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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就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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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有的不高兴,又是他两个儿子带来的。
二子长成了大男人,拿他的话当耳旁风,依旧不改腻歪,成日往他家里跑。
看他沉脸,也笑眯眯不管他,一左一右过来捏腿捶肩。
又说前几年请教爹爹所拟新法推行顺畅,陛下夸孩儿有功,其实都是父亲的功劳。陛下亦仁德,他老人家还未登基时,父亲就说他比乃父要强,也实在大有先见。
又说那手下败将跟踪孩儿一路,竟是想入孩儿师门。孩儿谨遵爹爹教诲,绝不敢再招人来打扰您老人家,只说招式都是自己想来。
他不爱听这些不相干的马屁,然二子瞧他势弱,已然反过来当家作主,说这些不够,还拿他当儿子哄。
送曲谱字画也就罢了,什么小狸奴马驹儿,甚而哪儿新出了一种糖葫芦,也要举过来给他咬一口,总之不让他清净。
他越来越疑心这俩不是自己的儿子,长得不像,性子也半分不似,别是当了冤大头,给人家养了。
二子浑然不见他疑神疑鬼,听他近来对和尚来了兴趣,又给他买了些佛具来。
他皱眉让拿走,二子嘻嘻哈哈跑了。
让侍女丢开,侍女又连忙合手念“阿弥陀佛”,劝老爷千万别丢,摆在家中供好,菩萨会保佑老爷。
他才只好亲自动手。
人老记性便差,刚丢了佛像,想烧《法华经》《金刚经》,一转身拿个火折就忘了。
这一放就放了许久,过了半年才再瞧见。
虽志在必得,却老得手抖,连烧几本书也已有些力不从心,一个不小心,一本掉到地上,摊开其中一页。
左边那页满满是字,右边儿那页却有张画。
那是个盘膝合手的僧人。
巴掌大一张脸,秀挺鼻梁,唇形清晰,微有肉感。下颌薄刃一般,利落切入修长细颈,被僧衣遮挡,散作笔直一字肩,称得宝相庄严。
却多少古怪,那最想让人看的眉眼,偏偏蒙了长长一根布条。
他不知怎么看得呆了,手指摩上那布条,想将其擦去看清他眼睛。
然而纸是擦不掉的。
天色微暗,他才想起叫人燃烛,凑着眼,把那页字瞧了:
“……三世活佛以身受劫,最终勘破无明,顺逆因缘。此后出家为僧,为度世人破贪嗔痴,一生再未离寺。尚观七年三月初九辰时,活佛三十又一,正当壮年,圆寂于护国寺僧舍,其心却有挂念。众弟子苦守不解其意,唯常年侍奉在旁的小沙弥明镜猜到心事,曰:‘红豆得弟子亲手照顾’。活佛至此瞑目。”
他自诩一生看过无数奇人怪事,然实无一人一事,比一个活佛临终要盆红豆来得让人啼笑皆非。
本能便觉得这是假的,是人胡编乱造。
翻开书皮儿,写着《浮世录:班加活佛》,尚观十三年于万象小筑,果真不似官府所编。
他本也该一笑置之,却莫名生怒,仿佛自己的人被编排了一般,然一动怒,脑中又是一阵痉挛,砰地栽倒在地。
便在他栽倒瞬间,他那已不太灵光的脑壳中忽地闪过一个奇怪至极的画面:
那似也是许多年前,一道年轻的白影折了把豆,弯了新枝一裹,匆匆穿过家门,穿过街道,越过大排石阶,步入了一道寺门。
红墙枯树,小雪初化,他咯吱咯吱踩过雪,穿过几道石拱柱。待见一道红影背跪蒲团,才稍缓了气息,慢了脚步。
听沙弥说“上师,昨日那位越施主来了”,看那人转过身来——
醒来他便忍着头疼叫人备了纸墨笔砚,以那僧人姿态,画出他神思中的少年。
而后他遮住他长发,又蒙住他眉眼。
——那就是他梦里那少年。
他当时也就道,“小和尚,在下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仅止于此,想不起更多,换来的是彻夜头疼难眠,又在床上躺了三日。
侍女看他病恹恹的,要去请旧识和少爷,他不许人声张。
还是那句话,他老了,也就又顽固、又睚眦必报,人家不告诉他,他也不告诉人家,待能起身便又自己爬了起来,把那书往怀里一揣,让人备车,自去后院找流云。
找了半晌才想起流云死了,啧了声,大步踱出家门。
他并非没防备,想那寺里不会成日敲个不停,特地避开了晨钟暮鼓,午时出发,又备下许多棉花以防意外。丫鬟备了马车跟,也没撵。
到得阶下,果真未闻钟声,是个好兆头。
一抬眼,却见那石阶绵绵,起码有个千级,雄心壮志也撑不住腿软,他去问扫地小沙弥,“活佛埋这上边儿?”
