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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画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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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可吓坏了二子,以为人家暗涂毒药害他们父亲,把人强按着交出解药。
那两人都儒生打扮,手无缚鸡之力,哪知什么毒药解药,伸冤道,“这字是小人从一家客店旧桌上瞧来,小人以为无论风骨都似乃父,这位兄台却坚称不是。”
文人柔弱,也自有倔强之处,“我二人打赌三个作揖,不远千里跑来,全是一腔敬仰,如何会加害?”
二子光听不信,自己摸他脉象不似中毒,又把旧识请来。
旧识瞧了人看了字,问是哪家客栈,人家便说,是从邑城往扬州去的路上,一时啼笑皆非,“散了散了,拿什么不好拿这个?比中毒好一点儿,死不了,比中毒还坏一点儿,脑子坏了。”
众人懵懵的,等人散了,一子嘀咕道,不该让父亲弄书作画,一子道,父亲无人陪伴才如此,以后便在家中不走了。
旧识沉吟着,“他也还没老糊涂,哪能要你一个小孩子来陪?我看……该给你爹娶个伴儿回来。”
他知二子对乃父甚为孝顺,不过要少年答应娶后娘,多少有点儿逾越。
但二少年苦恼不在于此,只称他们从前提过许多次,然而非但无用,还会惹父亲生气。
“自幼父亲带我兄弟俩游历东西,数年朝夕共处,从不曾见他和谁亲密。”越充脸一红,“沿途也有美人姑娘抛眼相问,他一概不理,连笑也不朝人笑一下,近来忘了事才……”
旧识听来,也不知是感同身受的心酸,还是该幸灾乐祸,“那不是从前么,既忘事儿了,正是天赐时机。”
二子思索后,恭敬道,“苏伯伯能说动父亲最好了。”
那旧识不知怎么,初见充、礼眉眼便有些亲热,如今相处多了,更觉二子聪明有礼,学识武艺都是上佳,小小年纪却见多识广,不卑不亢,越看越喜欢。
知他们生来就跟着父亲,想来那人虽意外得子,对两个孩子还算上心,说对母亲没有真情怕也是假的,多嘴问道,“想不想把娘找回来?”
二子面面相对,神色踟蹰,又渐悲伤。
旧识一眼便知坏了,怕也是人已去了,实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正想致歉,当哥哥的却又把他拉到一边,“……有个秘密,也算不得什么,但父亲而今忘了,请苏伯伯万莫说漏了嘴。”
二子谈吐佳,一个说另一个补,渐道来,原来此父并无骨血之恩。他二人本该姓温,因父母早逝,年幼无依,爹爹才代养些年。
“爹爹从没瞒我们,知事起便已告知,”越充道,“他说往后天高任鸟飞,只要我兄弟俩平安顺遂,往后要改名换姓,或去何处,或行何事,都可自拿主意。父称也无须再叫,叫名姓最好,叫一声舅舅,他也帮人应了。”
越礼道,“爹爹虽当时说得冷淡,但我和哥哥都是他亲手抱大,是他教我们说话走路、读书习武,从不曾打骂责备。打小他对我们有求必应,几度凶险时候,他亦最紧张我们。”
一个吐舌,“只我们天资愚钝,爹爹最怕教我们练武读书,每每指点总不免叹气。”
另一个深以为然,“那我们也都心服口服。就说江暮云那恶魔在药王谷害人那年,我二人鲁莽行事,险遭毒手,若非爹爹及时指点那方家少年几招,我们早都……”
另一个又微感伤,“只爹爹曾被毁筋脉,当日也被连累受伤。”
旧识多年不问江湖事,听江家暮云脸只微一变,便未理睬,当下却实想不出他有哪个姓温的好交情,一问二子也直摇头。
说也曾问起爹爹,他只喃喃前人之事,还要记到后人么?那是一对好夫妻和父母也就是了。有朝一日你们要去寻访,那也是你们的事。
二人似懂非懂,隐约感到爹爹生了心事,不敢再多问。听他说那是一对好人,听父母为他们取名出云、时雨,是有无限寄望,心中常念骨血之恩,此后依旧叫爹爹,也未改名,爹爹亦未道不好。
二子说完,千叮咛万嘱咐,是看他真心待父亲好、信他敬他才告知,越充道,“父亲这次醒来,本就不喜凭空冒出两个孩子,苏伯伯别教他知晓了,借机赶我们走。”
越礼又道,“从前我们不知,问起祖上,爹爹也不高兴,这回正好忘了,伯伯也请莫提。”
那旧识打听到出云、时雨,才仿佛魂灵一震,木呆呆盯着两个少年眉眼,看了又看,看得眼眶都红。
待二人傻眼喊了声苏伯伯,又才把人一齐搂在怀中,问那是哪一年的事。
两个少年还没被外人抱过,被他紧搂得挣扎不过,登时脸红耳赤,但感他浑身颤抖,在偷哭似的,念及方才才说信他敬他,也就强忍着由他,说那是他们出生次年五月之事。
如此,等那人醒来,见了旧识拉着两个孩子献殷勤,孩子老实,也由他拉着,虽不是自己想要的孩子,究竟人家叫了爹,也忘了要问那两个害他头疼的家伙跑哪儿去了,沉了下脸。
再听人要他娶妻,反口道,屋内玉摆件,外头金屋娇,也和苏兄一般?你还拉着犬子不放何意?
