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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冒牌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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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晚林回到包厢,他举手投足的动作很轻,按理说没有什么动静。可他进门的那一刻,说话的所有人都停住了,抬头看着他走进来。
皮鞋上的马衔扣略有松动,汀叮,汀叮,随着脚踩的每一步发出极轻的响动。包厢太静了,仿佛连空气都在为他让路。凌晚林忍住一丝轻微的尴尬,坐到了孙时曜的身边。
“也就是说——一直以来跟我聊天的不是尹枫城。”孙时曜看向白宇哲,惶然大悟,“你是个冒牌货?”
白宇哲吸吸鼻子,“话不要说那么难听,我也是受人所迫——呃。”
他肩膀一缩,痛苦地喘了口气,侧头望向身旁。尹枫城神情冷淡,面无波澜。
白宇哲定定心神,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然朝对面跪了下去,“扑通”一声闷响,震得桌面上的杯子都轻颤一下。
孙时曜还未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就见白宇哲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小孙,一切都是我的错!全是一场乌龙,你要打要骂冲我来——跟我哥没有任何关系!”
孙时曜吓了一跳,“你干嘛跪下?”
“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白宇哲死死抱住他的小腿,一边哭得惨绝人寰,一边牢牢往下拽,“你打我吧,骂我吧!我都认了,只求你不要迁怒我哥!”
“......谁迁怒了?”孙时曜被缠得几乎失去平衡,蹬了蹬腿:“你好好说话不行么?”
劝了半天无果,眼看白宇哲纹丝不动,孙时曜被赖得一个头比两个大,“——这人怎么回事?能不能管一下?家属?”
尹枫城作壁上观,冷眼看着白宇哲在地上丢人。
白宇哲抱着求不到原谅誓不罢休的气势,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忽觉肩膀被轻轻扳了一下,紧接着,几张带着温度与香气的纸巾,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脸上。
凌晚林俯身给他擦眼泪,细声:“......宇哲,你先起来。”
白宇哲立时傻了眼,此情此景恍若当年——他四脚朝天地躺在台阶,屈于尹枫城的淫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唯一伸出援手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那样一张温柔无害的脸,那样一副熟悉宽慰的语气,白宇哲鼻子一酸,眼泪汪汪地盯着凌晚林,情绪几乎要涌出胸腔,差点要一头栽到对方怀里。
孙时曜眼疾手快把人捞起来,站起身,不耐烦地道:“你坐好,又没说要把你怎么样,我原谅你行了吧?”
白宇哲被拎起来,站都没站稳,两只眼珠在泪水里滴溜溜地一转,趁着乱,一屁股坐进了孙时曜的位置。
孙时曜嘶一口气,环视一圈,无可奈何地坐到尹枫城的边上。他伸手把自个面前的茶水端过来,明显还没气顺的样子。
凌晚林给白宇哲倒一杯水,让他喝着缓缓。孙时曜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神情复杂,“所以,原来你才是尹总......”
“管教无方,见谅。”尹枫城漠然表态。
“不......是我早该想到的。”
孙时曜看一眼正牌的尹枫城,又看一眼对面那上窜下跳的戏精样,前一秒还在哭哭啼啼打嗝呢,后一秒,小眼神就飘到凌晚林面前的点心上了。
他鬼鬼祟祟地瞧着,“晚林哥,这是什么呀。”
“姜撞奶。”凌晚林立即把吃剩的半碗推过去,“你要不嫌弃的话......”
“——谢谢晚林哥。”
白宇哲被关在房间里摧残了一整天,再不吃点东西人都快熬成干了,端过来就开始狼吞虎咽。
孙时曜这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不对,你怎么会认识晚林哥?”
白宇哲小嘴一慌,支支吾吾。凌晚林神色平静,张口就是一句谎:“我以前做过家教,宇哲是我的学生。”
白宇哲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晚林哥是我良师益友!”
孙时曜又怔,看向尹枫城,“......你也认识哥?”
话音落地,空气随之凝固。
尹枫城面无表情。
白宇哲噤若寒蝉,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走,冷汗沿着后背直往下流。心说,这俩可何止认识呢,简直是有点历史。
凌晚林顿了顿,轻声:“只是在项目上有些合作。”
孙时曜顿时了然,“是么,哥怎么不早说你们认识?说不定我第一天就能拆穿这小子......”
