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师尊,”傅君卓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头发又长了。”
他指尖缠绕着一缕发丝,近乎贪婪地摩挲。
榻上的人纹丝不动,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傅君卓也不恼,梳子继续往下走,语气像在哄孩童:“昨日不舒服,定是夜里着了凉。我已经吩咐下去,换了更厚的锦衾,用的是南诏进贡的暖绒……”
“不必。”
两个字,清凌凌地砸下来。
是师尊的声音。
凌虚觉得胸口那口气瞬时堵住了,咽不下,吐不出。
傅君卓梳发的手悬停了刹那,随即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深,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师尊总是这样倔。可身子是您自己的,您不爱惜,总有人心疼。”
就在这时,白谨言微微偏过头。
他的目光越过傅君卓的肩膀,不偏不倚,钉在凌虚脸上。那目光空茫茫的,却又像带着千钧重量。
“来了?”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凌虚的腿上,“你的腿……”
凌虚喉头一滚,像吞下了烧红的炭:“师尊。”
傅君卓倏然起身,衣摆带起一阵风,严严实实挡在了两人视线之间。他脸上仍端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假面,声音却冷了几分:“师兄既然来了,怎么站在风口?进来坐。”
凌虚一步踏进室内,目光如刀:“我要带师尊走。”
“走?”傅君卓眉梢微挑,“走去哪儿?回上清界那个冰窟窿?”
他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淬着毒,“让那群道貌岸然的老东西继续吸他的血?让他为了所谓苍生,再把最后这点神魂也燃尽?”
他侧身,“师兄,你睁眼看看,师尊在这里,有暖榻软衾,有我悉心照料,哪一点不比在那个吃人的地方强?”
“强?!”凌虚冷冷指向那截狰狞的锁链,指尖发颤,“这就是你说的‘强’?傅君卓,你这是在囚困!”
“囚困?”傅君卓轻声重复,忽然俯身,双手“嘭”地撑在榻沿,将白谨言彻底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师尊……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想。想当年你亲手送我走的时候,心里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舍?”
空气凝固了。
白谨言缓缓抬起眼睫,看向近在咫尺的这张扭曲面孔。他看了很久,久到傅君卓撑在榻沿的手指节开始泛白。
然后,他平静地吐出一个字:“有。”
傅君卓整个人僵住了。
下一秒,他转向凌虚,脸上竟又重新堆起那种温和到诡异的笑容,只是眼底猩红一片:“师兄,你也听到了。师尊累了,需要静养。请你,先回去吧。”
凌虚攥紧了拳,他看得分明,此刻硬闯,非但带不走人,只怕会逼疯傅君卓,让师尊处境更险。
“好,”他牙关紧咬,一字一顿,“我走。”
傅君卓的笑容终于染上一丝真实的愉悦:“师兄明智。”
凌虚不再看他,走到榻边,将一直捧在手中的那株素心兰轻轻放在榻沿。白谨言的视线随之落下,又漠然移开。
转身,下楼。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阁里回荡——
咚、咚、咚。
走出阁门时,血鸢仍候在梅林边。
“真人请。”她侧身。
凌虚走进梅林。走到石碑处时,停住脚步,回头望向那座九重楼阁。
雾又浓了,楼阁在雾里若隐若现。
他站了两息,然后转身,沿着来路,走进雾里。
血鸢跟在他身后,不近不远,脚步声轻得像猫。两人穿过梅林,走过枯木林里散落的骸骨,回到碎石滩。
船还在原地,一个年轻弟子已站在船头接应,看见凌虚回来,明显松了口气。
“师兄!”
凌虚没应声,只是摆摆手,示意开船。他登上船板,背对着孤岛站定。
血鸢站在岸边,红衣在雾气里洇成暗褐色。她看着船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浓雾中,才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穿过梅林时,她脚步顿了顿。
林中有风。不是自然的风,是剑气残留的罡风,在梅枝间打着旋,卷起片片花瓣,红白相间的花瓣铺了一地。
她踩着花瓣往前走,走到那株最老的梅树下时,停下了。
树下站着一个人。
傅君卓。
他没穿外袍,赤足站在落花里。手里提着那柄暗红色的剑,剑尖斜指地面,剑身上有血,不是别人的血,是他自己虎口崩裂渗出来的,顺着剑脊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花瓣上。
“走了?”他背对着血鸢,没回头。
“走了。”
“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你说,他回去会怎么跟天枢汇报?”
血鸢沉默片刻:“会说仙君安好,在此静修。”
“然后呢?”
“然后上清界会撤兵,至少暂时不会再来。”
傅君卓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他转过身,看向血鸢,眼睛突然很亮,亮得有些不正常。
“那师尊呢?他会怎么想?”
血鸢没敢接话。
傅君卓也不需要她回答。
他仰起头,望向观月台最高处那扇紧闭的窗,“师尊啊……他肯定在想,我这个徒弟,终究是疯了。可他不知道,我早就疯了。从三百年前他送我走的那天起,我就疯了。”
他提着剑,赤足踩着满地落花,往楼阁走。
血鸢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手中那柄滴血的剑,看着他身后那一串深深浅浅的、沾着血的足印。
“把那三百童子放了。”傅君卓开口,脚步不停。
血鸢怔了怔,低低道:“是。”
—
观月台,顶层。
白谨言仍坐在榻上,姿势没变,望着窗外。
门外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傅君卓走进来,赤着脚,提着剑,剑尖还在滴血。他在门口停住,看着榻上的人,看了很久。
“师尊,”他说,声音很温柔,“我回来了。”
白谨言没应声。
他也不在意,将剑随手靠在墙边,走到榻前,在锦墩上坐下,伸手去握白谨言放在膝上的手。
白谨言任他握着,没挣,也没看他。
“师兄走了。”傅君卓低声说,“走的时候很平静,什么都没说。但我猜,他心里一定在骂我,骂我欺师灭祖,骂我丧心病狂。”
他抬眼看向白谨言:“师尊,你也在心里骂我吗?”
白谨言看向他,“骂你有用?”
傅君卓怔了怔,随即笑出声来。
“是啊,骂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改。”他俯身,额头抵在白谨言的手背上,声音闷闷的,“师尊,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那样至少证明,你心里还有我。”
白谨言不言语。
“可你不。”傅君卓抬起头,眼睛红得厉害,“你就这样看着我,不怒不怨,不悲不喜。像看一个陌生人,看一场戏。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
他握紧了白谨言的手,“我怕你真的不要我了。不是嘴上说不要,是心里不要。怕你在心里,已经把我剔出去了。”
白谨言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三百年前我送你走,是希望你出去历练,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那现在呢?”傅君卓盯着他,“现在你要我长成什么样的人?”
白谨言沉默。
“说不出来了,对吧?”傅君卓的笑容有些惨淡,“因为你也不知道。你只知道,现在的我不是你想要的样子。所以你不要我了,像扔掉一件不合心意的旧物。”
他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眼睛依旧红着,但目光已经冷了下来。
“没关系。你不要我,我要你。你想把我剔出去,我就把自己刻进去,刻在你骨子里,血肉里,让你想剔都剔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