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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胃中之蝶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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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易祈苍把易泊裴送到门口,语重心长。“难得回来一趟,不多待会儿吗?”
易泊裴摇摇头,“不了。”
易祈苍表示理解,顺便又叮嘱了一句记得给方老爷子准备礼物。
回去的路上,易泊裴犹豫了一下,还是导航到了霖郡湾。
门口放着方家送来的邀请函,易泊裴打开看了一眼,随手塞进了口袋。
霖郡湾这套房子是谭小言的婚前财产。当时他跟家里断了联系,跑到张扬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张扬实在看不下去,自作主张给他买了这套房子,交换条件是谭小言给他打白工。
家里的装修,大到客厅陈设,小到书房台灯,全是谭小言一手操办的。
这里到处都是谭小言生活过的痕迹。易泊裴没法忽视不见。
他克制不住地睹物思人,更舍不得搬走。
离开这个地方,他就再也找不到他们曾经生活在一起的痕迹了。
易泊裴摸了摸胸前的戒指——他找到了他们的婚戒,戴在了脖子上——好像这样就能带来些许慰藉似的。
他找了两瓶酒出来。
凌晨三点钟,方知有接到了醉鬼的电话。
三点半,方知有赶到霖郡湾。
一开门他就差点被扑面而来的酒味熏倒。
方知有捏着鼻子推门进来,在书房里找到了醉成一滩的易泊裴。他似乎被密码锁的开锁声惊动了,只是还没等他站起身查看,就又倒在地上了。
方知有直摇头。
“你真的该找个助理,小易总。”
易泊裴嘴里嘟囔着什么话,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方少爷点点头,“是吧,你也觉得我说得对。”
嘴上还是照例毒舌,实际上方知有的眉头从进来那一刻开始就没松开。
他认识易泊裴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这实在是个不祥的预兆。方知有蹲下来拍拍易泊裴的脸,“醒醒,易老幺。”
易泊裴抱着个地球仪无动于衷。
方知有捏了捏鼻梁,叫也叫不醒,大半夜打电话把他叫过来是来干什么的。
于是方知有选了个最有效的办法。他去厨房接了杯冷水,照着易泊裴的脸泼了上去。
这下易泊裴醒了。睁着一双大眼迷迷糊糊地辨认眼前的人是谁。
方知有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易泊裴认出他了,甩了甩脑袋,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他抓着方知有的衣领,小声呜咽。
“我把我老婆弄丢了……”
他像丢了宝物的孩子,迟钝地意识到珍惜。
“我怎么办呢……我把他弄丢了……他大概到死都以为我讨厌他……”
易泊裴说不下去了,别说谭小言,连自己都以为自己讨厌他。
酒精带来的麻痹效果显然不能让易泊裴逃离这些折磨人的情绪,反而更放大了,平日里易泊裴那些刻薄的话语此刻都变成了一把把尖刀,反过来对准了他自己的心。
还有什么比迟来的爱意更折磨人呢?死去的人不得安宁,活着的人也身处地狱。
易泊裴抱着谭小言的地球仪,迟钝地想,要是谭小言没和他结婚,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甚至刚刚才发现地球仪底座里的投影,易泊裴以为他们一张合照都没有,殊不知地球仪的金属底座暗藏玄机。他不小心打开了投影开关,投出来的却是他和谭小言的合影。
他看起来应该是睡着了,穿着没来得及脱掉的白西装,好像还是结婚那天晚上。那天他们都很累,婚礼办的仓促又精致,两人忙得脚不沾地。易泊裴回来沾枕头就睡了,根本没和谭小言圆房。
谭小言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也累得要命,只是在这个时刻举着手机,悄悄凑到易泊裴跟前,比了个耶。
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合影了。
易泊裴发现这张投影的时候心也跟着空了。
方知有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地看着昔日好友——他脖子上还挂着婚戒——这应该会是这位大明星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他本人却根本不在意似的,只是想着那个死去的人。
易泊裴断断续续地抽泣,伤心得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
方卓老爷子的寿宴如期而至。
出人意料的是,谭海生也跟着来了,和谭枫一起出席这次晚宴。
水晶吊灯在香槟塔上折射出菱形光斑,方知有倚着罗马柱,指尖摩挲杯沿凝结的水珠,啧啧摇头。陪着私生子出席这种场合,他心里对谭家的评价又降低一个档次。
身边有人走过来,方知有转过头,吃了一惊。
“你来了?”
易泊裴点点头,“礼物已经送过去了,祝方老生日快乐。”
方知有组织了半天语言,最后还是扯出抹笑,“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
“方老的寿宴,我可不能缺席。”他往周围看了看,“方老呢?”
