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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锁链解开后的第三天,白谨言开始在这层楼里走动。

      不是闲逛,是测量。

      他沿着墙根,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每一步都迈得一样大,在心里默默计数。

      九丈七尺三寸,这是顶层东西的长度。六丈四尺八寸,这是南北的宽度。四面墙,二十四扇窗,其中十七扇钉死,七扇可以推开一掌宽的缝隙。

      他记得很清楚。

      傅君卓每日会来三次:清晨送早饭,午时送午饭,黄昏送晚饭兼汤药。每次来,他都会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着白瑾言,不说话,也不进来。

      白谨言从不看他。要么在看书,要么在窗前站着,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缓慢地在屋里踱步。

      这天黄昏,傅君卓送晚饭时,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卷书。用青布包着,边角磨损得厉害,一看就是经常翻阅的旧物。他将托盘放在门口的小几上,然后隔着门槛,将书卷轻轻放在地上。

      “师尊,你从前常看的《云笈七玄注》,我让人从藏书阁找出来了。”

      白谨言正站在西墙那扇推开一掌宽的窗前,闻言,没回头,也没应声。他望着窗外,暮色正浓,海天交界处烧着一片凄艳的紫红。

      傅君卓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也不再多说,转身下楼。脚步声渐远,消失在楼梯尽头。

      白谨言又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那片紫红彻底沉入海平面,天色变成深邃的墨蓝,才缓缓转身,走到门口。

      他没碰饭菜,先弯腰捡起了那卷书。

      青布解开,露出里面泛黄的书页。确实是《云笈七玄注》,是他三百年前亲手批注的那一卷,页边还留着他当年以朱砂写下的蝇头小楷。他缓缓翻动,最后停在《游世篇》开章处。

      “瀛海之东,有鹏鸟焉。振翅则云垂八荒,目转则光阴倒流……”

      他当年在这行字边,以朱笔细细注道:“志之所趋,无远弗届。”

      如今看来,像个笑话。

      他合上书,放在书案上。然后才端起托盘,走到榻边坐下,开始吃饭。

      饭菜依旧清淡多样,但他吃得很少。每样菜只夹两筷子,饭也只吃了小半碗,便放下筷子,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药很苦,苦得舌根发麻。他面不改色地喝完,然后用清水漱口,将托盘放回门口。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书案前坐下,翻开《云笈七玄注》,重新看起来。他看得很慢,一页一页,逐字逐句。

      夜深时,楼下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白瑾言听得出来是谁。他没抬头,依旧看着书页,直到脚步声停在门外,门轻轻开了一条缝。

      傅君卓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灯里的鲛脂烧得正旺,散出柔和温暖的光。

      他看着烛光下的白谨言,怔怔地凝视着,良久,才低声开口:“师尊还不睡?”

      白谨言翻过一页,没抬眼:“不困。”

      傅君卓沉默片刻,走进来,将琉璃灯放在书案角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两人隔着书案,烛火在中间跳跃,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纠缠在一起。

      “在看什么?”傅君卓问。

      “《游世篇》。”

      傅君卓笑了笑,那笑容却没有生气:“游世篇……师尊觉得,这世上真有自在吗?”

      白谨言终于抬眼看他,“有。”

      “在哪儿?”

      “在方寸之间。”白谨言合上书卷,看着他,“心若自在,纵处枷锁之中,亦是天地宽。心若束缚,纵立云霄之上,亦如困牢笼。”

      傅君卓脸上的笑容淡去, “那师尊的心呢?可还自在?”

      白谨言望着他,静默良久,极轻地摇了摇头。

      “早已困住了。从你锁上我的那一日起,便再没有自在过。”

      傅君卓霍然起身,木椅被他带翻,“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震得案头灯影乱晃。他双手重重按在书案上,俯身迫近,眼眶泛红。

      “那我呢?”他低吼,“我的心呢?从你不要我的那天起,它就没自由过!它被你锁住了,锁了三百年!你告诉我,我该怎么让它自由?啊?”

      白谨言望着他,眼底无澜无波。

      “放开我。”他说。

      傅君卓的呼吸凝滞。

      “放开我,”白谨言又说了一遍,字字清晰,“你的心,就自由了。”

      傅君卓盯着他,而后,极低的笑声从喉间逸出,沉沉地,一声接一声,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意味。

      “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他直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撞在墙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仰起头,闭上眼睛。

      “师尊,你知道吗?”他低声说,“有时候我真希望,三百年前你没捡到我。让我死在乱葬岗,被野狗啃了,被秃鹫啄了,化成灰,化成土,也好过现在这样……”

      他语声微顿,眼帘轻抬,看向白谨言,“好过现在这样,爱不得,恨不得,放不下,求不得。”

      白谨言看着他,没作声。

      傅君卓也不需要他回答,只说:“灯留这儿。夜里看书,伤眼睛。”

      说完,便直起身子,走到门口,推门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傅君卓没来送饭。

      来的是血鸢。她端着托盘,站在门口,垂着眼:“帝君昨夜练剑受伤,今日不便前来。仙君请用膳。”

      白谨言正站在窗前,闻言,转过身,看向她。

      “伤得重吗?”

      血鸢略一沉默:“不重,皮外伤。”

      白谨言点点头,没再多问。他走到榻边坐下,开始吃饭,依旧是吃得很少。

      血鸢站在一旁,看着他吃。等他吃完,她上前收拾碗筷,收拾完,端起托盘,转身要走。

      “等等。”白谨言开口。

      血鸢停步,回头看他。

      “他……”白谨言语声微滞,“在哪里练剑?”

      血鸢沉默片刻:“东崖。”

      白谨言不再说话。

      血鸢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门合上后,白谨言站起身,走到东墙那扇窗前。这扇窗只能推开一掌宽,但他还是用力推开了,将脸凑到缝隙前,往外看。

      东崖在楼阁的东南方向,从这扇窗看出去,只能看见崖顶的一角,和崖边那株老梅树的树梢。此刻,树梢在晨风里轻轻晃动,看不见人。

      但他知道,傅君卓就在那里。

      就像傅君卓知道,他就在这间屋子里一样。

      他们之间,隔着一座楼阁,一段楼梯,几堵墙,和三百年的光阴。

      却比隔着天涯海角,更遥远。

      他站在窗前,看了很久,直到海风将他的脸吹得冰凉,才缓缓关上窗,转身走回书案前。

      《云笈七玄注》还摊在案上,翻在《游世篇》那一页。他看着那些熟悉的文字,伸手,将书合上。

      —

      东崖。

      傅君卓确实在练剑。

      赤着上身,背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从肩胛骨一直划到腰侧,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血还在往外渗,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滴在脚下的岩石上。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依旧在练剑。暗红色的剑身在晨光里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线,将崖边的雾气都劈散了。

      他练得很疯,一招一式都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绝,像要把这天地都劈开,像要把这三百年的怨、恨、爱、痴,都劈个干净。

      可劈不开。

      就像他劈不开心里那座牢笼,劈不开对白谨言那份扭曲的执念。

      最后一式收势时,他力竭,剑脱手飞出,“锵”一声插在崖边的岩石上,剑身颤动,嗡嗡作响。

      他单膝跪地,双手撑在地上,剧烈喘息起来。背上的伤口因这动作崩裂得更厉害,血涌出来,染红了整片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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