凌晚林看他一眼,礼貌温驯地道:“尹总跟我,不太熟。”
尹枫城盯着他,两道目光在半空交锋,若两股子深潭寒水,不动声色处,偏从冷水里迸出了一两颗火星。
寒潭微澜,无声却不无波。
静荡荡的空气里,两人看似平静,又似纠着一点劲,说不清,道不明。白宇哲小嘴里盛着一口奶丁,舌头撑着,口腔大鼓,半晌没敢吞下去一口水花。
孙时曜倒是一派坦然,线条粗得像铁轨,丝毫没察觉两人之间那点暗流涌动。
话都摊开了,饭菜也一道道端了上来,众人各怀心思,边吃边聊。
孙时曜作势息事宁人:“尹总,我也算看明白了,您对我起初就没那意思,是不是?不然也不至于冒着名声被彻底败坏的风险让这么一位——”他指着对面的假冒伪劣尹枫城,一顿。
“叫宇哲。”白宇哲起身,往他友好地握握手,“宇宙之哲学的宇哲,你好。”
孙时曜略微痛苦地闭了下眼睛。
他扭头对尹枫城,“......我爸妈那边,我会找个由头应付过去。”
“辛苦。”尹枫城没怎么吃,声音不大,也听不出情绪。
“不辛苦。其实我还得谢谢您,说到底,都是我爸妈自作主张,本来倒还有些心思,现在也算彻底清醒了。”
“那就是我耽误了。”
“也不算。”孙时曜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掠过对面,似有意似无意,“主要是,我现在......心里有别人了。”
“——你心里有谁啊?”白宇哲以为他在看自己,紧张地打断:“不会是我吧?那我可跟你说清楚,我不喜欢男人,我从小到大谈的都是女孩子。”
“......”
几道目光角逐在一隅方桌,往来之间,诡异的气息悄然蔓延。
孙时曜虽不明言,却被逼得红头胀脸。他盯着凌晚林,一句话几欲脱口而出。
凌晚林轻微皱眉,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就在此时,手机铃适时响起,他朝众人歉意一笑,接起电话走出包厢。是公司来电,问及合并项目进展。
他言简意赅地交代完,挂断电话,却没有立即返回。
凌晚林走至走廊尽头,站定,遥望窗外沉沉夜色。黑漆似的天,如墨版浓稠厚重的汁液,缀着零碎的霓虹。
一场乌龙,说不上庆幸,也说不上窃喜。倘若聊天的对面真是尹枫城,他不奇怪,可不是尹枫城,他亦不感到奇怪。
他看着他,就像风筝在看一阵不属于自己的风。
曾被托起,也终究会坠落。起落有时,从未真正属于过。
夜风拂过,带着一丝凉意,吹得他原本昏沉的脑袋清明了几分。时候不早,凌晚林正打算不告而别,转身时却顿住。
尹枫城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前几日,只是远着几步试探,或是在近处,神智又全跑。算作第一回,他这样近地和他单独碰面。
尹枫城今晚着一件黑色衬衫,修身得体,很显冷峻挺拔的身形。
领口松开两颗扣子,胸膛隐现,一线肤色下,是线条分明的喉结。
......真的高了。凌晚林第一反应想。
“尹总,来得正好,我刚和公司总部沟通过。”
他用一秒切换状态,克制有礼:“好消息是,对面对本次会谈的态度较为积极。”
“......”
“从我甲方的角度来看,他们希望尽快推动咱们在关键议题上形成共识,以便加速之后的内部决策,比如——”
“——凌晚林。”尹枫城低声打断。
他怔住。接过对面的一道锐利的眸光,若刀锋抚水,轻而不破。倘使叫他全名,他便一时半刻做不出反应。
尹枫城也没接话,仿佛只是为了打断而打断。
他盯着他,很久,目光几乎从头到脚,几乎穿破了每一寸肌肤,视线最后掠过那截被盖的严实的手腕,略顿住。
尹枫城问:“你有什么目的。”
凌晚林想了又想,剔除这层职位忙前跑后的任务,职责,使命后。他如实答他:“我没有。”
他看一眼他,再问:“什么打算。”
凌晚林说:“打算,做完该做的事后,回该回的地方。”
尹枫城站近一步,检查那张面孔上虚情假意的成份。夜色前,灯光下,一双眼睛的瞳仁如同鬼魅,勾出他瞳仁深处的冷光,像夜间潜伏的兽。
短兵相接,来回交锋,火药味未明,彼此的呼吸声却清晰可闻。
不知是对面骗术有所长进,还是自身的判断力不增反减,他竟看出一丝真诚。
尹枫城点一点头,“好。”
他双手插兜,近了两步,与他并肩看霓虹繁华。
黑衬衫袖口略垂,形成微微的褶皱,风轻轻拂过他的黑发,黑眉,黑眸。窗外的夜流进了凌晚林的身边,比夜色还动人。
喀嚓。金属音轻响,尹枫城低头点燃一支烟,淡声问:“很喜欢认弟弟?”