“和张教授聊天呢。”方知有下颌微抬,目光望向二楼画廊,龙舌兰的酒气混着侍者更换唱片的刮擦声漫来。
楼上,景大的张青教授正带着学生和方卓老先生交谈。
方知有看那个学生有些眼熟,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我上去和方老打个招呼。”
方知有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易泊裴泊裴踏上回旋楼梯,深褐色西装下摆扫过铜制扶手,惊醒了沉睡在雕花凹槽里的积尘。他余光看见谭枫也上来了。没怎么在意,勉力扬起嘴角,举着酒杯去说祝词。
方卓知道这个年轻人和孙子关系不错,拍了拍易泊裴的肩膀,开怀大笑。“是叫泊裴吧,我看过你演的戏,年轻人未来可期!”
易泊裴礼貌地敬了杯酒,有些心不在焉。
刚刚角落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又是幻觉一类的东西,搅得他心神不宁。
谭小言看见江浔正和他老师给方老敬酒,想过来等他。
结果江浔没等到,等到了弟弟和前夫。
谭小言紧急撤回一个步伐。
几分钟以前,他听见华信生物的老总和人交谈关于程江鸣的事,有些在意。江浔自己也是相关从业人员,他原本想来找江浔打听一下,谁知道会碰到谭枫他们。
运气真烂。
江浔往这边看过来,正巧和谭小言对视,冲他笑了笑。
谭小言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先去别的地方转转。
江浔点了点头。
方卓叹了口气,“谭小言那孩子的事,我也听说了。”
张青原本打算带着江浔离开,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停下了脚步。
易泊裴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几乎快挂不住。
“那孩子也是可惜了,你也别太伤心。”
“景城一中的谭小言吗?”张青有些惊讶,“那孩子去世了吗?”
易泊裴眉心一跳,“您认识他?”
不远处的谭枫听清了这边的话题,加快了步子匆匆走过来。
张青点头,语气间尽是惋惜。
“我还记着呢。生物科学的录取名单从我手里过了一遍,那孩子分数最高。结果报到的时候就他一个没来。”
谭枫正好听到这句,呆愣在原地。
张青感叹人生无常,江浔在旁边神色淡漠,远远俯视着楼下的谭小言,他正漫无目的地闲逛喝酒呢。
得了抑郁症还喝酒。
江浔在心里腹诽,不知道他今晚吃药没有。
谭枫回过神来,上前几步,尽量保持礼貌,但语气里的焦急却暴露了他的心情。
“张教授,您确定是景城一中的谭小言吗?是生物科学专业吗?”
张青有些奇怪,但还是仔细回忆了一下,“是,我印象很深,是叫谭小言。”
谭枫一脸被雷劈了的的表情。
不止张青奇怪,易泊裴也奇怪,谭枫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谭枫说了句“失陪”就匆匆下楼,易泊裴心中认定有问题,跟了下去。
江浔有些无聊,和老师打了声招呼,转身走远,但没下楼,找了个能把一楼一览无余的地方站定。
他手中香槟杯壁的气泡在水晶吊灯下缓缓移动,有点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星群。晚风送来后厨新启封的黄酒香,混着各类企业家身上的樟脑味,在江浔鼻尖织成细密的网。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
谭枫走的很急,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旋转楼梯,甚至有点慌不择路了,差点撞到端着酒的侍者。易泊裴紧跟其后,看见谭枫走到谭海生面前说了几句话,谭海生的脸色也变了。
易泊裴走过去,神色尽量自然。
“出什么事了吗,伯父?”
易泊裴在对谭海生的称谓上卡顿了一下,心脏抽痛。
谭海生没有注意到他这点情绪变化,表情严肃起来。
“当年是我给小言改的专业没错,但我改的并不是生物。”
易泊裴也愣住了。
不怪他们多心,这件事不论是对谭家还是对易泊裴都是个重要的起因。
易泊裴很清楚谭小言当年为什么下定决心和家里决裂,直接原因就是谭海生把他的志愿改成了生物。
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当年这件事,他和谭小言或许根本不会遇到。
易泊裴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那您当时改的是……”
谭海生和谭枫对视了一眼。
“经济学。”
*
甜品台后的主厨皱眉调整勃艮第红酒酱的流速,暗红色液体在青瓷盘上划过的轨迹,与谭小言酒杯摇晃的弧度惊人的相似。
他突然想起婚礼那天,风裹着远处酿酒坊的橡木桶酸气,宾客座椅绑着过季的鼠尾草——本该是铃兰的。易泊裴一身白西装,站在地毯的另一端,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的牛津皮鞋陷进湿软泥土,每步都拔出紫到发黑的薰衣草根系。
谭小言记得易泊裴喉结滑动的频率与香槟气泡完全同步,当他说"我愿意"时,侍应生正好失手打碎整盘舒芙蕾陶瓷盅。
谭小言有些晕眩了,他好像忘记了今晚出门前有没有吃药。恍惚中他真的看见易泊裴走了过来,带着他们的婚戒,铂金戒环上镶着的钻一闪一闪,和吊灯的光芒连成一片。
左手腕的疤痕提醒着他现在的身份——那道伤口前段时间才拆了线,丑陋的刀痕犹如蜈蚣一样缠上了他。
谭小言嗤笑出声,是谁又有什么关系,谭小言的人生过得稀烂,周彦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家都是loser,是谁很重要吗?
