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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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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谨言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起来。
“谁让他当年,站在你这边身边,看着你送我走呢?”傅君卓笑了笑,转过身,走回床边蹲下来,仰头看着白瑾言紧闭的双眼,“可我忍住了。因为我想,要是砍了师兄的腿,师尊会难过的吧?你一难过,我心里就疼。”
他伸手,轻轻握住了白谨言的手。那只手冰凉,修长,指节分明,此刻僵硬得像一块冰。
“我不想让你疼,也不想让自己疼。”傅君卓把那只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所以我们都好好的,行吗?你好好的留在我身边,我好好的伺候你。师兄来了,就让他看看,你现在过得很好,比在上清界好。然后他就安心地回去,告诉所有人,仙君自愿闭关,不见外客。”
傅君卓喃喃地说着,眸光渐渐有些迷离,像是真的看见了那个场景。
“这样就没人来打扰我们了。就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像很久以前那样……不,比很久以前更好。我会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找来给你,我会让你再也不受一点苦,一点累……”
白谨言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动了一下,只是极轻微的一颤。
傅君卓立刻停住话头,看着他:“师尊?”
白谨言依旧闭着眼。
傅君卓看着他沉寂的脸,脸上的温柔一点点沉淀下来,沉成一种深不见底的东西。他握紧了那只手,握得很用力。
“没关系。”他低声说,“日子还长,你总会明白的。”
他站起身,重新端起药碗。“天快黑了。明天师兄来,看到你在这里平平安安的,他就会放心了。”
傅君卓用勺子搅了搅已经微凉的药汁,没有再递过来,只是看着碗里黑褐色的液体。
“然后,”他轻声补充,“就再也不会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吞没。
海天之间,一片沉沉的墨色。
白谨言闭着眼,直觉告诉他,傅君卓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像无形的锁链,一层一层,缠得他喘不过气。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房间里,一下,又一下。
很慢,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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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虚乘船在寅时三刻靠岸。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海雾浓得化不开,几步外就只剩朦胧的影子。孤岛西岸是片碎石滩,浪不大,轻轻拍着礁石,像谁在低声叹气。
他抱着盆兰草下船。
碎石滩尽头,雾气里走出一个人。
不是傅君卓。是个女子,约莫二十出头,一袭红衣,长发用金环高高束起,腰间佩双刀。她眉眼生得艳丽,目光却冷得像冰。
“凌虚真人?”女子开口,声音清脆。
凌虚停步:“正是。”
“帝君让我来接你。”女子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真人这边走。”
凌虚没动:“傅君卓呢?”
“帝君在观月台顶层,与仙君……说话。”
女子说到“说话”时,嘴角勾了一下,像在嘲弄什么,“真人请随我来,莫要让帝君久等。”
凌虚看了她一眼,忽然说:“你是红衣卫统领,血鸢。”
女子挑眉:“真人知道我?”
“傅君卓身边有十二红衣卫,皆是他从尸山血海里救出来的弃儿,对他死心塌地。”凌虚淡淡道,“血鸢统领最得他信任,据说曾为他挡过三次致命伤。”
血鸢笑了。笑容很浅,没到眼底。
“真人打听得很清楚。”她说,“那真人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是我来接你,而不是帝君亲自来?”
凌虚沉默。
“因为帝君在和仙君说话。”血鸢转身,往雾里走去,“而他们说话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哪怕是你这样的‘旧人’。”
这话里有刺。凌虚听出来了,但没接。
他抱着兰草跟上。
雾气越来越浓,几乎看不清路。但血鸢走得很快,凌虚跟在她身后,注意到她左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血鸢姑娘。”凌虚开口。
“嗯?”
“傅君卓近来……可好?”
血鸢脚步顿了一瞬,没回头:“你不是昨天才见?帝君很好。”
“我是问,他好不好,不是他强不强。”
这次血鸢停了下来。她转身,隔着浓雾看凌虚。
“凌虚真人,”她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们上清界的人什么吗?”
凌虚等她往下说。
“虚伪。”血鸢一字一顿,“明明恨不得对方死,偏要装作关心。明明是自己把人逼疯的,偏要问‘你还好吗’?好不好,你们心里没数?”
凌虚平静地看着她:“那你觉得,是谁把他逼疯的?”
血鸢语塞。
“是我吗?”凌虚继续问,“是师尊吗?还是这世道?或者……是他自己?”
“你!”
“血鸢姑娘,我认识傅君卓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他小时候做噩梦,会偷偷溜进师尊房里,蜷在师尊脚边睡。早上醒来不好意思,就说是来请早安。师尊从不拆穿,只让厨子多做一份甜糕,说他长身体,容易饿。”
血鸢握刀的手松了又紧。
“后来他长大了,学会了掩饰,学会了逞强。”凌虚低头看怀里的兰草,“但我记得他所有的样子。记得他第一次御剑成功,跑到我面前炫耀,结果摔了个狗啃泥。记得他被师尊罚抄《清静经》,一边抄一边骂,抄完却把经文叠整齐,放在师尊案头。”
他抬头,看向血鸢:“所以我问‘他好不好’,不是虚伪,是真心想知道,那个会为了甜糕高兴一整天的孩子,还在不在?”
血鸢盯着他,良久,别开视线。
“……在。”她低声说,“有时候在。比如仙君咳嗽时,他会下意识伸手想拍背,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比如下雨天,他会站在窗边发呆,说师尊最讨厌潮湿。”
她顿了顿。
“但大部分时候,不在。”
凌虚点点头:“够了。”
“什么够了?”
“知道他还在,就够了。”凌虚往前走,“带路吧,血鸢姑娘。别让他们等太久。”
凌虚跟着血鸢走进梅林。花太密,香太浓,浓得呛人。路是白玉碎石铺的,走起来没声儿。两边的梅树整齐得像站岗的兵,连花开的朝向都一个样。
死寂。除了脚步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走了百来步,梅林深处露出一座楼阁。九重高,白玉台阶,琉璃瓦。门关着,乌木门上雕着缠枝莲,正中一块白玉,刻着一个字:“囚”。
字是反刻的,从外面看是正的。
血鸢止步,让他自己上顶楼。
凌虚盯着那个字看了两息,伸手推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楼空荡荡的,四面墙上挂满了画。画上全是白谨言,一张张,一幅幅,从三百年前到如今,三百年的光阴全钉在墙上。
凌虚一张张看过去,心往下沉。这不是怀念,是把一个人拆碎了钉在框里。
他没停留,往上走。
二楼书库,三楼珍宝,四楼,五楼,六楼,七楼……一层比一层空,一层比一层静。走到第九层时,有了声音。
是锁链声。
很轻,很缓。
凌虚在楼梯口刹住了脚步。
他看见傅君卓背对着他,坐在矮榻边沿,手里握着把玉梳。梳齿正缓缓穿过榻上那人泼墨般的长发,一下,又一下,慢得令人心头发紧。
那人靠着软枕,黑发披散,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然后他看见了那条链子。
暗金色的,碗口粗,一端死死锁在蟠龙纹的榻柱上,另一端扣在那截细得惊人的手腕上。
链子很长,足够人在榻上翻身、坐起、甚至走到榻边,可那长度经过精心算计,恰恰够不着踏下榻沿的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