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内容引用自:程志敏著.西方哲学批判(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81.
普罗塔戈拉的Homo-Mensura箴言完整的说法是:“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着的事物所是的尺度,也是不存在事物之所以不存在的尺度。”
接下来,苏格拉底以“风冷与否”具体说明这个命题:一般人认为风本身就是冷的(或者不冷),风的性质应该是客观的。但根据普罗塔戈拉的Homo Mensura,风对于感觉到它是冷的人来说就是冷的,反之亦然。古往今来对这条箴言的解释有很大的差异,比如,如何理解其中的“人”,有人认为指“类”,因而普罗塔戈拉高扬了人的主体性,这是“对认识的贡献”(Gomperz语);有人认为这个命题中的anthropos(人)指个体的人(如柯费尔德),也有人指“社会性的人”(如E.Dupreel),甚至指“城邦”。
而且,这里所说的“存在”应该理解为“是”,也就是说,“所测度的不是事物是否存在,而是它们存在和不存在的方式”,换言之,“人是尺度的学说指的不是存在的标准,而是决定事物如何存在的标准”
但有人认为,既然“存在”不是一种静止的状态,那么,普罗塔戈拉这个命题的内涵也表示人是事物存在与否的尺度(Kahn语)。
还有学者(R.Polansky)认为这个命题不能在本体论意义上理解,它是一种法庭修辞。
不管如何理解,这个命题首先必然导致的结论就是“无神论”。不管我们如何理解这个命题,“人作为尺度”都是它的核心。在拉尔修的记载中,这条箴言之后紧接着的就是普罗塔戈拉关于“神”的著名说法:我们既不知道其存在,也不知道其不存在。正因为此,“他被驱逐出了雅典。他的著作被传令官从每个拥有它的人那里收缴,然后在广场加以焚毁”
雅典人的“焚书逐儒”也许就是因为智术师的“人道主义”对年轻人的败坏。普罗塔戈拉在柏拉图《普罗塔戈拉》320c以下所讲的神话故事其实也不过是一种“世俗化了的神义论”(secularized theodicy)
实际上却是在“拒斥超验的东西(thetranscendent),把自己限定在感觉的世界、意见的世界和兴趣的世界”
这与我们最近一个世纪的哲学精神如出一辙。后来柏拉图在《法义》中重新宣扬了“以神为尺度”的古老信条(716c),以此来纠正普罗塔戈拉的Homo Mensura原则所带来的灾难性影响:“神卓然地是‘万物的尺度’,他远远超过任何一个所谓的‘人’。”
普罗塔戈拉的命题重点强调“人”,从积极的角度来说,是为哲学发现了“主体”,也就是把哲学的兴趣“从主体的知识转向了知识的主体”,也就是从谓词转向了主词。[18]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
普罗塔戈拉说人是万物的尺度,这话的意思只不过是,事物在每个人看来的样子肯定就是这个样子。事情若这样,那么同一个东西就要既存在又不存在,既是坏又是好,其他相互对立的说法都是对的,一个东西经常在一些人看来是美好的,在另一些人看来却恰恰相反,而对每个人所表现的即是尺度。
在人的感觉背后,并没有什么绝对的存在,因而,普罗塔戈拉的“纯粹主观主义”(pure subjectivism)或“彻底主观主义”(radical subjectivism)就是一种“相对主义”。
恩披里柯(Sextus Empiricus)把普罗塔戈拉的“尺度”等同于“标准”,把“事物”(chremata)等同于“事务”(pragmata),认为“普罗塔戈拉因而仅仅假定了每一个体看到的东西,由于引入了相对性”
万物的存在样态(乃至存在本身)都只能相对于特定的“参照系”或“指称结构”(frames of reference)。普罗塔戈拉的相对主义既是本体论和认识论上的相对主义,同时也是伦理政治学上的相对主义。“通过采取这种相对主义的视角,城邦决定什么行为必须当作正义、虔敬,或者相反,什么行为当作是不正义的、亵渎的,等等。在这样一个视角之外,没有任何行为本身是正义的或不正义的,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行为以客观的方式是正义的或不正义的。”
因此,这种极端的主观主义“逻辑上”必然导致“道德和政治上的无政府主义”,而“真假”的标准也被实用主义的“好坏”所取代。
尽管这种无神论、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在几个世纪前伊奥尼亚和意大利南部自然哲学中就已经萌生了(如泰勒斯的万物有灵论和克塞诺芬尼赤裸裸的无神论),但智术师把它们发扬光大,并广为传播,当然也功不可没。他们的区别还在于:“智术师之前的思想家沉思自然的原则,而智术师却沉思自己对这些原则的沉思。”
对此,苏格拉底展开了猛烈的批判——苏格拉底的一生都在与智术师作斗争,试图为智术师对哲学带来的灾难性变化拨乱反正。苏格拉底讽刺说,照普罗塔戈拉的说法,猪、狗、狒狒都可以是万物的尺度。普罗塔戈拉提出了如此宏大的命题,他的智慧在我们面前简直就像一位大神,但实际上不过是蝌蚪或蚍蜉而已(《泰阿泰德》161c)。智术师像狮子、马人(centaur)、萨提尔以及诸如此类软弱而狡诈的动物,他们乃是哲学界的魔法师。
从理论上说,普罗塔戈拉的学说不仅站不住脚,而且其内在的悖论还会导致“人格分裂”。如果每个人都是万物的尺度,那么就没有什么尺度可言了;既然没有尺度可言,那么,“人是万物的尺度”就是一种悖论(有似于“说谎者悖论”),至少站不住脚,或者说没有意义:所有人都是正确的,“所有事物必然同时既真又假”,那么“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样的说法虽然“看来很出奇,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说”
普罗塔戈拉作为一名智术师,必须弘扬他的相对主义,同时把人的主体地位提得非常高,因而“人是万物的尺度”必须成为智术师运动招徕生源的广告和口号,但这条招生广告对于普罗塔戈拉这个“人”来说,却是很不利的:如果一切都是平等、相对而暂时的,他在民主社会中就丝毫没有任何权威可言,所以,“作为智术师的普罗塔戈拉与作为人的普罗塔戈拉相冲突”
想一想智术师运动与当今思想的相似性,便不难理解我们自己的处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