那小沙弥一帚帚扫着,点头说阿弥陀佛。
他倚老卖老,“我老人家腿不好,能不能抬轿上去?”
小沙弥扫帚一顿,又继续扫着,摇头,说阿弥陀佛。
“那把你们明镜和尚找出来见见。”
小沙弥又摇头,望着他不太高兴,说阿弥陀佛。
他心里一咯噔,“怎么,他也死了?”
小沙弥扫帚狠狠一竖,怒道,“明镜师父正当壮年,怎会死了?施主休得妄语!阿弥陀佛。”
他一笑,不得不认命往上爬。
为分散注意,一路见着小沙弥都要调笑几句,惹得人家个个怒目。
且喜风平浪静,且爬且歇,且说且笑,小半个时辰过去,总算成了下多上少。
他没想好要做什么。
他是不大喜欢那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但总这般也不是法子。
他一个肉体凡胎,能经得起多少折磨?
他就想去看看这勾人魂魄的菩萨鬼,问问人家,究竟他只是那梦里不老的呢,还是原来也有个凡胎?究竟是和他有仇呢,还是也有点儿别的什么?
究竟他是给别人都托了梦呢,还是就他一个?
究竟完了要如何做,他也不曾思出个所以然,因他累得气喘吁吁,这时还看见了殿中现了金身。
只一点儿,是个头颅尖,也不远了。
他作了最后一停,算计着自己果真是老了,这路这一生必也只爬这一回。气息一匀,这就腰背一挺,预备一鼓作气。
却在这时,忽然寺中“当——”地一声,他腿一折,腰一弯,立时就跪倒在地。
那声突如其来,接连数声,伴随数千梵语传出殿外,当那时满山齐鸣,哪还有余力去塞棉花,他直如发癫痫一般,又是捂耳,又是抱头,好似那不是钟声,而是什么地狱野鬼血召,瞬间要他老命!
石阶实在窄小,他这么一动一歪,很快又骨碌碌滚了下去。
只听得侍女尖叫老爷、沙弥惊叫施主,心道这菩萨果真还是和他有仇,究竟是不年轻了,这一摔恐怕不是折胳膊折腿,而是要死了。
那也比这般疼的好。他闭上了眼。
而后他一睁眼,自己却还小着呢。
那至少也快四十年前了。
屋顶的雪和四十年后没有分别。
他却没进屋里睡觉喝酒,也没听姑娘唱曲儿,竟伏在人家屋顶听人念经。
只瞥一眼,便大念荒谬,那下头不是什么美人儿,只是跪着一小团影子。
看不清人家样子,可听这声音——这回不必旧识来鄙视,他自己也感无耻,那声听来还有童音——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孩子。
那梦亦宛临其境,他一下和十来岁的他心神相通:他啰里八嗦地要念到什么时候?那十来岁的还道:我竟听得睡着了。
那经书索然无味,不知他怎么能念个不停,十来岁、五十来岁的他齐齐重哼一声,翻身躺倒。
“咦,你哼了一声?”底下忽然问道。
屋内何曾有人?他登时戒备起来,重望进去。
没有回应,那孩子已又念起了经。
他却看见一条花斑纹大虫——好大一只老虎伏在那孩子身边!
