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 10 章 ...
-
他逼师尊吃东西,然后师尊吐了,还吐了血。
他直愣愣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撞在小几上,托盘里的碗碟“哗啦”一声全摔在地上,碎成一片。滚烫的汤溅在他手上,烫出一片红,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只觉得冷。
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白谨言终于止住了咳嗽。他缓缓直起身,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污,动作很慢,很艰难。然后抬起头,看向傅君卓。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够了吗?”他问。
傅君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白谨言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摇了摇头,说:“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傅君卓没动。
“出去。”白谨言依旧轻轻地重复。
傅君卓终于动了。他转过身,踉跄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腿一软,差点跪下去。他扶住门框,稳住身子,然后推开门,走出去。
门在他身后合上。
他站在门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抱头,泛白的手指插入头发里。
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
他闭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汹涌的,像积蓄了三百年的洪水终于决堤,冲垮了他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伪装。
他错了。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错了,但直到今天,直到看见白谨言吐出的那口混着血的食物,直到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疲惫,他才真正明白——
有些错,是补不回来的。
有些人,是留不住的。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了。
就像他和师尊之间那点曾经存在过的温情,早在三百年前他离开上清界那天,就碎成了渣。而他用了三百年时间,把这些渣捡起来,用偏执和疯狂黏合成一个扭曲的壳,以为这样就能留住点什么。
可今天,这个壳,也被他自己亲手打碎了。
他坐在门外,听着屋里断续的咳嗽声,听着那声音渐渐微弱,归于寂静。
然后,他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叹息。
那叹息太轻,轻得像羽毛落地。
却重重砸在他心上,砸出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这双手,握过剑,杀过人,毁过城,也……锁过最不想伤害的人。
手指一根根蜷起,指甲陷入皮肉,渗出丝丝血迹。
可这疼,比起心里那个窟窿,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
他扶着门框站起来,踉跄地往楼下走。一步,一步,走到楼梯拐角时,他停下来,回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像一只疲倦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他看着那光,看了很久,然后转身,继续往下走。
屋里。
白谨言靠在榻上,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着。嘴角的血污已经干了,结成暗褐色的痂。衣襟上的污渍也干了,硬邦邦地贴着肌肤,很不舒服。
但他没动。
他只是躺着,听着门外那个人的脚步声渐远,消失,然后归于寂静。
然后,他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繁复的帐幔。
帐幔是新的,料子很好,绣工精细,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很美。
可这美,是锁在笼子里的。
就像他。
他抬起手,看着腕上那圈暗红的烙印。烙印很深,边缘已经长出了新的皮肉,但痕迹不会消失。
他闭上眼睛,这次……真的累了。
—
傅君卓在门外坐了一夜。
天快亮时,血鸢端着清水和布巾上来,看见他坐在门边,背靠着门板,眼睛睁着,望着楼梯拐角处那扇小窗外的天色。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是红的,红得吓人,那是两盏熬尽的灯,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随时会碎的壳。
“帝君。”血鸢低声唤。
傅君卓眼珠动了动,看向她,目光里一片空荡的陌生。许久,砂纸打磨石块般的声音才从他喉间缓缓碾出:“……他怎么样了?”
血鸢垂眼:“仙君睡了。但睡不安稳,隔一会儿会咳几声。”
傅君卓点点头,撑着门板站起来。腿麻了,身子晃了晃,血鸢伸手要扶,被他抬手挡开。他站直,理了理衣襟,那衣襟上还沾着昨夜溅上的汤渍,已经干成暗黄色的斑块。
“去准备热水。”他说,“还有干净的衣裳。要软的,贴身穿的那种。”
血鸢顿了顿:“仙君未必肯换。”
“那就备着。他什么时候肯,什么时候换。”
血鸢应了声“是”,转身下楼。走到楼梯口时,她回身一瞥,傅君卓仍立在门外,脊背笔直,双肩却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得微微下坠。
她收回目光,快步离开。
傅君卓推门进去。
屋里墙角那盏琉璃灯兀自燃着,光晕只勉强爬过灯身一掌的距离。物件都失了轮廓,只剩些模糊的深色块垒,沉沉地堆在视野边缘。
白谨言躺在榻上,闭着眼,呼吸轻浅,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他身上的衣裳还是昨天那套,衣襟上的污渍已经干了,硬邦邦地皱着。
