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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归渊记 ...

  •   钟声悠悠回荡,舒归念睁开眼睛时,思绪有一时恍惚,他低头瞥见桌案上摊开的书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泛黄的纸页,喃喃自语:“又是这个梦么……”

      三日了。

      连着三日,舒归念总梦见年少时在书院读书的往事,他说不清原因,就好像有人执意让他重温这段记忆一样。

      课钟余韵未散,外头的嬉闹声已清晰可闻,舒归念穿过月洞门,庭院里那株老梅树依旧虬枝盘曲,暗香浮动。树下,几个学童正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推搡嬉笑,看得舒归念心头一紧——是秦渊。

      那个蜷缩的身影太过熟悉了,秦渊抱着膝盖,像只受伤的幼兽般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扯乱的衣领下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碎发垂落,将他的神情遮得严严实实,唯有紧攥到发白的指节泄露了情绪。

      “你爹连正眼都不瞧你,你娘也早死了,谁要跟你玩?”

      为首的胖小子叉着腰,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声音又尖又亮,像只得意洋洋的公鸡。

      “晦气鬼!”他故意朝地上啐了一口,学着大人骂街的样子,可嗓音还是奶声奶气的,反倒显得有几分滑稽。

      旁边的几个小跟班不断起哄,七嘴八舌地喊:“晦气鬼!跟他玩倒大霉!”

      “你看他衣服都破了,一身穷酸样!肯定没人喜欢他!”

      “就是就是!我娘说了,像这种没人疼的,以后长大了也是一个废物!”

      胖小子见秦渊不吭声,更来劲了,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凑近,故意用手指戳他肩膀:“喂!哑巴啦?你娘是不是被你克死的啊?”

      小孩子骂人,往往不是自己想的,而是学大人说话,这孩子未必真懂“克死”“晦气”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些话能让秦渊难受,所以越说越起劲,甚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仿佛欺负秦渊就能显得自己更威风。

      舒归念眉头深深拧起,脚步比思绪更快,已经冲上前去挡在了秦渊面前:“李兄,方才夫子让我传话——昨日那篇注疏要当堂背诵,若背不出,需抄写全文十遍。”

      胖小子闻言,脸色骤变,却又立即强撑气势朝秦渊甩下一句“今日暂且放过你!”,便心虚地加快脚步跑走了,几个跟班也慌忙跟了上去。

      舒归念转身蹲下,习惯性地从袖中掏出帕子,擦去秦渊身上的尘土,可当对方抬起头时,他指节一僵,猛地顿住动作——

      秦渊哭了。

      他竟然哭了???

      这可真是件稀罕事,因着秦老爷对秦渊的态度,导致秦渊自然而然就成了众人排挤的对象,明里暗里的欺辱从未间断,何曾有人见过秦渊掉一滴泪?便是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也只会用更狠的拳头反击回去。

      可现在,就在舒归念的梦里,秦渊竟然哭了?????

      “你……”舒归念欲言又止,打量了他好几眼,终是忍不住问,“你哭什么。”

      秦渊啜泣着抬起脸,稚嫩的童音里糅杂着前所未有的委屈:“我好可怜呀……他们都欺负我,没人陪我玩……”

      舒归念霎时间如遭雷劈,眼睛瞪得溜圆,手中的帕子直直落在了地上。

      秦渊会哭?这倒罢了,毕竟舒归念确实见过,可从秦渊口中听到这般带着哭腔的软语,简直比六月飞雪还要荒唐。

      舒归念不动声色地反复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确认是在梦境里,才迟缓地捡起帕子:“别哭了……我陪你。”

      “我陪你”这句话,是二人相识时舒归念对他说的第一句,也在后来说了无数次,可如今,这句百试百灵的安抚词在梦里竟失了效,秦渊把脸埋得更深了,呜咽声闷在衣袖里,单薄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活像只被雨淋透的雏鸟。

      哄小孩,舒归念当真不擅长,实在不知该如何应付,他索性也在旁边坐下,拿起身上的书翻看起来,秦渊哭了多久,他就在旁边看了多久的书。

      待到细碎的啜泣终于化作几声鼻息,秦渊从臂弯中抬起脸,湿漉漉的睫毛下,那双总是凌厉的眸子泛起了红:“师弟……”

      他眼尾还悬着将落未落的泪珠,鼻音浓重:“师弟,抱我一下可好……”

      舒归念神情一怔,脸上罕见地浮现出几分尴尬和无措:“这不合规矩……”

      秦渊撇了撇嘴,低声嘟囔:“难怪以后会长成一个酸腐文人……”

      声音太小,舒归念只隐约捕捉到几个字眼,不由倾身问:“什么?”

