拒姜涵的好意。她轻轻地问道:
      “今天来这么远的地方买米面?”
      “这里的便宜点。”姜涵说。
      “咱们哪次来这边买过菜,你就知道这里便宜?”贝希机灵得很,立即质问了他。
      “噢,”姜涵无动于衷,“听人说的。”
      一阵沉默。
      “再考一次吧,”贝希突然转过头来,攥住姜涵的手,用恳求的目光仰视着他,“事不过三。我们多两年的经验和练习,这次无论如何……”
      “档案,贝小姐,我们的档案!我们的档案不可能白交上去的!”姜涵无奈地抽出双手,提高嗓门,“你的成绩一直是出类拔萃的,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在这件事情上你到底是不能理解,还是你不想理解啊?”
      贝希眼神下垂,落在脚下的雪里。
      “贝希,他们要是想让我们过,能让我们过,早就过了,第一次就会过的,不会有第二次,”姜涵深深叹了口气,“我一开始是蠢,也莽,拉着你就报了第二年考试的名。很好,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机会,再试一次也无妨,但人无论如何不能在同一条阴沟里翻第三次船吧。”
      “我不想进去。”贝希眼眶发红发湿,但是被风吹干了。“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姜涵。我们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我们明明可以去景州,甚至还能出国去看……”
      “我已经跟房东退租了,结我们六个半月的账。别再想了。”姜涵平静地对她说,“李叔带着我们刚来灰丘的时候,我们就注定要烂在这里了,贝希,你明明一直都很清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始终不肯承认。我们没有景州的口音,不记得景州的生活,不知道景州的现状,我们是纯粹的灰丘人。我们回不去景州,也去不了景州。”
      “你难道不记得我们刚进大学的时候……”
      “对,没错,可那个时候我们十八岁。看看我,再看看你,二十四岁已经不年轻了。青春是可以随便燃烧啊,贝希,可是青春毕竟不是电灯,就是根蜡烛而已,我们已经快烧空了。”
      贝希默默地流着眼泪,一会儿看着姜涵,一会儿看着马棚,仿佛北风刮到了心脏,刀割般疼。
      “我知道你想去景州,在那里重新振作起来,再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但是不可能了贝希,我也想,但是不可能了。老马棚已经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你回去我们之前打工的那些厂子和店面,你问问那些我们以前的同事,有多少是和我们一样从大学读了四年出来的?你要是不愿意在里面吃这碗饭,那就跟他们一样,在外面白拼一辈子吧。”
      姜涵掏出一块手帕,帮贝希擦拭泪痕。
      “而且,我们不可能这辈子都背着爹犯的错,那样我们哪也去不了,一步都走不动,只会被活活压死……”
      这话激怒了贝希,姜涵挨了她一记耳光。他自知失言,识相地闭了嘴,背靠着马棚,抬头望天。该讲的他都讲了,余下的就留给贝希自己决断。不过很快,贝希眼里的怒火又熄灭了,瞳孔映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她没再多说什么,提起米口袋,快步向棚门走去。她现在明白了,这米和面不是预备他俩的晚饭,而是见面礼。姜涵赶紧拎起面口袋,紧跟在她身后。
      贝希停在门前,低下了头。姜涵明白,走到贝希前面,敲响了门。
      老马棚的门是有年头的木门,结构又大,敲出的声响很大,喀拉喀拉的。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拉开棚门,看见两个陌生人,眼神半是疑惑,半是警惕。
      “带着车来领马,不然不给进。”
      “不是车夫。”
      “今天讲座没开,”阿栈闪烁其词地说,“二位请回。”
      “不听讲座,也不办,”姜涵立刻低声答道,“找人。”
      “找谁?”
      “孚先生。”
      阿栈点点头,侧身把他们让进来,关上大门,踩着一架梯子上楼。很快,他带着一个年轻人下了楼。
      孚格的眼神与贝希和姜涵对上时,像鱼叉枪里飞出的绳索一样直射过去,而他们的眼神却微微地闪躲。阿栈盯着他们的眼睛看,贝希的瞳孔在下雪,姜涵的瞳孔在刮风,而孚格的瞳孔里是一束长明的火焰,从阿栈第一次见到他起,这束火焰就未曾熄灭过。火焰在他的身体里燃烧,烘得脸庞通红,他由内而外地冒着热气,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也打着赤膊,袒露出麦色的皮肤,无比健康热情。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向他大步走来的姜涵,又亲自迎着贝希走去,同样给了她一个拥抱。
      再见离别四年的老同学,姜涵和贝希知道自己本应欣喜愉快,却不知为何突然局促不安,表情僵硬,无语凝噎,他们面对十个神情严肃的考官可以泰然自若,却在这个人面前彻底手足无措。反观孚格,除了极度的狂喜,看不出任何混杂的情绪。他揽着两人,爽朗地放声大笑,高谈阔论。
      来访的两人许久没来过老马棚,此时还没能适应这里的气息:干燥的草料混着潮湿的马粪味儿,令人头脑发昏,根本听不清孚格自顾自地讲话,只能不时地眨眨眼,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作为回应。
      孚格把两人拉到阿栈面前,互相给对方介绍。阿栈抱起双臂,仍然狐疑地打量着这个小编剧的两位冒着冷气儿的朋友,显然不太友好。
      姜涵为了挽回应有的体面,打破僵局,咧嘴笑了一下,递出右手:
      “栈老师,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阿栈对这种客套话并不感冒,伸出右手简单握了握,扭头对孚格说:
      “哥,你找的人,你负责吧,我就不打扰了。”
      “这么着急去干啥?”孚格笑盈盈地问他。
      “下去给阿桥和春乐姑娘打下手。”阿栈答,“晚上吃饭多两张嘴呢。”
      “栈老师,请留步。”姜涵赶紧叫住他,弯腰提起地上的两口袋粮食,“我和贝希带的一点见面礼。我们条件虽然困难,但还是想给蒋先生表示一下心意。请问蒋先生在哪?”
      “老人家在打盹,一会儿孚格直接带你们俩上饭桌。”阿栈接过礼物,向二人欠身致谢,“感谢二位的好意,我替你们送到厨房去。”
      “得勒,去吧。”孚格摆摆手。阿栈转身正要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放开姜涵和贝希追上去,在阿栈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我刚想起来,明天你得帮哥一手,把我桌上那本绿封皮儿的书还了去,听见没?”
      阿栈朝他翻了个白眼。孚格嘿嘿一笑,继续神秘兮兮地说:“半夜上我屋去,把炉子点起来等我。我下午去过灰毛坡了,你猜我带了啥回来?”
      阿栈这才喜笑颜开,重重拍了一把孚格的背,打开角落的地板门钻了下去。孚格转过身,喜滋滋地朝木雕一样站在原地的两人拍手道:
      “还傻站着干嘛?来吧,上楼!屋子都给你们拾掇好了,欢迎二位回家!”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