傅君卓走到榻边,在锦墩上坐下,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想去碰他的脸,手在距离那张脸一寸处停住。
他不敢碰。
怕一碰,眼前这个人就会像昨夜一样,碎掉,再也拼不起来。
他收回手,攥成拳,沉沉地压在膝上。身子便凝在了那里,成了一尊守着空塚的石像,再没有一丝活气。
天渐渐亮了。
晨光从窗缝里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光斑慢慢移动,爬上榻沿,落在白谨言的脸上。
那张脸在晨光里苍白得透明,连肌肤下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
傅君卓看着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早晨。
那时候他还小,天没亮就爬起来练剑,练到太阳出来,满头大汗地跑回屋时,师尊坐在廊下看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说:“君卓,来,擦擦汗。”
那个笑容很淡,像晨雾,一吹就散。
但他记了三百年。
三百年后,他坐在这里,守着这个人,却连碰一下都不敢。
何其讽刺。
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
白谨言睁开眼,目光先是涣散的,过了几息才慢慢聚焦。
他看见傅君卓,眼睫颤了颤,然后很慢地、很费力地,撑起身子坐起来。动作间牵动了什么,他又开始咳嗽,一声,两声,但压抑着。
傅君卓站起身,手臂抬到半空却僵成一段枯木。他只能看着,看着白谨言苍白的脸在咳声中涨起病态的潮红,看着新血又从指缝间渗出。
“师尊……”
白谨言慢慢止住咳嗽,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沫,然后抬眼看他。那双眼睛是两潭深冬的湖,冰封了水面,底下透不出任何光,也映不出任何人影。
“你还在。”他说。
傅君卓喉结滚动:“我……”
“出去。”白谨言打断他,“我不想看见你。”
傅君卓僵在那里。
他看着白谨言,看着那双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睛,胸腔里翻涌的东西再次冲破了防线。
“你不想看见我?”他的声音提高了,“那你想看见谁?凌虚?还是上清界那群老东西?还是……”
他说着,笑容扭曲起来:“还是三百年前那个会对着你笑、会跟你撒娇、会为了你一句夸奖拼命练剑的傅君卓?”
白谨言看着他,没说话。
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锋利。
“那个傅君卓死了。”傅君卓盯着他,眼睛红了,“被你亲手杀死的。三百年前你送我走的那天,他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个疯子,是个囚困你的恶徒,是个你看一眼都嫌脏的东西。”
他往前一步,俯身,双手撑在榻沿上
“可你再嫌脏,也得看着。”他低声说,声音发颤,“因为我会一直在。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在你逃不开的地方。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会在。”
白谨言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君卓,你累了。”
傅君卓直起身,朝后踉跄两步,死死盯住白谨言。那双眼里淤着一层血,沉沉的,像要坠出眼眶。
“累?我当然累。我累了三百年,从你不要我的那天起,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一闭上眼,就是你送我走的样子。我一做梦,就是你转身离开的背影。我怎么不累?”
他抬手,用力按住胸口。
“可我不能休息。我一休息,就会想,就会怕,就会……疯得更厉害。”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一直疯下去?”
“不然呢?师尊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白谨言沉默。
傅君卓也不指望他回答。
“热水和衣裳在外面。”他说,“你想换就换,不想换……就算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饭和药,我会按时送来。你吃不吃,是你的事。”
说完,他转身,推门出去。
血鸢端着托盘站在回廊里,托盘里是刚熬好的药和清粥。她看见傅君卓从楼梯上下来,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得像鬼。
“帝君。”她躬身。
傅君卓摆摆手,示意她上去。然后转身,沿着回廊往深处走,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摔倒。
血鸢看着他走远,才转身上楼。
她推开顶层房门时,白谨言正看着窗外。听见开门声,转过头,看见是她,眸光没什么变化。
“仙君。”血鸢将托盘放在小几上,“该用药了。”
白谨言看了一眼托盘里的东西,没说话。
血鸢也不催,只是垂手站在一旁。过了约莫半柱香时间,她才开口:“仙君,身子要紧。”
“你在劝我?”白瑾言问。
血鸢低下头:“属下不敢。”
“那你为什么说这话?”
血鸢沉默片刻:“因为帝君……会难过。”
“他难过,与我何干?”
血鸢没有应声。
白谨言不再看她,重新望向窗外。“把东西拿走,我不吃。”
血鸢看着他那清瘦的背影,看着他腕上那圈刺眼的红痕,胸腔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悲哀,又像愤怒。
为谁悲哀?为谁愤怒?
她说不清。
她只是站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端起托盘,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白谨言仍坐在那里,她收回视线,推门出去。
傅君卓在梅林深处那株老梅树下站了一整天。
从清晨站到黄昏,一动不动。
血鸢来找过他三次,一次送饭,一次送水,一次禀报白谨言依旧不肯进食。他都没应,只是站着,望着枝头残存的那几朵梅花。
天快黑时,他终于动了。
他转身,往楼阁走。
他直接上了顶层。
推门进去时,屋里已经点了灯。白谨言仍坐在榻上,姿势没变。
傅君卓走到榻边,在锦墩上坐下,看着他,然后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师尊,我们谈个条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