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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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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热又潮湿的夏天。
十一岁的宴惟被带回了游家。
他抱着自己所有的行李,远远落在后面,走过灰白相间的鹅卵石路,鹅卵石被按照某种花纹有序地排列着,明明被打磨地圆润细腻,却还是硌得人莫名烦躁。
收养他的那家人,丈夫是游家的司机,妻子帮着游家打理后厨。
平时就住在游家花园旁的两层小楼里,作为老员工分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公寓。
这是他对这次收养仅有的了解。
宴惟不欣喜不期待,他麻木甚至抗拒。
从进福利院起,宴惟就没想过被收养,他想在那儿长到成年,独自长大。
这对他而言是最好的选择,能保留着自己的姓氏,能体会到和爸爸妈妈一样的童年。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表现得非常差劲,成绩不好,脾气暴躁,没有朋友。
可是,还是被选中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尽管很多领养家庭会优先评估长相,但恶劣的成绩和脾气足够彻底打消他们的想法。
然而这次完全不一样,自己明确说过不愿意,吵过闹过缄默不言消极抵抗过。
他当着这对夫妻的面把餐盘桌椅推倒,狠狠甩开他们想碰自己的手,表现得像个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疯子。
实际上如果真的被领养,他就快要是了。
可这对夫妻仿佛是老天爷特地为他定制的完美养父母,总是有着无限的温柔和包容。
坚持三个月后,他们理所应当成了福利院评估系统中的最优选择。
如果不是他曾拥有过幸福的家庭,那样深爱自己的父母,宴惟可能真要信了。
这对夫妻看向他的眼睛里,与其说是不在意他的缺点,不如说是完全不在意,包括他本人意愿。
【像这样父母出事时已经记事的孩子,排斥新家庭是正常的,等到了新环境就会慢慢适应,生活在普通的家庭环境更利于他的成长。】
可惜,大人们总是坚信这样的想法。
……
“那个……小惟,我们已经给你办好了转学手续,你开学正常上六年级就可以了。”
眼前这个铺床的中年男人是宴惟以后的养父。
很显然,这个男人并没做好与他相处的准备,与在福利院时表现得完全不同,他只像汇报公事般把情况一一说明:“去了新学校可能会有些课程你跟不上,慢慢学能学好的。”
宴惟将书包随意扔在地上,嗤了声:“您应该清楚,我年年倒一,几乎没有能跟得上的课程。”
男人沉默了,应该是想不通小学六年级,算个加减乘除背个古诗造个句的难度,这孩子是怎么考这么差的分数的。
就算他本人成绩也不咋地,但读小学的时候,还是能混个及格的。
想了想,他还是解释了下:“我说的是一些你没接触过的课程,礼仪课、马术这种,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
礼仪课、马术课,这些陌生的课程让宴惟很快意识到自己去的应该不是普通的小学。
“为什么供我去那?”
“是游夫人给你提供的资源,从现在到你终身,出国留学也可以,她说了,只要你能考得上,在教育这块绝对不会亏待你。”
“游家的夫人?”宴惟不大的年纪深刻感受到无语,他并没有对这个为自己提供教育资源的好心人持有谢意,他乖乖来领养家庭,只想着好好作妖,然后被尽快送回去。
于是还没到中二期的少年嘴上十分不饶人:“那他们家是不是还有先生?少爷?老爷?太奶奶?我要每天早上给他们跪着请个安吗?”
“哎!”在客厅收拾的女人闻言,十分不满地推门进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这些人是你能乱说的吗?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家吗?人家手里随便漏点就够你出国留学,你以后在学校里好好表现,还愁咱们家没有前途吗?我可跟你说,那游家的少爷游述跟你就在一个学校,年年年级第一,你好好跟人家学习。”
薛定谔的温柔,真实的她跟自己想象中大差不差。
“年级第一啊……”宴惟淡淡,吊儿郎当道,“那跟我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怎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话不知怎的好像触及到养母的原则问题,她指着宴惟的鼻子就开始教育,“不是一个世界的也得是一个世界的!他是比你多个眼睛还是嘴啊?我告诉你,养你也不是白养的,别给老娘做白眼儿狼。”
“你别跟他说那些。”养父呛了句。
“怎么不能说?”养母理所当然,“这种不听话的就得天天教育,要不他这个年纪,根本养不熟。”
“别这么说孩子。”男人收好床铺,推着女人往外走,关门前回头叮嘱了句,“对了,你的名字已经改了,跟我姓,就叫陈宴惟,以后到了学校自我介绍还有写试卷记得用这个名字,家里我们还叫你小惟。”
宴惟一听这话瞬间炸了,上前把门框摔得碰响:“谁让你改的?我什么时候同意改名了?你们明明说不会改名字的!”
