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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攒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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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尚观十二年,他已不惑,依旧游戏人间。
彼时越礼身在江海,打出一片名堂,不时要回来看他,越充志在朝野,日日就在紫禁城团转,更不离半步。
那越充到了娶亲年纪,全无父亲半分放荡,娶的是情窦初开时相遇少女,又说婚后也要住家服侍,免得父亲一人孤单。
这是见他娶亲无望,拿他当孤家寡人了。
旁人都说,“少慕父母,知好色慕少,难得孩子不嫌弃你这个老头,实在是天大福分。”
可他逍遥惯了,不爱吵吵嚷嚷的一大家子,年纪又大了,渐也变得固执,硬要把人撵出去另立门户。
越充无可奈何,只好住近,每日早晚过来问安。
这般他还嫌来得勤了。
后越充有子,见孩子喜欢祖父,念隔代之亲,动了留孩儿陪伴的念头,又想不定父亲喜欢孩儿,再给他们生个弟弟妹妹出……
后一句话还没说,他已好生地不快,斥他为人父不尽人责,要他老头子来带孩子!
他多少年不曾发怒,越充更从不曾见过,连声认错,说再也不提了。
但没多久,他还是带着流云不告而别。
四面大道,踪影全无。把这孩子弄得手足无措,找他苏伯伯大哭,意欲辞官出去找人。
他苏伯伯向着孩子,“你爹老了,脾气越来越怪,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去找他,反惹他生气。”
他猜此人定会回来,但想他早没了武功,老胳膊老腿还要骑个老马,别又摔坏了,也散了人,又让他徒弟和二儿子留心,莫把老父亲折在外头。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三年后他自己回来了,没事人一样。
越充自幼未离他这般久,眼泪汪汪地要抱人,他却推出个女子,说给你们找了个后娘,往后不必成日跑,男子汉大丈夫,腻腻歪歪地干什么。
那后娘看来比儿子还要年少,身单影薄,怯生生的。
较他从前那些已算不得出彩,与狐狸眼姑娘一比更是萤火与日月之差,众人目瞪口呆:怕是救过他的命?
他一声朗笑,道她还真救过他的命。
原来他闲来又是一番乱荡,后在扬州落了一阵脚,临近归期,不知怎么打马走了邑城,某日,竟又昏倒啦。
他颇恨恨,隐约还记得前些年给两个家伙算计着,头疼碎了几大瓣,也不知什么仇什么恨,时隔多年,千里之外,好端端一个客栈一张桌,偏偏又给他坐上那一张!
且比那拓来的还要威力无穷,一时真是万针穿脑,魂灵都散。
他那没用的老马流云只知乱舔,不许别人靠近,慌乱着还踩了他两脚狠的。半死不活之时,真多亏这姑娘有能耐把它支开,又给他喂下两口鱼汤。一入口,好似琼浆玉露,令他神思清净,他当时就一把抓了人家的手,说要娶人家。
他这么一说,人家也愿意,那就带了回来。
既是救命之恩,谁也不说他什么。
看他进门便大动干戈,先勒令全家找出书简,但有什么“千里”二字——一说仿佛也头疼,新仇旧恨,后连着“十里”“百里”“万里”,也一并烧了,烧时不许拿给他看,也不许再跟他说起。
后说要娶人,也一点儿不含糊,这把年纪大办一场婚礼,六礼一个不少,真正吹吹打打、八抬大轿把人迎进了门。
此后也不作从前浪荡姿态,学着寻常夫妻,跟人过起日子来。
一场狂风暴雨过后,私下旧识叹息,你可把醉儿姑娘害惨了。人家到了这个年纪,也早不求什么名分了,伴着你就是,你还找个人来,让人往后都不好登门。