先只注意看他,压根儿没瞧他身边,这老虎跟他一比,就像块大花斑山。
五十岁的他立刻想去救人——他是不记得见过这孩子,但许是养过儿子的缘故,他看不得孩子被老虎吃了。十来岁的他却又冷哼了一声。
这声是对他哼的:这宝莲还不如流云,像狗一般。
他毫无防备地得了他十来岁的记忆,瞬间生了点儿心事:原来我是有来处的,只我这来处……
却不知是隔了四十多年的缘故,还是忽然看到了那老虎,他只约莫为他那可怜可恨的母亲、为他那毫无还手之力的师兄弟们默了一声,更多只是放心不下那孩子,紧盯着人。
那虎浑身肌肉饱满,虎目眈眈,伏在那孩子膝边,野兽何其警觉,蓦地两嗅,抬首望向屋顶,起身半伏,捕猎也似。
“宝莲?”
那孩子拍了拍它的头,往上一望,屋顶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块瓦像是漏了。
又念刻余,他自言自语,“今日功课做完,娘送的糕也来了。”爬起来出了门。
在一堆僧衣光头之间,他格格不入地穿了件素衣,一把缎子似的乌发,规规整整束了金箔经文发簪。
瞧着正经,却是个蠢材,黄昏中逆了众人胡穿乱绕,似不识路,还是那虎咬着他衣摆,将他往一处拖去。
到的是间不大的禅房,有睡榻、木椅,当是他居所。
那虎便守在门口,似始终闻见生人气味,不住踱步。他也不管,合手低念两声,郑重从矮柜取来个食盒打开,一见便欢呼道:是豆糕!
随后似也知不该如此欢喜,又低念两声阿弥陀佛。
坐在桌边,拈糕囫囵一口吞下。
一口太急,直下得他噗嗤噗嗤呛动,拳头直捶胸口,幸得旁边一盏茶水,连忙饮了几口,方呼出一口长气。
如此也不改,下一块又是一口吞下。
刚入口内,突然一个四十来岁的精瘦僧人径自入门,冷声道,“今日一言解得不好,我看灵童当誊写十……”
他慌忙站起,合手道,“是,弟子这便抄写。”
他嘴里还包着一大团豆糕未咽,两颊圆鼓,吐字含糊,那僧人皱眉,“过午不食,不过维系身躯使命,何来如此狼狈饮食,满脸欢欣?”
他收敛了笑意,眼中却还还亮晶晶的,“今日是弟子生辰,是娘亲知弟子喜食豆,送来了豆糕。”
僧人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又道,“但灵童当行事端庄,又当不以物喜,如此却是逞口欲。”
他又颔首道,“弟子谨遵师父指导。”
僧人见他悔过,吩咐抄经,后便走了。
那孩子合手念了片刻,这才捡起糕小口小口来吃。吃完一块,便合盖放到一旁,点烛铺纸,抄经去了。
五十岁的他跟着那十来岁的身子来了屋顶,又想起自己儿子,只想驱使身子先去把这老头子杀了,再给人买个一年吃的来。
那十来岁的却无情得很,冷眼望他抄了片刻经,心道:原来他跟我一天生辰。
见他那食盒,瞬间心头不快,听头顶一阵鸦鸣,斜眼一看。
“啪嗒”一声。
那孩子被门外猝落黑物吓得一跳,起身走出,待看清,把两只死鸦拎起,“哎呀,你们怎么啦?”
往头顶一看。
那宝莲扑腾进屋,那孩子摸它额顶,低念几声,拎鸦走到侧面树下,一板一眼刨出个坑来,将死鸦埋入。
再进屋来,方才所抄经书已满是鸦血,一旁食盒大开,其中豆糕上又盖四五只死鸦。
那宝莲在旁不住咆哮。
他怪道,“怎么又死了,好端端的……糕也……”
叹一声,把那鸦翻来细看,一只似未死透,又喜念一声阿弥陀佛,撕了布条给人家包了,又放到床边,“你就先睡这里吧。”
又如方才,出门把鸦葬到一处,又念片刻。
那五十岁的看他蹲在地上,大骂这十来岁的小肚鸡肠,十来岁的却道:他除了会念点儿催人入眠的经,只会贪吃,吃个糕也差点儿把自己呛死,杀他有什么意思?我却要去喝壶酒才行。
一起身走了。