“你摔摔打打什么呢?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跟大人顶嘴!在孤儿院的时候看你就想揍你,什么德行!再说了,谁改名了?谁说了不能加姓?”养母根本不跟他客气,扯着嗓子跳脚就骂,“你现在在我家户口本上,不跟我姓,不跟他姓,你还想跟别人姓?想得美呦你,也不知道你那个爸妈怎么教你的!”
“你说谁是别人呢?”十一岁的宴惟身高还没抽条,梗着脖子仍比女人矮了一截,眼睛气得发红,却句句铿锵有力,“我不要不尊重我爸妈的人做家人,你们送我回去!我本来就没同意来你家!你给我把名字改回去!”
男人拦着女人不想让她再多说,女人瞪了他一眼。
走之前,气不过朝宴惟扔了句:“做梦吧你。”
“你!”宴惟三两步跑上前,拦着她,“你把我爸妈留给我的东西还回来,我不要你给我保管!”
那是他们在福利院骗院长拿给他们的,是他们从自己这里偷走的!是说好等他到这就会还给他的!
眼前发怒的小狮子,女人不仅没把他看在眼里,甚至还有些想笑。
她一把将身前的男孩推开,仿佛这只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拿到的那天我就扔了,现在应该已经在垃圾回收站粉碎了。”
“谁允许你这么做的?!”宴惟朝她怒吼,“你凭什么扔我的东西?那是我爸妈留给我的!”
“就凭我现在我养着你!”女人指着他的鼻子,尖酸刻薄道,“你爸妈早就死了,都已经化成灰了。”
“不许你这么说我爸妈!”宴惟气急,猛地撞向女人。
女人一时不察,被他撞得后退几步,倒在了地上。
宴惟死死拽着她的领口,双眼通红:“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救命啊!杀人啦!”女人拼劲全力想要推开他,“老陈你还站在那干什么呢?”
“够了!都给我松开。”男人上前把扭打在地上的两个人分开,拉着女人把她往门外推。
“砰”得一声,房门被摔上。
女人站在外面,嘴上的咒骂不停。
“狗东西,还敢打大人了,什么玩意儿。”
“早知道老娘就给你烧了,让你那死鬼爸妈好好看看。”
而宴惟掰着门把手的手被男人死死控制着,男人以绝对的力量优势压制着他,“东西扔都扔了,不可能找回来。”
宴惟抬眸,恶狠狠地看着他,像只盯着猎物极度饥饿的鬣狗,两人僵持不下。
过了约有十几秒,宴惟松手了,男人以为他已经接受了现实,便跟着松了手上的力道。
谁知道宴惟抽出手的下一秒,就用尽全力朝男人脸上挥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有份。”
“你!”男人被他打得踉跄几步,缓过神后冲到他面前就想揍人。
“打啊!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宴惟不退反进。
男人闻言,强忍着愤怒收了手。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宴惟就是在故意激弄他们,如果这拳还回去,怕是收养的事就要起波折了。
男人叹了口气,拿上车钥匙出了门,将空间留给了宴惟。
他自认,虽然做的不恰当,但他们的确不需要一个养不熟的孩子。
宴惟的父母在他八岁时车祸去世,八岁的年纪说大不大,狠狠心就忘记了。
在他看来,宴惟需要的不是守着那些照片和日记,他需要的是抛弃那些,被游家收养,好日子在后头呢。
而宴惟,看着空荡荡的陌生房间。
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
他无声地哭泣,却在心里无比清晰地告诉自己:你没有家了,连爸爸妈妈留给你最后的东西都守不住,你就是个废物!