他做贼似的背一直,忙让人住嘴,说夫人听到这话要生气的,她什么醋都不吃,独独吃秦姑娘的醋。
旧识连连摇头,偷眼花丛边,瞧那小后娘侧颜。
那姑娘正遛马,许是婚后恩爱,瞧着比从前气色要好,小脸白嫩嫩的。平时不怎么爱笑,眼尾嘴角都有些冷淡,对着流云倒显出几分开朗。
这烈马儿从前咬了旧识多少好马,待人也不客气,待她竟也这般亲热,由着人家摸它,不时还舔她手心。
他眨了眨眼,恍惚这画面在哪儿见过似的。
究竟也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没法子什么都记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那人也得意道,我也是瞧着像在哪里见过,连流云都像认识她,不娶回来实在可惜。
那小后娘好似知他看自己,脸生红霞,侧偏过去,看来是正在浓时。
然此人命硬,大概全克了别人。
尚观十八年春,老马儿流云死了。次年年末,那小后娘得一场病,拖了两月,也香消玉殒。
那马儿已极长寿,陪了他四十余载,这后娘却可惜得很。眼看着他要老了,撒手就走。也无孩儿,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亲友看他守了两月,守来一个死人,都怕他禁不住打击,你一日我一日地跑来。
那人却比他们拿得起放得下,一滴眼泪也没让人瞧见,仅三个月后,就回到从前读书弹琴、唱曲儿作画的时光,真正得一日快活就是一日快活。
就在他夫人走后第三年的春天,一个阴天,他又荒唐起来。
兴冲冲把旧识拉到天井,说自己梦到画里那少年了!
起因是他出门买琴,碰到几个化缘的和尚——他住这地方谢绝僧寺,和尚少见,就多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回来就开始梦见人家。
他自觉不是要饭的叫花子,人家当初死活不给他瞧,他也就不许自己再念,如今几次三番梦着了,想这菩萨大概还是舍不得他,那也不算作践了自个儿。
又未免人家再耍弄他,这回,他手里攒了好些个才来说:
一个梦短得像一片影儿,像在冷清山寺。
二月松雪时分,暗夜孤月,那少年就走在他旁边,分明一头乌发,也不曾穿和尚衣裳,却叫了他一声施主。
既像被他迫着,又像同他悠闲漫步,在他旁边问个没完。
究竟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只听见他脚踩着地上细雪,咯吱咯吱响,还像闻到人家身上的檀香味儿,隐约有几分香甜。
一个梦长些,又像是过什么节,满街的火花。
隔了大排古怪面具,先见的是片艳红裙裾,往上是个玉立婷婷的少女,他见惯美人,也道这一个好美貌,一笑间天地都要失色。却待她摘了一个面具,忽地罩在身边一人脸上,这才真定了眼。
那少年自摘了面具,现出一片冷白肤色,疏淡眉目,任佳人在旁说笑,孤月般冷清,不知怎么惹了病似的心神不宁。
像是染尘的菩萨,又似纯洁的鬼差,忽然便也将他三魂勾动,几乎要去摸摸他心口。看人一走,腿脚更失了魂灵,情不自禁跟去。
穿过一盏又一盏花灯,掠过一个又一个行人,似走了千年万载,还能一直走下去。
直见他在暗中牵了人家的手,他魂魄不安分地一闹,疾步上前,待见他步入光亮,要同人去拜月老,蓦地便伸手,把人家一拉——梦也就结束了。
旧识始终不说话。
他停顿了片刻。
最后一个梦,他又开口,难得又支吾了下,轻描淡写说,不太记得了,像是个春梦。
实则那春梦他也记得分明。
实则还作了番颠倒,非是最后,早在洞房花烛那夜他便梦见了。
说是春梦,却下着一场夏雨。
梦里难分今夕何夕,可那般燥湿的一场雨,必是夏日才有。风也刮得没个完,四面八方地涌透着,如冰如火,仿佛天地都是一场寒热炼狱。