旧识拉着二子,也不生气。
笑眯眯道,在下看令郎实在喜欢,自也当己出。妻妾你爱摆一处也无妨,吵吵闹闹,也给你添点儿人气。
旧识是个公子哥,据闻正妻死了多年,一直没再填上,妾室却堆了满屋。
因被说媒次数比岁数都大,自个儿做媒婆也甚有天分。他说一不二,不到一月,源源不断送来二十张丹青,选妃似的供君挑选。
此人尚无娶妻念头,但旧识眼光向来不错,看看美人总无妨。
翻翻看看,果真赏心悦目。娇美有之,灵俏有之,温婉有之,轻柔有之,还夹了个狐狸眼大美人——那是旧识带了私心了,他一笑置之。
想是看多了美人手痒,闲来无事,他转手落笔,便画了个别样的女子来。
他从不画人,这画落笔时未作思索,却行云流水,两盏茶功夫纸上便蹦出一个。
分明头一回见,相貌也还不及那狐狸眼美人,但看人家只着了单衣侧坐,乌发披散,小脸秀鼻,点漆似的眼,眼尾微挑,勾出一抹春情,像透过画勾了他魂魄似的,一瞬他心潮澎湃,便伸手去摸人眼角。
画却未干,把那人眼晕一抹墨泪来。
他惋惜至极,勾手又成一幅。
原想画个相似,鬼使神差竟一模一样,这回站起扶着门框,看来骨秀神清,玉菩萨也似,也不知怎么动了怒,眼里含着怨,又像要落泪。
这怨恨让他一下不敢直视,眼睛也要被他勾出泪来似的,忙将画卷起放到了一旁。
娶亲之事搁置,打这日起,他便有些着了迷,痴了一般,每日要关在屋中画上两幅。
画里那人有时在笑,眼如月牙,有时又嗔,似忧似惧似喜,有时竟敢独骑在他的白马儿流云背上,有时却盘着膝,一副庄严神态。
也不知怎么次次都是他——头一回他还道是哪个富贵家少女,后来细看,身形实在单薄,原来看打了眼,竟是个少年。
他平生好婀娜美人,染男色屈指可数,也不过当时得趣,因此一下便想起,多年前他在无名山庄打过一架,当时怀里抱过一个少年,与此人眉眼瞧着有些相似。
然而细想又想,至多也只三分,怀里那个神色颇有几分讨好的风尘,画里那个却敢冲他发火呢。
再要深思,又觉磕坏的头、摔折的四肢百骸都疼起来。看不多时又速速卷起。
欲问旧识可知其人,画的满满一屋,却挑不出一张想给他看,左右没个说话的,只好先拿去马厩,给他的老伙计流云瞧。
也是怪事,他不记得来处,却还记得这马是和他一块儿长大的。
这马老了,越发倚老卖老,素来对他爱答不理,一见这画,却远远地踏着步,伸长了马脖子过来,噗噗喷出几口热气。
“怎么,你还真认识他?”他说不得惊讶,举着画又凑近些,“你还给人家骑?”
流云干脆地一凑大头,舌头一伸,狗似的舔个不停。
“我的你舔什么,”他又啧一声,缩了手,“流云,你的狗鼻子闻没闻见他在哪?”
流云不能开口说话,毕竟也不是真狗,没闻见人家在哪。见他收走,急着又踏几步,喷了几口粗气,掉转马头,回了个屁股给他。
……这般便没了法子。
最怕见了一点儿影,心里缺了块似的,害得他好几日觉也不好睡,又琢磨了几日,终于还是决定去给旧识说说。
“……无名山庄那个你还记得?”旧识先一愣,“这么多年,岁数也大了,你看见也不会喜欢了。”
“哪儿来的?”他只问。
“多半是谁从平康带来,那地方多的是美貌小倌儿。”
他默然。
果然,怀里是窑子里来的。
可画里那个……也真是窑子里的菩萨?
还没说话,旧识又道,“你要喜欢,改日我舍命陪君子就是,不过先说好——在下是不好这一口的。”
左右也不知别处,两人也就结伴去了。
连去数日,自然少年别有一番滋味,要说相似,实谈不上。
只说每每缠上来,闻着人家身上脂粉香,便似冲鼻,好似纸上的不该是这气味。
一双眼睛也不是大了,便是小了,泪眼少一分怒太媚,多一分又太凶,何论痴妄。
当那时,心中不知怎么还一咯噔:看这菩萨动不动就像要哭要生气,怕是个小心眼儿,万一不是窑子里的,天天跑来这里找,也不知人家高兴不高兴?
他发着愁,旧识却当看不见,每日例行公事一般,溜完了就跟去他家,将一切抛之脑后,只顾着跟他两个孩子嘘寒问暖。
当了爹,就不乐意见他逛完窑子去拉孩子,仿佛卖了儿子,还落了套——他又何曾说了画上的就是怀里的了?渐渐就不去了,又勒令人家莫再为老不尊。
旧识陪了多日,反被恩将仇报,依旧不恼,叹着气学他:越兄,你看开些,男欢女爱那都是锦上添花,还是娶个夫人是正经,得一日快活是一日快活。
他更觉旧识也是个小心眼儿。这一招张冠李戴,正是欺负他不记得。
平生只他耍弄别人的份,察觉被人耍弄,新鲜之余,多少有点儿寒心,若还要细问,也真无脸。
望月长思,不禁笑叹:古有看画入魔的痴人,我今也如此,无怪人戏弄。然画仙画鬼见人痴魔,也怜人诚心,现身一解相思,我这菩萨却狠心得很。他如此无情,我何必念念不忘?
那一念生也快,灭也快,他当夜便将画卷付之一炬。此后果真再不思量,只爱露水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