“......”凌晚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老一套么?”他唇边夹烟,微阖着眼,侧目看他,似乎带点浅笑。
是在笑他这么多年,还是这一套招数。
凌晚林很想要解释,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
无从可辩。在这个人面前,他怎么都不会清白。
他只给结果:“孙时曜还小,涉世不深,我之后会跟他说清楚。”
“多小。”尹枫城低着头,吹一口烟,“二十三,不是十三,也不是三岁。”
凌晚林胸腔发胀,默默闭了下眼。喉头一阵隐痛,像吞了一块不咸不淡的生铁,刚好卡住喉咙。
再抬眸的时候,他认真地看向他,道:“我会做好份内的事。”
“我不越界。”
“也会守规矩。”
“所以你......放心好了。”
尹枫城听到最后,忍不住勾起唇角,疑似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他目若深潭,盯着他,眸中笑意不带任何温度,只是夹杂着一种似有若无的玩味,嘲弄,或是深深的荒诞。
刀未落,水先碎。夜色下,沉默被割成两截,彼此静止。
尹枫城把烟掐了,转身离去。
凌晚林面对窗外,淡淡地想,原来他不爱一个人时的眼神,这么冷啊。
一场饭吃得意兴阑珊,散了场,凌晚林在街角透风,孙时曜跟在他边上,偶尔传来几声远处的汽车引擎声,夜风拂过,带着些许凉意,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份复杂的氛围。
路边一辆宾利开过来,车窗摇下,白宇哲在驾驶座招手:“晚林哥,要送送你么?”
余光扫过副驾驶座上的身影,看不清尹枫城脸上的表情。
他颔首微笑,“我住得很近,多走走,全当消食。”
白宇哲瞥一眼他后头亦步亦趋的孙时曜,欲言又止。互道完再见,车子驶去,后视镜里的两人沿街边缓缓走着,长长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车窗半开,灯光暗淡。白宇哲一边开车,一边眼神飘忽,时不时偷偷看向副驾驶的人。
“白宇哲。”尹枫城突然开口。
他一阵紧张,脱口而出:“哥放心,你跟晚林哥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一定对大姨守口如瓶!”
车内静了许久,须臾,尹枫城轻声:“我跟他什么事?”
气氛仿佛凝结在冰点,沉默中透出压迫感。白宇哲支支吾吾,额上泛起薄汗,被副驾那人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息冻得一身紧绷。
那辆车很快消失在视野。一场风暴后,心湖重归平静,可又似彻底打破了什么。
两人沿街缓步而行,脚步声落在夜色里,略有重量的轻音。孙时曜问:“哥这次要留多久?”
凌晚林简短地道:“不好说,视合作进展而定。”
“......马上和那个尹枫城谈项目,哥会不会很有压力?”
凌晚林没有直答,而是反问:“时曜,你今天见他,感觉他人怎么样?”
孙时曜想了想,缓声道:“说话不多,但气场太压人,整体感觉挺难相处的。虽然能力确实令人佩服......但如果生活中见了,只会很想敬而远之。”
凌晚林脚步微顿,“其实他人很好的。”
孙时曜不解:“哥怎么知道?”
他没接话,目光落在前方,神色平淡。像是有些话早就在心里死过一遍,最后连开口的意义都没剩下。
孙时曜以为自个说得重了,换了语气劝他:“哥,我听说这个尹枫城虽然难谈,但既然能答应跟你谈合作,至少说明心里有意向,你别太担心。”
凌晚林笑了笑,他垂眸,低头看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心里很清楚,尹枫城愿意谈判,不代表就此信任了他。从前的事姑且不提,但如今他们各自身负重任,各司其职,他不能让那些和工作无关紧要的东西浮上台面。
合作归合作。
过往,绝不必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