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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 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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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时节,天气突变。
乌云几乎是在瞬间将城市上空完全遮蔽,遥远天际边,阳光硬生生把厚重的云层撕裂出一道狭小的缝隙,挣扎着,嘶吼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大地。
但突如其来的大雨没有给它这个机会。
轰隆——豆大的雨珠伴随雷声急速坠落,阴云翻卷滚动,彻底隔绝天与地的连接。
雾气氤氲,模糊玻璃窗,水滴蜿蜒划落,好似把外面的世界分割,一半清晰,一半混沌。
茶水间内。
柳泽站立窗前,眼神定在某处,神游天外。
“哎呀我没带伞啊。”李莉走过来望着不知何时会停的雨抱怨,“这都五月份了,怎么还下那么大的雨。”
“泽前辈。”她顺口问道:“你带伞了吗?”
柳泽跟着雨往下坠的思绪骤然回溯,他看向旁边带眼镜的女人,扯出礼貌的笑,“我车里有伞。”
李莉恍然,然后皱起眉头,“我忘记你有车了,哎我还要去挤地铁。”
“苦命啊。”
柳泽柔声道:“等会儿下班我把伞借你。”
李莉笑起来:“谢谢泽前辈,但不用了,公司离地铁近,我跑过去就好了。”
“欸欸欸柳总监我要伞!”钱宁手捧咖啡靠过来,“这么大雨,我可不想淋回去。”
柳泽:“好。”
钱宁双手握住杯子高高举起,“感恩。”
柳泽淡淡一笑:“应该的。”
“还有一个小时下班!”李莉伸着懒腰,“继续摸鱼吧!”
钱宁咽下苦涩的咖啡,朝柳泽抬了抬下巴,打趣道:“领导还在呢。”
“泽前辈不会怪我们的。”李莉抬起手肘轻轻碰了一下柳泽臂膀,“是吧?”
柳泽推推眼镜,故意沉下脸色,“那可不一定。”
李莉立马哭丧起来,“前辈,看在我们师出同门的份上,就绕过我这一次吧。”
柳泽:“好了,你们随便摸吧,别被其他人看到就好。”
“了解。”
“ok。”
五点出头,雨势仍旧,似乎还有加大的趋势,柳泽从独立办公室中出来走到钱宁办公位旁边,让他和自己一起去拿伞。
钱宁早就收拾好东西,屁股一抬就能走。
柳泽没有领导架子,为人亲切和善,部门上上下下都处得和朋友一样,气氛非常和谐,钱宁是个话匣子,半分钟不说话就嘴巴痒,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
“前辈你还记得之前我们研发的那个项目吗?我跟你讲我前几天遇到那个项目的负责人,你知道吗他居然……”
柳泽时不时微笑附和几句,大多时候还是沉默。
到了地下车库,柳泽找到自己的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黑伞递给钱宁,“其实我可以送你回去,但下雨天我开不了车,只能送你把伞了。”
钱宁接过伞道谢,有些好奇,“下雨天开不了车?”
或许是钱宁在他面前吐槽了很多,柳泽这次没避讳自己的事情,“我在下雨天出过一场事故,不敢开了。”
“啊?严重吗?”钱宁顿流露出关切的眼神。
柳泽微张开手臂,“不严重,你看我现在能走能跳,还能说话工作。”
“只是…”他望向不远处车库出口,那里风嘶雨鸣,企图冲进它们无法触及的地方,“有些心理阴影罢了。”
钱宁把伞递回去,正言厉色,“前辈你比我更需要这把伞,我家不远就在附近淋回去就好。”
柳泽摇摇头,柔和的眼神之下隐藏着深深倦色,“你拿着吧,等雨停了我就回去。”
他拍拍车窗,“总不能把它晾在这儿吧,明天还要开车来上班。”
“也是哈。”钱宁摸摸脑袋,“我今天有事,实在抽不出时间不能陪前辈等雨停。”
“没事儿。”柳泽心中一暖,抬手碰了碰钱宁肩膀,“走吧,我只是不能在雨天开车而已,没说害怕下雨天啊。”
“路上注意安全。”
钱宁双手握拳举伞,“感恩,大恩大德没齿……”
话没说完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钱宁大惊,“完了完了我女朋友催我回家了!柳总监我先走了!明天见!”
柳泽张唇正想说些什么,然而钱宁跑得飞快,转眼就拐入电梯间没影儿了。
有人等他回家。
真好。
地下车库空旷安静,仿若天然的扩声器,一声幽幽叹息从男人喉间泄出,升至上空,随着满是水汽的冷风飘到了默默注视他的青年耳畔。
“柏屹寒你愣着干嘛。”梁柏透过车窗朝还站在外面的人说话,“上车。”
柏屹寒右手搭在打开的车门上,目不斜视,“急什么?怕油用不完?”
梁柏:“欸你……”
见静伫原地的男人迈开步伐,他眼珠一转关上车门,对梁柏道:“你自己先回去。”
“哦对了,车里有伞吗?”
梁柏抿唇,“后备箱。”
柏屹寒打了个响指,语气懒散,“谢了哥。”
地下车库的出口和集团大楼的正门出口是两个方向,一方朝北,一面朝南。
正门出口离地铁公交近,而从车库出来后还要绕一大圈才能离开集团范围,因此除车之外鲜有人经过。
柳泽一步一步向光明、飘摇的出口而去。
“呼呼——”狂风挟裹从高空极速坠落的雨滴,于昏暗的天地间狂欢,席卷肆虐。
柳泽站在屋檐下,衣角猎猎扬起,玻璃镜片被打湿,透过雨看世界终究模糊,他取下眼镜随意地放进衣兜。
闭上眼,他感受到风雨流经过身体,淅淅沥沥,它们似乎在说话,但他在说什么?