      “没什么。”秦渊眼巴巴地看着他,嗓音带着哭过后的绵软,“你都在这儿陪我了,那就再抱一下吧,实在不行,亲一下也成。”

      舒归念浑身一僵,手中的书册差点脱手,他盯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竟有些恍惚,开始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秦渊,还是一个与秦渊长相相似的陌生人。

      可转念一想,舒归念又觉得可笑,这本就是梦境,梦里见山非山、见水非水,哪怕秦渊下一刻变成一只小狗蹭过来,似乎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沉默片刻,终是败下阵来,舒归念僵硬地张开手臂:“那……只此一次。”

      “师弟真好。”秦渊破涕为笑,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却在贴近时倏地仰头,在舒归念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狡黠道:“可舒大人现在欠我一个吻了。”

      这熟悉的腔调和称呼,舒归念浑身一震,猛地转头,却见怀里的孩童在阳光下身形诡异地拉长变幻,靛蓝童衫化作玄色长袍,稚嫩的脸庞显出凌厉轮廓,唯有笑起来露出的那颗虎牙依旧明晃晃地招摇着。

      秦渊——成年后的秦渊,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戏谑意味。

      “你……”舒归念喉头发紧,声音干涩得简直不像自己,“你怎么会在……”

      秦渊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是啊,本将军也好生疑惑,这不是舒大人的梦吗?”

      舒归念感到一阵眩晕,青瓦白墙如鳞片般层层剥落,秦渊忽然逼近,呼吸拂过他的耳畔,激起一阵战栗:“大人果真对我日思夜想至此,连梦里都要与我相见。”

      “轰——”

      梅树骤然倾倒,无数书页漫天飞舞,舒归念在失重感中惊醒,榻前烛火将熄未熄,他怔怔望着帐顶,耳尖似乎还残留着梦中那抹转瞬即逝的温热气息。

      所以,秦渊当真出现在了他的梦里?

      不,更确切地说,梦里的那个秦渊是有自主意识的,还是他潜意识捏造的一个幻影?

      那双含笑的眸子、唇角微扬时露出的虎牙、甚至说话时特有的尾音上扬,都真实得令人心惊,舒归念只觉得胸口发闷,梦境与现实在眼前交织环绕,恍惚间竟分不清何处是虚、何处是实。

      次日晚上,他点了柱安神香,还特意换了身寝衣,心想,今晚绝对不能再做梦了,结果刚合眼,熟悉的晕眩感又漫了上来。

      “那孩子啊……跟个疯子一样,瞧瞧这牙印……”

      “活脱脱一个狼崽子……不像老爷也不像二夫人,跟其他孩子怎么就不一样呢……”

      “夫人也是命苦……用自己的命换了这么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暴力……”

      刚睁开眼,舒归念便被一阵窃窃私语包围,他站在一棵盛开的海棠树下,粉白花瓣簌簌落在肩头,却穿身而过——他这次竟是游魂的存在。

      几个老嬷嬷就围在石桌旁,舒归念尝试伸手触碰,指尖却在触及青石桌面的刹那径直穿过,荡开一圈涟漪般的微光。

      还没等他理清思绪,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舒归念心头一紧,循声望去,看到前面走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少爷,生得粉雕玉琢,不过六七岁的模样,手里却举着一根镶银皮鞭,鞭梢在阳光下划出猩红弧线,被抽打的狼崽蜷缩在角落,后腿白骨森然。

      “喂!把他给本少爷抓过来!”小少爷忽然抬手指向回廊下的人,舒归念抬眸看去,斑驳树影中,那单薄的身影不是秦渊还能是谁?

      小少爷在秦家就是天就是地,秦老爷都拿他没办法,丫鬟们只能战战兢兢地把秦渊拉了过来。

      小少爷歪着头,笑嘻嘻地问秦渊:“阿爹特意派人去草原给我抓的狼犬,羡慕吗?”

      秦渊缓缓抬起头,漆黑的瞳仁里翻涌着粘稠的恨意,那眼神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阴鸷。

      “啪!”