好半晌他才发现那是在一间破落的山神庙,疾风打得那唯一的火堆飘着点点星,那冰火也一样浓烈烧在那少年身上。
那菩萨堕落了,裹在被中的粉脸要热透了,手指一味抓挠,抓出一身血痕,嘴唇却始终开着,细听来,是什么无受想行识。
梦里他禁不住笑了一下。
摸了他的脚腕子。那是看他实在难受得很,想要消消他的冰热。
那把纤薄的、热玉般的脚腕子落入掌心,却只把他周身贪恋都勾了出来,又禁不住低头吻上了他的脚心。
梦里那时他似也做了梦。
是那少年闭了眼,嘴里咕噜噜吐着泡。那霸道的水夺了他呼吸,他便也似这般贴了上去,给人家渡了口气。
人家一把便将他抓紧了,也要贪婪地夺走他呼吸。
……那滋味谈不上至美,风雨间几乎有股垂死气息。
人家也谈不上领情,不是一个劲地抓他挠他,便是皱眉喊疼,那般紧要关头,全不管别人死活的娇气胡来。
多少是有几分离奇。
他这人虽不算君子,却也绝不小人,这你情我愿的事,怎能学贼子偷香?人家真疼,又哪能去强迫人家?他竟还是做了,也依了,耐着性子又轻又慢,哄人家乖点儿。
多少还是离奇。他虽不吝柔情,要他那样柔声哄人,那简直就是连夫人都没有过的待遇……
不过这些要说给别人听,岂不荒唐,那就只好先罢了。
他见旧识闷声听完一个又一个,似哑巴了,看他的目光渐渐颇有谴责之意。
仿佛在腹诽他死性不改:都一个白头发老头了,孙儿都会说话了,竟跑到梦里去欺负人家一个小孩子;还要给他一个老头子说。
他漫然一笑,其实即便不去欺负,他现在也还招小姑娘喜欢呢。
何况梦里——不知怎么——他还年轻着。
然看旧识眼神,那小孩子却像就是他自家的,欺负了总显得理亏。
幸而还没告诉他人家不愿。
实际旧识只是不知如何回答。
一时不知该说他,究竟是记性好呢还是记性不好,也不知该问那旧日魂灵,究竟是要人家记得呢还是不记得,憋了半晌,憋出一声叹息。
“嫂夫人去了这些年,充儿礼儿都大了,又催你找个伴儿。你看谁合适,再娶一个不就是了?”
这是在怪他,夫人才过去三载,他就又念起别人。
然而他这次不容他糊弄,“娶不娶是我的事,在下问的是,这回你清楚些了罢,究竟有没有这么个人?”
旧识又不干脆。
他顿了顿,“该不是个和尚罢?”
他这人是不太爱那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的,要是个和尚,那也就有点儿为难……
旧识只道,“……没有。”
他是老了,却也还没老糊涂。看旧识那般犹犹豫豫,愈觉此人有事瞒他,往后路上也就留了个心眼儿,再遇见年轻的和尚,也都多看几眼。
然一眼两眼三眼,那些和尚歪瓜裂枣,五大三粗,哪有梦里那少年万分之一好看?
隔着梦他也觉得人家是香的。
后来,他终于想出纰漏,离梦里初见已近十载,那少年也早不是个少年啦。
没有法子,他又把青年和尚一并瞧了。
后来,他又琢磨出不对:梦里自己分明比那少年大不了两岁,这些年过去,恐怕人家跟他一样,不是什么少年也不是青年,而是个老光头了!
一个老光头……
他勉为其难,又连老年和尚走过都打量打量。
这一来也没见着人;人家还当他向善,笑眯眯过来化缘,他一看那脸,也就不爱理会人家。
他不是没想过要去寺里问问。
可一念及从前那钟声头便发疼,如今又不像年轻时,一疼便要大半个下午,连着几日睡不好。只怕还没走到那边,脑袋就又疼裂啦。
这般提着胆,审视了一年各式各样的光头,还是咂摸出无趣。
终于又转念道,自己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岁,梦里那少年都不老,他又何必强求他变老?他怕就住在他梦里,怕果真就是不老,永永远远都是那少年模样。
如此一想,他反而安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