他大抵也是醉了,亦或是没吃药引发的胡思乱想。
是谁都没关系,是死是活也没关系,至少他现在还站在这里,碰得到别人,别人也听得到他,不至于像个鬼魂一样四处游荡,和空气说话。
下一秒,谭小言意识断片,向前倒去。
有人接住了他。
熟悉的薄荷味侵入鼻息,谭小言短暂地放松下来,闭着眼任由自己倒在陌生人身上。
易泊裴看着怀里的人,有些意外。
他记得这个年轻学生,上次在洛城赛车场见过的,虽然没看清脸,但他认出来了,并且确信他们是他一个人。
这个学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易泊裴来不及细细思索,只得招呼侍者把人扶起来。
江浔在楼上目睹这一幕,放下了酒杯,往楼梯走去。
易泊裴和人安顿好这个学生,不多时,就看见张青教授的那个学生焦急跑来。
“是你的朋友吗?”
江浔急忙点头,“他怎么样了?”
“他刚才突然晕倒,我也不太清楚。”
江浔露出万分感激的神色,“真是多谢您了!我来照顾他吧。”
易泊裴走远后,不禁回头多看了几眼。
那个学生躺在侍者找来的几把椅子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似乎是病了。
他收回目光,回去找谭海生。
*
“那孩子没事吧?”谭海生往那边看了看。
“没事,他朋友过来了。”
易泊裴摆摆手,“您继续说。”
“我确定我改的是经济学,不是其他专业。他妈妈当时就是做实验搞坏了身子,我怎么可能再让他去学搞科研的专业。”
谭枫表示赞同,这件事他印象也很深,哥哥离家出走后,家里的氛围僵了很久,过了一个多月他才敢在饭桌上问起原因。
“除了小言和我,还有谁会知道他报专业的密码?”
几人面面相觑,谭枫率先变了脸色。
“我妈。”
谭海生不太赞同,“她怎么会知道小言的密码?”
谭枫越想越不对劲,出了一身冷汗。
“我想起来了,那段时间她好像总是说哥的生物成绩好,要让他报生物。”
谭海生和易泊裴沉默不语。
谭枫咽了咽口水,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是我妈……”
“回家。”
谭海生冷声说道。“小易也来。”
*
易泊裴不记得上次进谭家宅子是什么时候。总之不会是像现在这样气氛紧张。
陈嫣然莫名其妙,疑惑地看着赶回来的父子和易泊裴,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易泊裴头一次有机会仔细看看他曾经的岳母的长相。
实话实说,陈嫣然生的确实漂亮,上了年纪也显不出多少疲态,也不愧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儿,气质确实不一样。
“怎么了?”
陈嫣然打量着匆匆赶回家的一行人,有些不悦,“方老的寿宴这么快就结束了?”
谭海生上前一步最先开口。
“嫣然,有件事问你。小言当年的志愿,是不是你改的?”
陈嫣然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然而很快就被平静的脸色代替。
“说什么呢海生,不是你自己改的吗?”
易泊裴敏锐地捕捉到了陈嫣然的表情变化,没作声。他知道这不是他该开口的场合。
果然,谭海生少见地动怒了。
“陈嫣然,那是我的儿子,我的亲骨肉!快说,到底是不是你!”谭海生抓起一旁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
陈嫣然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怨恨地看了一眼站在谭海生身边的谭枫,破罐子破摔道:“是!是我改成生物的,他不是化学和生物学的很好吗?我帮他改成生物怎么了,他化学比赛拿了那么多奖学什么经济啊!”
谭枫彻底傻眼了,说不出一个字来。
谭海生气血上涌,准备的说辞被陈嫣然一番话堵得死死的。
易泊裴自己震惊之余,赶紧扶住谭海生,“您消消气。”
陈嫣然还在愤愤不平,大家闺秀的形象已然不复存在。这种时候易泊裴才猛然发觉陈嫣然也已不复年轻。
“我不也是为了他好吗?他也不喜欢商科他自己说过的啊!”
谭枫快晕过去了,“妈,你别说了。”
于是谭枫挨了一记白眼,陈嫣然气得后槽牙都快碎了。“小白眼狼。还向着你哥是不是!”紧接着伸手就要揍谭枫。
谭家上下乱成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