宴惟,你没有家了。
……
被子下,泪水沾湿那张白色的新床单,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没人在意。
游家的垃圾每隔四个小时就会被处理。
一个星期前被扔掉的东西还有找回来的希望吗?
盛夏的阳光明媚又刺眼。
而宴惟的人生却在阴暗处腐烂。
暑假在摔摔打打的反抗和一句话不谈的敌对态度中快速缩短。
开学的前一天,这样的生活终于有了起伏。
一大早,宴惟的养母就开锁冲进卧室,想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还要求他换上带他回家时新买的那身衣服。
宴惟恍若未闻,把被子盖过头顶,一言不发,不配合到极致。
“别睡了!我跟你说,你私下里怎么跟我们胡闹都无所谓,游家的小少爷昨天旅行回来了,你现在马上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你们小孩子之间有话题,争取在开学前跟他交上朋友。”
宴惟眼皮一动,心想:好啊好啊,这不天赐的机会吗?我上去按住小少爷就一顿揍,明天就能重回福利院。
于是,在女人不断的催促叮嘱下,他第一次配合,从员工通道走进了那幢别墅。
“游家的小少爷叫游述,游泳的游,叙述的述,你不会不知道叙述的述是哪个述吧?”
“游家的小少爷脾气大,你可千万别惹他生气。”
“他曾经一句话让一个家族大吵一架。”
“去年他还搞折过同学的腿!”
越来越离谱的唠叨声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宴惟靠着餐厅的椅子腿在地上坐了三个小时。
……他就知道,游家小少爷见他干嘛啊?合着是自己舔着个热脸,来贴人家冷屁股来了。
他现在就像是个不知道会不会变成王子的青蛙,要做的就是期待白雪公主梦游把毒苹果吐出来,然后主动俯下身亲他一口。
这可能吗?这合理吗?
他为什么要在这装偶遇啊?
他这个癞蛤蟆就应该跳到水晶棺,给沉睡的白雪公主吐口吐沫把他恶心醒了,这逻辑还合理点。
……宴惟被自己的脑补气笑了,准备拍拍屁股起身走人。
开学打听打听年纪第一在哪个班,再去揍吧,反正不差这一天两天。
然而他一抬头,就看到个白玉团子站在自己面前,一步来远的位置。
这小男孩长得就像海报里那些明星小时候,看着要比自己小三四五六岁,圆圆的大眼睛,眼尾弯地像个小勾子,双眼皮像个小扇子,不宽不窄,高高的鼻梁,红嘟嘟的嘴唇。
睫毛一眨一眨地盯着自己。
这小孩……是来游家做客的啊?那应该也是个小少爷?
“你……”小少爷开口。
“我……”就不打你了,你这么小一个,我还是打游述吧。
小少爷:“你是我妈养在外面的野儿子,还是我爸养在外面的野儿子?”
宴惟闻言炸了。
他最近最讨厌的就是给自己乱扣爸妈,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有自己的妈妈!也有自己的爸爸!”
确认过了,这意思就是都不是。
刚起床的游述顿时觉得心情还不错,实际上在挺早前他就知道这里会多个小孩,只不过第二天他就飞英国了。
“你好呀。”小少爷很有礼貌地朝他伸出手,“我叫游述,你呢?”
“你……”宴惟抬手指着他,不可思议道,“游述?”
就这么个小软团子?还脾气不好?还折别人一条腿?还惹怒整个家族?
指完马上意识到不对,才过了一个月,他已经把那个女人抬手指人的坏习惯学会了。
如果妈妈知道,一定会不开心。
“是的。”游述丝毫没有被不礼貌对待的觉悟,他顺着宴惟那根手指握了握,“你呢?叫什么名字?”
宴惟别别扭扭收回手,干干巴巴站了起来报出自己的名字,他竟然比这小子高一头,那他揍他,应该算是欺凌弱小了吧。
妈妈……要是知道,也得揍自己。
“宴——惟——”游述一个字一个字重复了下,还是无法确定,于是问他,“是哪个yan哪个wei呢?”
或许是自己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认真对待了,也或许是今天在这个人面前不用加什么乱七八糟的姓。
宴惟破天荒地耐心解释道:“春日宴的宴,惟一的惟,不过是那个心字旁的惟,通假字,通唯一。”
“好,我知道了。”游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