      衣衫应声裂开,现出底下伤痕累累的肌肤,小少爷凑近那道迅速肿起的红痕,眼中闪烁着孩童的好奇:“听阿娘说这鞭子厉害得很,一鞭下去就能使人皮开肉绽,两鞭子就会血肉模糊,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啊,我忘记了,你没有娘,你娘早就死了。”

      小少爷咯咯笑起来,脸上露出天真又残忍的笑容:“你娘死了,爹也当你不存在!不过还好,本少爷还记得你。”

      他想了想,故作怜悯地叹了口气:“看在你我同父的份儿上,本少爷允许你跟狼犬玩一会儿!”

      细长的鞭子如闪电般在空中飞舞,发出尖锐的响声,随后,几个小厮粗暴地拖起遍体鳞伤的秦渊,像丢一块烂肉般,将他和那几只狼犬关在了漆黑的屋子里。

      铁门“哐当”一声合上,小少爷的笑声在门外肆意回荡:“秦渊,本少爷最是大度,你想在里面玩多久都无所谓……”

      “辰辰——”

      传来主母温柔的呼唤:“娘今日给你蒸了梨花糕,来尝尝?”

      小少爷眼睛一亮,随手将染血的鞭子丢给下人,将还被关在屋子里的秦渊抛之脑后,蹦蹦跳跳地朝母亲奔去:“娘又做梨花糕了!辰辰要吃两盘!”

      “好,辰辰想吃多少都有……”

      声音渐行渐远,秦渊倒在血泊之中,意识逐渐模糊,肩膀处传来的刺骨痛感又将他硬生生扯醒,一只狼犬正撕咬着他的血肉。

      虽是狼崽,但尚有狼的本性,尤其是饿了几天的狼,在闻到秦渊身上的血腥味后,嗜血的天性被激发,一只只狼犬低吼着将秦渊围了起来。

      秦渊握紧了拳头,几乎是拼尽全力从牙关处挤出一声痛苦的嘶哑的吼声,浓重的血腥气息黏腻地包裹住他的身体,染红了整片地板。

      微风拂过脸颊,掀起舒归念的一缕发丝,他试探着伸手,这一次,门扉不再是虚幻的屏障,而是实实在在的实体。

      才一打开门,强烈到让人感觉窒息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殷红浓稠的血液湿冷地黏在地板上,他愣怔地看着已经被开膛破肚了的狼犬的尸体,舒归念瞳孔微缩,一时怔在了原地。

      秦渊站在血泊中央,像是刚从修罗场里爬出来的恶鬼,身上浸染着暗红的血渍,分不清是狼的还是他自己的,他缓缓抬起头,冷静地接受着舒归念的目光,眼底还夹杂着没压下去的杀意和戾气。

      对视上那双森然的眸子,舒归念心想,果真是一个粗鄙武夫,惯会用这些……

      “你是谁?”秦渊嗓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来的一样,“怎么进来的……”

      舒归念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向前一步,将他打横抱在了怀里,秦渊浑身一僵,下意识剧烈挣扎起来,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哪里敌得过成年人的力气?

      这些年来,各种恶意、嘲笑、冷眼……如附骨之疽般缠绕着他,在心底滋生出一片阴暗潮湿的沼泽,可此刻,一束阳光突然穿透厚重的阴霾,将他从泥淖中轻轻托起。

      这个怀抱太过温暖,秦渊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何时停止了挣扎,更不记得他们是如何回到房间的,思绪恍然回神时,只见舒归念的掌心已多了一个白玉药瓶。

      舒归念拧干帕子,指尖隔着温热的布料轻轻拂过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清水换了三遍才彻底洗净斑驳的血迹,他用指腹蘸了些许药膏,动作轻缓地涂抹在伤口处,看着秦渊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不肯泄出一丝痛呼,舒归念轻叹一声,抬手揉了揉他凌乱的头发:“疼的话就说出来,我再轻一些。”

      可即便如此,回应他的仍是沉默。

      烛火摇曳,光影交错间,小孩紧绷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暖色,长睫在眼下投落浅浅的阴影,竟显出几分稚气的柔软,舒归念瞧着瞧着,忽然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子,轻轻在他脸颊落下了一个温软的吻。

      停顿片刻,舒归念不自觉地偏头,在右颊处也亲了一下。

      “秦渊……”他低声说,嗓音带着几分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情,“现在是你欠我一个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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