听不清楚。
于是柳泽睁开眼踏入了雨中。
耳边的声音陡然清晰,所有的一切都扑向他,他听到风的呜咽,雨的哭泣,听到自己的绝望的喊叫……
“啊啊啊啊啊啊——”
忽然雷声轰鸣,世界骤亮,可很快又黯淡下去,黑云更加浓密厚重,蓝紫色的电流在其间无声穿行,宛若随时都有可能冲向人间的恶龙。
像是年久失修岌岌可危的桥在暴雨天的冲击下终于断裂,柳泽感到大脑深处的某个地方正在经历崩塌,神经发出危险的信号,剧烈的痛苦源源不断。
他捂住脑袋踉跄几步,薄薄的胸膛快速起伏,仿佛濒死的鱼不停扇动着鳃,妄想在干涸的沙漠获得水源。
不能呼吸……
“喂,你又怎么了?”
呜咽、哭泣、惨叫都随着那道声音的出现而在顷刻间消失,柳泽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漆黑的伞面,它将风雨隔绝在外,支撑出一片安全的区域。
“柳泽?”
身后男声清澈,柳泽回过头,一张熟悉的脸瞬间闯入眼中。
柳泽瞳孔骤缩,紧接着捂住心脏处大口大口喘气,从喉咙深处滚出一道压抑的呻吟。
他脚步虚浮站立不稳,往后倒了半步,柏屹寒急忙伸手紧握住柳泽臂膀,“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柳泽说不出话,只是疯狂摇头。
柏屹寒皱眉,锐利的眼划过一丝焦急,还有隐约的不耐,“不去?你确定?”
柳泽缩起肩膀,半握住青年手腕想要推开对方。
冰凉的触感让柏屹寒指尖微缩,他看着低垂脑袋,身形瘦弱,一场微不足道的下雨天就能把他轻易击倒的男人,不自觉放柔了声音:
“别逞强,多大人了还讳疾忌医,不想去也行,我先送你到前面避雨。”
雨太大了,他裤脚湿透,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柳泽不说话,推不动柏屹寒就开始掰他的手指,固执又倔强。
“啧,怎么死活不听劝?”柏屹寒脾气上来,直接甩开手,“就这么想淋雨?你当自己在拍什么青春文艺片吗?”
柳泽趔趄,忽地抬起了头,柏屹寒这才看清楚男人此刻狼狈的模样——满脸湿润,发尾仍然在滴水,双目通红,眉头紧皱,眼圈周围青紫乌黑,紧咬下唇,一截森白的齿牙刺破表皮刻入肉里,血迹漫延,顺着下巴滑入脆弱的脖颈,把领口晕成刺眼的红。
他不停喘着粗气,右手捂住心口,白衬衫在雨的浸染下变得几乎透明,紧贴柳泽白皙的身体,朦胧勾勒出曲线,褶皱凌乱,让他看起来宛若艺术家精心雕刻,用来炫技的雕塑。
如果不是那双眼里溢出的痛苦太真实,乍看,一丝活人气都没有。
还真是……可怜。
柏屹寒靠近柳泽,没再碰他,雨伞往那边倾斜,一脸严肃地问:
“你是不是犯病了?”
这副样子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身上带药了吗?”
柳泽的呼吸又开始急促,他瞪着柏屹寒,布满血丝的眼里迅速聚集起泪水,然后重重落下,一颗两颗三颗……直到再也数不清。
“哈?”柏屹寒震惊,也顾不得脏,连忙捂住柳泽口鼻。
哭得太厉害会让肺泡通气过多,二氧化碳分压和碳酸含量下降,碳酸氢根浓度随之升高造成呼吸性碱中毒,这个时候可以罩住口鼻增加呼吸阻力减缓换气速度,缓解症状。
这是他哥小时候教他的知识。
柏屹寒指导柳泽进行深呼吸,“吸气,呼气,呼气慢一点。”
他的手很大,将男人下半张脸全部包裹住,只露出了那双不停流泪的眼睛。
“放松,不要紧张,放松就好。”柏屹寒垂眸凝视男人,语气不由得夹带了一丝哄人的意味,十分轻柔,“嗯对,就这样,不要害怕,慢慢呼吸。”
柳泽难受,下意识紧扣住柏屹寒手腕,跟随他的话呼吸。
刚才慌乱之际,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如同一对在雨躲在伞下恋恋不舍的情侣。
柳泽渐渐平静下来,他掀开沉重的眼帘,正好对上柏屹寒担心的眼神,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惊雷劈下,响彻天际,好像迢遥的某处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柏屹寒侧头望了一眼伞外,雨势更大了,噼里啪啦砸在各个地方,颇有种不死不休,誓要将这里全部淹没的感觉。
奇怪,按理说这个季节不应该有这么大的雨。
柏屹寒回神,转而问男人:“缓过来了?”
柳泽没说话,潮润的眼睫颤了颤。
“那就走吧。”柏屹寒放下沾染男人血泪的手,嫌弃地甩了甩手腕,“这里太空旷了,连棵树都没有。”
“等会儿别被雷劈…”
话未完,柳泽毫无预兆一头栽进青年胸膛晕了过去,他和雨一样止不住地往下坠,好在柏屹寒反应迅速,右臂揽住男人的腰,没让人倒在已经积出一滩水泊的地上。
这样的姿势实在是过于亲密,柏屹寒的鼻尖蹭过柳泽颈间,淡淡清香沉入肺中,犹如密林深处无法驱散的薄雾,在他的五脏六腑流窜,淌入四肢百骸。
一股酥麻从尾椎骨处涌出,心脏开始猛烈跳动,速度快到有些不正常,可他最近没熬夜啊……柏屹寒抬起头愣愣直视前方,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