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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双生劫 ...

  •   尚茴第一次见到尚茵时,那个孩子正在御花园里扑蝴蝶。

      七岁的尚茵穿着鹅黄色的襦裙,发间系着同色的丝带,跑起来时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在风中飘荡,尚茴就躲在假山后面,看着这位妹妹跌跌撞撞地追着一只碧色蝴蝶,一不小心绊倒在石子路上,胳膊磕破了皮。

      她没有哭,只是茫然地看着渗出的血珠,似乎不明白这红色的液体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十九公主。”悟谏低声说,“前几日刚确诊,先天心智不全。”

      宫女们惊慌失措地围了上去,尚茵却自己爬起来,拍拍裙子上的草屑,仰起脸对嬷嬷笑:“不疼的。”

      尚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这位与她长相相似的妹妹,这个与她血脉相连却享受着锦衣玉食的小姑娘,胸口涌起一种近乎疼痛的柔软。

      有那么一瞬间,尚茴真的想要走过去,像寻常人家的姐姐那样,替妹妹拂去裙摆上的尘土,但最终,她只是收回目光,跟着悟谏沉默地回了道观。

      尚茵十岁那年,第一次清楚地和尚茴见了面,那是个下雪天,腊梅刚结出第一簇花苞,尚茴就站在梅树下望着她,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小姑娘突然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一把油纸伞。

      “姐姐。”她踮起脚尖,努力把伞举过尚茴头顶,“不打伞会着凉的。”

      尚茴僵在原地,油纸伞下,她看见妹妹的手指冻得发红,却仍固执地维持着这个吃力的姿势,脸上带着期待的表情,像一只等待夸奖的小白猫。

      “你认得我?”尚茴听见自己用冰冷的声音这样说,冷得像檐下新结的冰棱,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尚茵歪着头,浅色的眼珠转了转,像是在认真思考,忽然,她眉眼一弯,唇角扬起一抹明亮的笑意,“我们长得一样呀。”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尚茴肩上的落雪,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姐姐来看过茵茵很多次,茵茵都记得。”

      她记得。

      她记得回廊转角处那道静静伫立的身影,记得灯笼架后那抹一闪而过的衣角,她记得很多很多次,每一个尚茴都以为无人知晓的瞬间,全部落入了另一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里。

      夜深人静,尚茴来到尚茵的寝宫,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尚茵身上,小姑娘睡得正熟,细软的发丝散在枕畔,像只毫无防备的幼猫,她就轻轻坐在床边,伸手拂开妹妹额前的碎发。

      “姐姐……”尚茵在梦中呓语,无意识地抓住了尚茴的手。

      尚茴垂眸,静静数着她轻浅的呼吸,一次、两次、三次……数到第两千三百六十七次左右的时候,天光便会悄然漫进窗棂,那是她要赶在宫人进来之前离开的时刻。

      她就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只能在黑暗中短暂地触碰光明。

      姐姐是妹妹的影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在暗处看着小姑娘长大,看着她因痴傻受尽嘲笑,看着她夜半惊醒时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床角,有时候尚茴会想,若痴傻的是她,妹妹是否就能活得轻松一些?

      若是当年云宗谷没有覆灭,若是先皇不曾提出那个荒唐的要求,她们的人生该是何等模样?

      当她得知“灵血圣蛊”可以医治痴症时,尚茴无疑是欣喜的,可当她真的看见尚茵渐清的眼神时,恐惧又如毒蛇般缠上咽喉——

      若妹妹恢复神智,会不会谴责她的血腥手段?会不会接受那些沾血的往事?若她知道自己的痴傻源于血脉里的肮脏,会不会宁可永远糊涂下去?

      这些念头在深夜化作尖刺,扎得尚茴辗转难眠。

      灵血确实有效,尚茵逐渐恢复了部分神智,能正常地进行言语和思考,可那些灵动的神情总如昙花一现,转瞬又陷入孩童般的懵懂,尚茴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却爬出更卑劣的庆幸——

      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很好了,既不会永远痴傻,又不会彻底清醒。

      药碗边缘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尚茴忽然不确定,自己执意求来的这碗药,到底是为了救治妹妹,还是为了满足自己那扭曲的执念?

      她看见尚茵绣鞋上缀着的珍珠,看见裙摆上金线绣的花纹,看见自己倒映在妹妹清澈眼睛里的模样——明明是同一张脸,却那么狰狞,那么丑陋。

      雪花又落了下来。

      尚茵正在花园里追逐一只断了线的纸鸢,那纸鸢跌跌撞撞的,被风吹得忽高忽低,最终跌进梅树的枝桠里,再不动了。

      她仰起脸估算了一下高度,正准备踮脚去够,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身看到是尚茴,脸上随即绽开明媚的笑容,立即提着裙摆奔过去,握住了对方冰凉的手:“给姐姐暖暖。”

      尚茴的手颤了一下,感受着妹妹掌心的温度,那么真实、那么温暖,她慢慢收拢手指,将尚茵的手包裹其中,像拢住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这一刻,她心底涌起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既享受着这份依赖,又虚伪地以庇护者的姿态偿还,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她藏在温柔下早已腐烂的真心。

      她们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道透明的墙,一个在阴影中清醒地痛苦着,一个在光明处糊涂地快乐着。

      “我给姐姐画了画!”尚茵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献宝似的捧到了尚茴面前。

      画上是两个手拉手的小人,笔法稚嫩,线条歪歪扭扭,像春日里新抽的嫩枝,黑衣小人被涂得格外认真,连衣襟上的暗纹都细细描了出来,画纸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显然被人反复展开又小心折起过许多次。

      “姐姐和我。”她认真地说。

      尚茴知道这幅画小姑娘肯定画了很久,于是仔细将画折好,藏进贴身的锦囊里:“谢谢茵茵,我很喜欢。”

      远处传来宫人扫雪的沙沙声,尚茵的脑袋渐渐歪倒在姐姐的肩头,沉沉睡去,这份重量真实地压在臂弯里,带着体温的暖意透过层层衣料渗进来,让尚茴恍惚间忽然生出一种错觉——

      命运似乎给了她一个荒诞的补偿:让一个满手血腥的自己,有机会去拥抱另一个自己纯洁的灵魂。

      冬阳穿透云层,将二人的影子投映在朱红宫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轻轻摇晃,直到轮廓终于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光,谁又是谁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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